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如今她不过是撂下一切,痛快笑骂了一场,便觉先前沉甸甸、总叫她喘不上气的胸口轻快了几分。
分明没有药膳进补,甚至一大早早膳都没来得及用,进宫后体虚不足、疲乏畏寒的毛病反而好转大半,在这没了地龙暖炉,四处漏风的椒房殿都是周身温暖融洽,精力清明,倒似是回到了未嫁之时一般。
可恨她定是被这四方的红墙圈糊涂了,当时只是惘然悲怒,竟没有及时醒悟,立时就痛骂刘景天一场。
还要如何?
从前有父亲在,她尊荣骄傲,什么都不必去要,便自能如愿得偿。
如今父亲不在了,可她生性已定,注定学不会低头求要,婉转求全。
那个灯会上将她护在身后的少年刘三宝,是她一见倾心,亲口下的,她并不后悔。
可如今的刘景天她不再喜欢了,皇后之位、开元帝王,都只会叫她不快活,这样无用的东西,她便早该弃若敝履,摒若秋扇。
苏允棠微微垂眸,笑罢之后,眼角又露出一丝可惜。
她该再早一些的,若是早些醒悟,她也不会为了刘景天毁去自己的双膝,
如今膝盖虽不觉疼,却古怪的没了知觉,只怕是暗伤加重的征兆——
她这辈子,还能有策马开弓、肆意跑跳的那一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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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董惜儿
◎怎么回事◎
“妾身拜见陛下。”
袁太监带着人在椒房殿内大肆抄检时,荣喜宫内,刚刚落胎的贤妃披着一件毫无杂色的白狐裘,在宫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起身,对着帝王娉娉下拜。
贤妃董惜儿是一个身形小巧,温柔小意的女子,面色苍白的深深注视着眼前的君王,满面惊喜,眼眶含泪。
楚楚可怜,格外的招人怜惜。
可刘景天却看都没看眼前人哀婉的面庞,他进殿之后,自个都未察觉的松了一口气,目光便落在贤妃的手,准确的说,是董惜儿双手捧着的暖手炉上。
错金錾花鸟的小袖炉,内里燃着炭火,外头还套了一层白绒绒的兔毛套,这小手炉捂在怀里,瞧着就暖和。
发觉自个竟生出了这样莫名的念头,刘景天思绪一顿,紧紧手中宫人刚刚奉上的热茶。
他昨夜圈禁了阿棠,心里不痛快,半夜不得安眠,晨起时便越觉着浑身疲惫,殿内冰凉。
不过刘景天正值青春,又素来身强体壮,精力健旺,这么点不适一点都没放在心上,用过早膳,还弃了轿辇,一路龙行虎步行到了荣喜宫,想着筋骨活动开了,自然气血充盈,寒暑不侵。
谁知踏着初冬的霜雪走了这一路,进了这满是炭火的荣喜宫,却还是手指僵硬,足底冰凉,像是在怀里贴着一块亘古不化的刺骨寒冰,周遭再是和暖,也挡不住从内里散出的寒意。
这莫名的不适叫刘景天难受又厌烦,心下思量着这病症只怕是患了风寒,该早召太医,眸中便难免露出一丝不耐。
董惜儿察言观色,顺着刘景天的视线看到怀里的手炉,连忙道:“是了,殿里燥热,陛下如何受得住?”
小月子里的人受不得冻,贤妃昨日才落了胎,宫人自然不敢怠慢,不单殿里的地龙燃得极旺,床尾还特意多添了一副珐琅彩掐丝炉,床上盖着厚厚的毛裘,塞了刚换的汤婆子,只是靠近,床帐内便是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意。
这样的温暖,也就是刚刚小月的妇人正好,可陛下青春正盛男子、武德充沛的昂昂男子,冬日里带毛的衣裳都不耐烦穿,嫌弃臃肿不堪像是衰腐老朽,荣喜殿里这么暖和,也难怪热得他不耐烦。
这么想着,董惜儿立即吩咐宫人将外间的窗子打开,连碍眼的手炉也干脆递给了贴侍女梅花拿下去。
一看就很暖和的错金花鸟小袖炉就这样从眼前闪过,刘景天的心情更差了。
董惜儿再是贴心识趣,也猜不着帝王这样全无道理的刁钻心思,她贴心的将手炉递出去之后,自觉没事了,就顺势低头请罪:“陛下恕罪,妾身不知自己有孕,只想着一点风雪不碍素日请安,不曾想竟……”
说到这儿,董惜儿眼眶就湿润起来,侧身按了按眼角,才又柔顺无辜的为皇后解释:“都是妾身蠢笨,惹了皇后娘娘这些日子都不痛快,想来昨夜里也定不是故意冒犯陛下,妾身无用已失了皇嗣,若是为此连累了皇后娘娘,妾身实在是于心难安。”
皇后被废这事太叫人意外,即便是故意在永乐宫外滑胎的董惜儿,打得也不过是来日方长,硌在中间的小石子多了,终有一日能叫帝后彻底离心的念头。
谁想到她这路才走一半,皇后就已经被圈禁了!
董贤妃又忧又喜,挂心了一整夜,如今见了刘景天,便迫不及待开始打探。
刘景天攥着手里的热茶,眼都未抬:“她是苏家的女儿,是朕的皇后,不是什么人都能牵累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也配?
刘景天当然能看出董氏话里的试探,若是平常时候倒罢了,也并未会这样不留情面。
可是眼下他身上原本就莫名的不痛快,贤妃还偏要提起皇后,态度便愈发冷漠。
他圈禁皇后,不过借了董氏滑胎的由头,实则只是想磨磨阿棠的脾气,教她听些话。
他与阿棠夫妻一体,又哪里轮得到妾室多言?
董惜儿叫这话顶得一顿,心下愤懑,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反而擦着嫣红的眼角,语带呜咽,柔顺又可怜:“妾身蒲柳之质,能服侍陛下就已是心满意足,哪里敢冒犯娘娘?只恨自己身子不争气,辜负皇恩,失了龙胎,盼了这许多年,好容易得来的孩儿……”
刘景天放下变凉的瓷盏,微微叹息,乍一看来,很像是也宠妃的遭遇难过不忍,可贤妃哭这么久了,他的口中却没有一句安慰,若是有人敢贴近帝王,便能看出他低垂的眼眸里也只是淡淡的疏冷。
董惜儿见状心下一突,她倒是没有贴上去看刘景天的眼神,但只这沉默,就已将男人的态度表达的明明白白──
朕不耐烦听,更没有温柔宽慰的兴致,差不多得了。
自然,她若是不理会帝王的不耐,还这般执意哭闹,陛下也不会动怒降罚,甚至也不会扭头就走,她要闹得再狠些,说不得还能得来几句抚慰赏赐。
但也就是如此了,她在陛下还是南王时就跟了他,哪里不知道陛下从来不是为了女人委屈自己的性子。
一时的痛快,要用日后的垂顾恩宠来换,在这深宫之中,失了圣眷的妃嫔,难过的又能是谁?
董惜儿能从被流放的罪臣之女走到如今一人之下的妃位之首,靠的就是这份知情识趣,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因小失大。
刘景天不开口,她哭罢这一个调子后,便擦着眼角,自个给自己架起一副梯子下来:“是我糊涂了,陛下龙马精神,日后哪里就缺了子嗣?这么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倒叫人笑话。”
听了这话,刘景天这才微笑抬头,温声宽慰了一句:“很是,眼下皇后不便理事,年底宫务繁杂,你养好身子,也好为太后分忧。”
为帝者,执敲扑而鞭笞天下。
这话说的不错,但从庶民钦犯一步步走来的刘景天,更知道靠光鞭子是驯服不了人心的。
职以酬能、爵以赏功,不听话时自然要教训敲打,可得用懂事了,便该鼓励恩赏,赏罚分明,才能养出侍奉顺心的聪明奴下。
刘景天向来泰然,即便只是后宫小事,也不会因身上不适便放纵脾气。
董惜儿果然一喜,太后那糊涂婆子的哪里懂什么宫务?说是分忧,其实只要哄好了这面上大佛,这分下来的宫权还不都在她的手里?
就跟莫提,这话中的意思,显是年底大节都不打算放皇后出来,见微知著,这便已然能看出皇后有彻底废弃的苗头。
若不是没法子,谁愿意一辈子屈居人下?
董惜儿瞬间丢下心底的酸苦,有先前的教训,也不再多提圈禁中的皇后,只是满面动容的感激谢恩,温言软语殷勤迎合,句句都满是对夫主的眷恋敬慕。
刘景天在这样的讨好下虽觉熨帖,可“风寒”不适,也实在没心情多留,说罢之后便起了身,打算出门便先召太医来请脉。
董惜儿见状,不顾身子虚弱,坚持送到了门口,临走时还叫宫娥将自个的手炉送了过来:“瞧着天色像是要落雪,陛下拿着暖暖手也好。”
这个殷勤实在是献到了刘景天的心坎上,他伸手接过手炉,疏冷的眸色缓和下来。
直到走出荣喜宫的大门,刘景天握着手炉都忍不住感慨,董氏阴毒愚蠢,万般不足,唯一一点,便是实在乖顺识趣,他的阿棠但凡能有董氏一分的懂事,他也不会……
正想到这儿,刚才还龙行虎步的刘景天忽然一个莫名的踉跄,啪得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哎呦!”
谁也没料到龙精虎猛的陛下会突然趴下,贴身服侍的总管太监李江海吓得脸都白了,一面着急惶恐一面的奇怪前后打量。
前前后后分明一块石头子都没见着!就好好的走着道,这是怎么跪的?
瞧陛下这模样,难不成腿抬得高了,劈着了大腿裆?
不过眼下也不是分辨这个的时候,宫人们这时候才一个个惊呼出声,七手八脚的将人架起来,又是请罪又是关心,乱成了一片。
不过被众星捧月的陛下刘景天,脸色却显得不太好看。
他挣脱宫人们紧紧搀着他的手,嘴角紧绷,拦下了要宣太医的李江海:“不必大惊小怪,朕无事!”
单是走路不小心跌一跤,还不至于让刘景天失态,让刘景天奇怪的,是他其实也和李江海一般,压根不清楚这一跤到底是怎么摔的。
分明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右腿根便贸然拉扯扭到筋骨一般酸痛难耐,叫他不防备跌了下去——
可他当时的右腿动都没动,实在是痛的毫无缘故!
刘景天困惑恼怒之余,被扶起后又觉周围宫人多事,一堆人四五双胳膊扶着,倒似他再不能走了一般,便吩咐放手。
李江海只当陛下这是马失……龙失前蹄,恼羞成怒了,也不敢很劝,一面说着些“龙体要紧陛下小心”的试图拖延,一面吩咐底下人赶紧着去传步辇。
“跌一跤罢了,又不是后宫女人,还传什么轿辇?”
刘景天被念的心烦,扯下挂在腰间的珠串在手里用力拨动,正接着动步,下一刻便猛地倒吸了一口气,身子一晃,又扶住了他才刚刚挥开的宫人。
李江海捡起跌在雪地的碧玉珠串,小心翼翼偷觑:“陛下?”
可陛下压根顾不得理会他,只是有些的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膝盖。
刚才还只是大腿扯着筋骨似的闷疼,现在膝盖又毫无缘由的涨痛难忍,像是有谁在他膝盖下头塞满了针尖,还在他的膝上按掐不放、一下一下,掐得越来越狠、疼得他浑身发颤——
这到底是怎么了!
第5章 晕倒了
◎突然晕了◎
这突如其来的刺疼,让刘景天没有再拒绝李江海的劝求。
等到他在宫人慌忙抬来的步辇上坐下,右腿上针扎的刺疼便也缓和不少,虽然还是酸痛磨人,总是能勉力忍受。
刘景天的面色沉得仿佛凝着寒霜,轿辇一来,便一声不吭的动了身,只吩咐太医署当值的太医速来问疾。
李江海也看出陛下脸色不对,连忙应诺,亲自点了一个腿脚最快的小徒弟去传旨,跑着去!
小内监不敢耽搁,拎着袍角一气小跑消失在了众人眼前,连被拐角突然冒出来的人影撞到肩膀都顾不得理会。
“哎呦哪儿来的小兔崽……陛……陛下!小人该死,实在不知是圣上!”
这从拐角冒出来的身形结实,鼻青脸肿,正是刚从椒房殿逃出来的袁太监。
他原想用这一身的伤去荣喜宫表功告状,刚到门口就被撞着伤处,正要发火,就又被明黄的仪仗吓了一跳,连忙跪地行礼,一抬头,露出磕得鼻青脸肿的脸来。
刘景天本没兴致理会宫人,只是袁太监满面青肿,还留着鼻血的鼻血的模样实在太过招眼,请罪之后,难免被多问一句。
袁太监原本就是跑来告状的,见状心头一动,只觉是天上掉下的机会,当即三言两语,将自个伤势缘故添油加醋说了出来。
听到永乐宫三个字后,步辇上的刘景天抬了眸,不辨喜怒:“你说,你这一身伤,是皇后动怒,一脚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