作者:假山南
院落就在眼前, 蔺绮就近找了个空屋子钻进去,踢掉鞋子躺在床榻上,被子一拉, 把自己埋在薄被里, 一副拒绝交流的自闭小模样。
看来是真的。
难得, 千古奇观。
林守站在门口, 抬眸望了望昏暗空间中床榻上的小鼓包,觉得好玩儿,他随意绕了绕手上乱七八糟的丝线,中指微微一抬,指尖夹着的铜钱悬空而起,铜钱中孔泛起水纹般的灵气流。
一阵风推开窗子吹进来。
顷刻间,屋中所有的蜡烛都亮了,室内亮堂一片。
“咚咚——”林守侧倚门框,轻轻敲了两下门,抬脚走进去。
他垂下指节,两指拈着薄被一角,轻轻往下一扯:“别把自己憋死了。”
蔺绮又把被子拉上去,盖住自己的脑袋。
“祖宗。”
“……”
“袖袖。”
“……”
“蔺绮。”
“……”
林守喊了她几声,又哄了她几句,蔺绮还是闷闷的,不说话。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林守险些气笑了,想说的话被堵在口中,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混账东西扔出去。
林守在内心疯狂告诫自己,这不是望月派那些亲传,扔了还能再收,这是祖宗是祖宗,天上地下仅有眼前这一只,非常金贵。要是把她扔了,他自己也完了。
林守哄了自己一会儿才放平心态,心想小孩子闹脾气而已,和小孩子计较什么。
榻上鼓包一颤一颤的。
林守皱眉,心想不会哭了吧。
他把被子掀开,漂亮祖宗背对着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被中黑暗的空间出神,她小脸苍白,发丝凌乱,愣愣发呆,看着有点让人心疼。
她惯来都喜欢笑着使坏,笑起来的时候顾盼生辉,绵软清甜,哪怕知道她在做坏事,也让人舍不得苛责她。
蔫成这样属实难得,上一次还是容涯闭关。
薄被被掀开,像是惊动了她一样,蔺绮微微皱眉。
林守赶在袖袖小猫生气之前把薄被盖回去。
他点了点铜钱,觉得艰难。
这小孩子怎么那么难哄,气性忒大。林清听以前怎么哄她的来着?
林守微微眯起眼睛,思忖了一会儿,终于开悟。
专业的事还是应当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他临窗站着,随手从探入窗的树枝上摘下一片宽大叶片,随意折了折,折成一只青绿色的小鹤,食指中指交叠拈住铜钱,他拿铜钱轻点了点鹤羽,淡声道:“去采荷宫,把容涯叫来。”
一道灵气放出,将振翅欲飞的小鹤打落到桌上。
林守偏头,眼帘轻垂,望榻上的一小团:“你还挺有脾气。”
蔺绮掀开薄被,靠墙坐起来,长发垂下微遮住眼睛,她抬眸望他,眼眸水盈盈的,她紧紧抿唇:“不要见姐姐。”
声音低低的,小奶猫叫唤一样。
林守瞬间心软了。
行吧。
他心想反正林清听很快就知道了,他刚出苦牢的时候,那位正要去见殷无相,仙尊现在应该还忙着,等他忙完发现蔺绮不见了,估计就来领人了。
他拖了张椅子坐下,拿着草叶折成的小鹤玩儿,他对蔺绮笑了一下,问:“你不是一向很粘着林清听吗,现在怎么生他的气了。”
蔺绮垂眼:“我迁怒。”
“好孩子,真诚实。”林守随口夸她。
他又笑,试探问:“因为秘境里的分神,还是他一直隐瞒你。”
蔺绮心里也一团乱麻,她靠着墙低头,心中酸软委屈,声音轻轻的,说:“我也不知道。”
没否认,就是都有。
林守沉默了一会儿。
小孩子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心情低落是难免的,虽然分神回归也称不上死,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此看不见摸不着了,总归让人难过,林守只是没想到,蔺绮会因为少年分神迁怒容涯。
“你很喜欢他?”林守问。
“喜欢?”蔺绮眨了眨眼睛,她眼角干涩,又想起秘境破碎前一刻发生的事。
蓝衣少年披满星光,垂眸轻轻吻下来。
湿湿的,凉凉的。
他身上有冷淡而清浅的松雪气,像是月光照耀下雪地上的幽静松林。
蔺绮眼睛眨眨,心跳错了一拍。
……
可是少年姐姐已经消失了,纠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当然喜欢少年姐姐啊,她还喜欢姐姐,跟姐姐有关的她都喜欢。
可是,“喜欢”这样的词汇,若是沾上情爱的意味,再放在姐姐身上,无论是怎样的姐姐身上,都显得大逆不道不洁至极。
但蔺绮不得不承认。
当蓝衣少年站在星光下,薄蓝眼眸含笑望过来时,确实很让人心动。
莲光峰上暗香沉浮,窗外大片大片的花树埋在雪里,在雪地反射的潋滟清光中,显露出星星点点的鲜红。
蔺绮指节微蜷,心又乱了。
她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思绪沉沦在这样的黑暗里,她感到久违的安心,蔺绮发了一会儿呆,思绪却不受控制,不自觉浮出姐姐清艳的容颜。
想到他少年时意气风发肆意张扬,一身霜蓝细锦矜贵无双,他高高在上轻慢顽劣,看什么都有趣,觉得有趣又要去凑凑热闹,不开心的时候乱发脾气猫嫌狗憎,开心的时候笑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漂亮,好像世间所有烦恼都困不住他;
比起少年时代,现在的仙尊愈发温和也愈发沉默寡言,性情清冷不喜热闹,眉眼一直带着恹恹的病气,他应该不大快活,对世事世人都保留着沉静的克制,仙尊恩泽众生,目光却鲜少为什么人停留。蔺绮想起他,又想起他懒洋洋倚着花树,垂眸含笑看着自己,语气温柔,叹气说袖袖,那么淘气啊。
种种杂乱思绪如窗外混在一起的各种花香一样,理不清道不明,缠上心头惹人烦恼。
蔺绮甩了甩脑袋,下意识按上心口,发觉自己心脏跳得飞快,她屏住呼吸,像是无意间冒犯尊长一样,心中生出慌乱心虚。
林守虽然看起来年轻又不靠谱,但也曾花费心力养过她一段时间,对她来说也是长辈,蔺绮害怕他发觉自己心神不宁,一直闷闷低头不说话。
林守伸手拈了拈她耳尖,咦了一声,蔺绮才感受到自己耳尖滚烫,她呼吸都滞住了,空中暗香交缠,林守皱了皱眉,嘟嘟囔囔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理我?知不知道尊敬长辈,你别让我生气,我堂堂卦圣……咦,怪了,发热了?不应当,你可别病了,也难说,你现在没什么灵气,和凡人没两样,下着大雪还乱跑,病了也是该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又用手背试了试蔺绮额上的温度,他说了句等着,拢拢袖摆出去。
雪夜静谧,万籁无声,林守脚步渐远,木门被风吹动,发出吱呀响音,大雪纷纷而落,院中响起林守传唤弟子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只依稀能听出几个丹药名。
林守在仙门面前远不如在蔺绮面前温和疼爱。
他不及林清听天才,但因为家世背景,一路以来都众星捧月般长大,习惯了发号施令也习惯了居高临下,他比林清听更像一个冷漠的上位者,说话语调也很冷淡。
蔺绮囫囵听见他几句话,也被他传染得渐渐冷静下来。
雪花从窗子飘进来,飘到蔺绮微微泛红的侧脸上。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温度果真滚烫,看起来还真像发了高烧,但蔺绮知道她没病。
黑暗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清的悸动心思,如同烧得发红的烙铁,横亘在蔺绮心头,让她不敢触碰,单单看一眼都觉冒犯。
她强压下这些杂乱情绪,眼睫轻颤,捧手接飞来的雪花,碎雪落在温热手心,瞬间融化成清清凉凉的雪水,手暴露在寒气之中,被冻得冰冷。
蔺绮拿手冰自己的脸,雪水流到侧脸上,她闭上眼睛,感受雪水冰冷的温度,急剧跳动的心也渐渐冰冷,她长呼出一口气。
这时,林守回来,手里拿着几瓶丹药。
林守狐疑地看她一眼,又伸手探探她额上温度,蔺绮脸色苍白,小脸冰冷,好像刚刚的滚烫是一场错觉。
林守皱眉:“怪了。”
林守看看自己手里的几瓶丹药,又看看蔺绮,心想随便吧拿都拿了,左右也吃不死人。
他从几个丹药瓶里各取一颗,一颗一颗喂给蔺绮,蔺绮也不在乎,林守喂过来她就张口吃掉。
林守看她乖乖把丹药都吃了,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满意,心想小孩子还是很乖的。
“你跟我说说,你跟他到底闹什么别扭。”林守垂眼看她,有点好奇。
蔺绮咬唇,慢吞吞缩下去,林守连忙拉住她,把漂亮袖袖往上拎了拎,让她靠墙做好,蔺绮不满,拧着眉头,把薄被一抬盖在自己身上,林守看着原本横在床上的鼓包变成竖着的小鼓包,哑然笑了下。
他把薄被被角扯下来一点,跟她讲道理:“分神回归主体,称不上死去,林清听主体还在闭关,等他出关了,你便能看到少年分神的影子,按理说,这事迁怒不到他,林清听其实想过养着这个分神,让他一直陪你,然而世事无常,即使是他也不能事事算尽,袖袖,你该明白。”
雪夜安静幽深,林守的声音落在夜色中,分外明显清晰,蔺绮眼睛眨眨,把自己埋在黑暗中。
她本来不想这件事了,她刚刚一直心神不宁,现在累了想睡觉,林守却又提起。
蔺绮心口沉闷,压在心底的怨气又涌起,她垂首,轻声道:“仙尊神机妙算,也会有算不到的地方吗。”
“仙尊?”林守抓住这个字眼,觉得有趣,“你在他面前也这样喊他。”
坦白讲,林守有点好奇林清听听见袖袖喊他仙尊的脸色了,一定很有观赏性。
秘境破的时候,他就不该去苦牢里看着那一位,跟在祖宗身边看热闹多好。
他心中幸灾乐祸,面上尚算镇静,笑道:“他又不是天道,自然有算不到的地方,再说了,连天道都在那一位身上栽跟头。”
“他那时灵气散尽,想的是烧寿元困住那一位,”林守想起殷无相,默了一会儿,“那一位在人间躲藏几百年,踪迹难觅,能见到很不容易,这次不困住他,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袖袖,你不知道他有多谨慎,若不是因为秘境里仙门弟子聚集,春水秘境又受他操纵,他根本不会出来。林清听本来不打算理他……”
林守拈了下铜钱,有些无奈:“林三在那一位面前素来占不了上风。”
容涯仙尊,林清听,青沽林氏,行三。
蔺绮睁着乌黑星眸看他。
林守笑着说:“那一位,殷无相,带着记忆夺舍转生,他前世很出名,你去翻翻临云宗史书竹简应该能翻到,是临云宗第七任宗主,也是……林清听的师尊。”
“林清听少年时很仰慕他,曾在他面前立誓,不与师尊反目成仇,如有违忤,噬骨锥心,如此想来,自千年前林清听和他决裂起,你这漂亮姐姐这么多年过得应该都不大快活。”
“林清听原本打算这几年与他相安无事,可惜,那一位在秘境里盯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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