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一旁去厄伸手将白梅接过:“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贵妃现在年纪大啦, 还像小崽子似的胡闹像什么话?”
闻言,苏允棠面上的笑意微微一顿。
的确,贵妃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若是放在人身上,都已算是年近古稀的老人。
贵妃是苏允棠从三个月的小奶狗一点点养大的,从走路都是踉踉跄跄,到一岁时可以带着出门,每一次出城入山,出游行猎,贵妃都会蹦蹦跳跳相伴在她前后,从荆州一路到京中。
在苏允棠的心里,贵妃出宫时,还是从前四蹄矫健,跑起闪电一般,黝黑的毛发绸缎一般飞扬流畅模样。
分隔还不到三年,再将贵妃从家里接来后,苏允棠欢喜过后,抱着呜呜悲鸣的爱犬,也很快发觉,贵妃已经不比以往。
从前缎子似的毛发变得黯淡干枯,清澈透亮的眸子已经透出了浑浊,曾经只眨眼功夫就能咬穿野兔喉咙的细犬,如今莫说骨头,便连大块的肉都啃不动,只能吃些肉糜稀粥。
更要紧的,是贵妃不会再活泼的四处跑跳了,苏允棠不在时,它便只静静趴握在窗下廊前,等到苏允棠回来,它便紧紧跟在主人身侧,一步不肯离开。
苏允棠之前将贵妃送出宫时,想着是宫门憋闷,不如将军府宽敞,家里人自然会好好为它养老,送出去才对贵妃更好些。
可如今再见到贵妃,苏允棠才发觉出她的错误来。
细犬的寿命不过十余年,而贵妃如今都已经十五年,这样的岁数,便是照顾的再仔细精心,也撑不了太久。
听家里人说,贵妃在将军府时,也是这样无精打采,大半时间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它会不会觉着,自个是年纪大了无用了,被主人抛弃在外面等死?
一想到这儿,苏允棠便只觉悔不当初。
她蹲下身,带着满心的歉意将贵妃搂在怀里用力的紧了紧,又问去厄:“贵妃昨日睡得好不好?”
去厄:“比刚来那晚上安心许多,应是知道不会被送走,也放心了。”
贵妃第一日接回来时,许是担心再被送走,夜里一直不肯走,好容易哄着带去了殿后给它备好的西小阁,苏允棠一走就开始呜呜哭泣,焦躁不安,整夜的守着门扇不肯睡觉。
还是苏允棠不放心,守着过了一夜方才好些。
苏允棠笑眯眯的,语气哄小孩儿似的温柔:“贵妃乖 ,来,咱们去西暖阁里,姐姐给你做衣裳,装软垫!”
苏允棠对分离了近三年的爱宠既心疼又惭愧,忍不住想加倍的补偿,只要在殿里,就去哪儿都要陪着贵妃一块儿,昨天看春寒陡峭,怕贵妃年纪大了出门禁不住,还开始亲手给它做起了狗穿的小衣裳。
难得见苏允棠这么有兴致,去厄便没叫春夏四个钉子来碍眼,只自个带着安儿宁儿去收拾了布料针线,又将白梅插进细颈瓷瓶,放在四方的小炕桌上,一盘还配着一盒子四色点心,与刚沏的热茶。
准备好了这些,去厄也没下去,而是就挨着苏允棠坐在了炕沿,时不时帮着递个剪子,拽拽料子。
没办法,自个主子的女工,去厄还能不知道吗?虽说是无灾姐姐一手教的,可是无灾姐姐绣的花儿能招来真蝴蝶,传到苏允棠这儿,不说青出于蓝,只能算是毫不相干。
有她在一旁看着,起码不至于叫自家小姐忙活半晌,最后一件贵妃能穿的都没有。
苏允棠知道自个本事,也不逞强,就笑着叫去厄给她将料子都裁好了,自个只管缝起来,这样顶多就是针脚不太好看,可能穿就是了,贵妃也不会嫌弃她。
等待时,苏允棠瞧见门口两个刚留头的小宫女,还在门口站着立规矩,便只叫她们去毯子上陪着贵妃一道玩。
安儿宁儿都是十岁进宫,半大的孩子,见着这样威风的大狗,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如今熟悉后早已只剩满心的好奇,得了吩咐围着贵妃一个顺毛一个捏爪,喜欢的不得了。
好在贵妃也不觉着恼,它是将军府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性子本就亲人,如今见主人盘膝在身旁忙碌,它便省心的卧在软乎乎的垫子上,晒着窗外暖洋洋的日头,由着两个小丫头一下下的摸着毛,懒洋洋的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
自打进宫后,苏允棠当真是许久都没有过这样岁月静好的闲适时光。
可惜这样的静谧还没过太久,贵妃垂着的黑耳便微微一顿,下一刻,木槅外便传来了冬寂有些仓促的请安:“陛下万安!”
下一刻,门扇无声而开,果然就在门槛外出现了刘景天的身形。
如苏允棠之前的预料一般,冬寂收了节下她的紫玉镯后,上面的春夏秋三人的确对她有了些成见,口中不言,但眼神态度里却总有几分探究与深意,总觉着冬寂私下里已经与苏允棠说了些什么一般。
若不是你泄密叛主,为何皇后就单单赏了你一个人,且对我们三个不假辞色,只对你露出温和满意的神情?
冬寂满心委屈,偏偏没人质问,她也没法解释,被孤立了一个元节后,既是赌气也是没了法子,索性便当真有了改投永乐宫的打算。
便如此刻在槅外提前御驾的请安,虽说早知这么一瞬没什么大用处,但能在刘景天面前出声提醒,本身便已有了认主尽忠之意。
虽说只是宫人奴婢,但不论如何,能从刘景天手中收服来,便算是一个好开始。
有一便有二,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苏允棠心下这么想着,便连被刘景天打扰的不快都消散许多,不急不缓理顺了衣角,才作势起身。
刘景天果然立即便拦了她:“不必起来,朕不过一时想起过来看看你,哟,贵妃也在?有些日子没见,可还记着朕?”
说着,刘景天还撩起袍角,屈膝蹲跪毯前,当真伸手去挠了挠贵妃的下巴。
贵妃出窝就跟着苏允棠,自然也在她新婚的宅院里养过,认得曾与主人形影不离的熟悉气味,加上刘景天自幼便擅斗狗,手法娴熟,贵妃被挠得舒服,便也给很给面子的站起身,低头蹭了蹭刘景天手心。
苏允棠垂眸看去,刘景天今日穿了一身绛色的单袍,略微发沉,袍子镶着玄色绸边,颈下隐隐露出些内里的白色交领,腰间收着玉玺腰带,脚踏一双白底金纹皂靴。
这一身的颜色不算招眼,却也足够鲜亮,衬出了他的长眉朗目,宽肩窄腰,比朝堂上的威严龙袍显得温润宽和,又比他平日里的劲装素衣显出几分世家公子似的贵气。
再配着他这幅亲近随意,带着桂花香气逗弄细犬的模样,一点不似帝王临幸中宫,倒似是邻家的打小相识的兄长过来串门闲话——
苏允棠不愿承认,但其实,更像是新婚的丈夫回家,与新婚的妻子爱宠一家和乐。
她新婚的宅院内栽了一颗金桂,每逢花开,浓烈的桂花香气便仿佛要将人从里到外的浸透,几月不去,刘景天自军中归来时,贵妃总会提早察觉,奔出门去。
苏允棠每每迎出屋门,看见的就是刘景天带着浑身的桂花香,一面与身旁的贵妃玩闹,一面抬头朝她弯起一双桃花眸,笑的叫人心动。
眼前贵妃起身,与刘景天亲近这一幕,熟悉的叫她不自控的记起与刘景天,最圆满快活的那一段时日,连鼻端似有似无的桂花香,都与曾经一模一样。
可是椒房殿内没有桂树,何况如今这才正月,哪里来的桂花香?
恍惚了一瞬的苏允棠皱了眉,下一刻,便也立即明白,眼下这桂花香气,是从刘景天的衣裳上传来——
他故意在衣裳上熏了桂花香。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允棠忍不住的攥紧了手里的绣花针。
她素来知道,刘景天十分擅长叫人喜欢的。
在荆州时,他能收服同伴好友,心甘情愿的听他派遣,流放岭南后,他在一众钦犯里交游广阔,起事时一声呼和,从者云集,南军势大时,曾有一位终于前朝的大儒上门劝降,出门之后却感慨叹息,只说南王身为叛逆,却有圣人仁君之象——
天知道,他在荆州拿着长姐南康的聘礼上私塾时,还是整日的逃学生事,不知气倒了多少夫子。
刘景天仿佛是生来就有这样的本事,从三教九流到文人学子,耄耋老到总角小儿,乃至于一些世家子弟,与他相处之后不说立时心折拜服,最起码也会都会心生善意,格外乐意与他下次真心相交。
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叫对方察觉不出一点不痛快。
就如同苏允棠直至三年前进京时,都觉着刘景天是顶顶难得的郎君夫婿,满心以为能与他做一辈子神仙眷侣。
可笑的是,她分明一直知道刘景天这本事,这么进宫之前的这么多年来,竟一点没怀疑过刘景天与她的夫妻情义!
她凭什么就觉着自己不同,刘景天对她就是真心的?
去厄带着安儿宁儿慌忙行礼后,已经退了下去。
西暖阁里没了旁人,刘景天便撂下地上的贵妃,十分自然的坐到了苏允棠对面。
看到针线篓子后,他豁然一笑:“难怪朕打昨日起,指头就时不时觉着有刺在扎,不想竟是你在做针线。”
苏允棠紧紧抿着嘴唇,她心下明白刘景天是想要用这样的法子与她缓和关系,甚至和睦从前。
她与刘景天体感互换后,如今就像是拉着一条绳子悬在悬崖两侧,刘景天怕她一气自尽,她怕刘景天对苏府斩草除根。
两人相互试探着,不论哪一边拽的紧了,绳子断裂,都要摔的粉身碎骨,最好是各退一步,将这绳子放得松些。
如今刘景天已经主动退一步,她也还不想鱼死网破,这时就最好就也该松手领情,装也装出这面上的和睦来。
但偏偏刘景天身上的桂花香气非但没有让她觉着宽松,反而只发觉着自己是个笑话。
这个情,她领不下去。
苏允棠沉着脸一声不吭,刘景天竟也不恼,仍在主动搭茬:“你忙你的,从未见你动过针线,朕只当你从来不会,这是在作甚么?”
可等到看清楚案上正给贵妃做的衣裳后,刘景天面色就有些微妙,半真半假的玩笑道:“这么多年,你连一只荷包都没给朕做过,当真是人不如狗了。”
苏允棠面无表情:“陛下说的是。”
可不就是人不如狗?
苏允棠低头拿起裁好的布料继续穿针引线,借着这动作,也好容易压下了这句话。
刘景天面上的笑意一顿,便又露出几分无奈来:“阿棠,你也太硬了些。”
苏允棠:“陛下若要找任柔任捏的软面团,该去荣喜宫。”
荣喜宫,说的自然就是刚被降为董嫔的董惜儿。
刘景天微一挑眉。
董惜儿可不是任凭揉捏的面团,她底子里虽然没有阿棠的风骨,却生着毒刺,又阴又狠。
不过董氏很是审时度势,又能屈能伸,看着她把身上的尖刺藏起,只露出一副听话柔顺的面团模样,也颇有几分意思。
他当初,原本就是为了这个,才将董惜儿留在了身边。
不过这样的话说出来,皇后肯定不会觉着高兴。
刘景天便也并不反驳,只是顺着问道:“说起荣喜宫,皇后要罚董氏多久?”
苏允棠冷笑:“怎么,董嫔病倒,陛下心疼了?”
苏允棠今日一早才得了禀报,董嫔病倒了。
这倒是千真万确,并非董惜儿寻理由逃罚,负责看管董氏行罚的嬷嬷亲自来禀报,只说董嫔自从上次从椒房殿回去后,夜里就呕了几口血,之后勉强撑了两日,便彻底病倒,着实起不得身。
苏允棠先前只说了抄书跪经,并没有说要罚多久,嬷嬷们来报的意思,也就是想问清楚,娘娘没说罚几日,如今董嫔病倒了,这抄书与跪经是免了,还是等往后董嫔病好后补上,还是……明日接着来?
董惜儿如今还昏在床上神智不清,明日肯定是好不了的,所谓接着罚,就是将人从床上拖起来,按也按到菩萨前头跪着——
这就是不是在罚,而是要直接要人死。
只看苏允棠想要如何。
董氏病的这般厉害,消息肯定也送去了养乾殿,苏允棠便也只当刘景天是要保下董嫔。
“董氏到底是从岭南就跟了朕到如今,这么多年的情分。”
果然,刘景天有些感慨似的摇摇头,又道:“你若还要罚,也不必折腾,叫人送一壶酒去,给个痛快也罢了。”
苏允棠正在对齐料子的动作的忽的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刘景天的神色,似乎想要确定对方这话里,是不是还带着旁的意思。
并没有,刘景天短暂的感慨之后,神色便只是一片平静与无谓,不是说反话,不是怪声怪气。
他就是在很平常的平铺直叙,若是苏允棠不肯放过,为着董氏从岭南就跟了他这么多年的情分,不要磋磨,给一个痛快。
苏允棠并不是能以德报怨的人,她自进宫起,就厌恶董氏至深,但是这一刻,苏允棠却竟忍不住为董惜儿生出了一股悲哀不平。
董惜儿会预料刘景天这样处置她吗?
不,不会的,董氏被她罚降位、罚跪经抄书,这么多日都好好的,更没有甘心,初六时还能带着宫女来椒房殿门口假装认罪,摆出一副凄风苦雨的可怜模样来等着与刘景天告状——
她这么干,自然是觉着她与陛下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体面,刘景天看到她后,就会心生不舍为她做主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