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这一脚十足有力,袁太监本就粗壮,不防之下,脊背往后,竟当真如一只圆球般重重砸向了背后殿柱,磕得头破血流才停了下来。
皇后不是病了许久了?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袁太监晕头转向间,脑子里第一个泛起的竟是这样的嘀咕,慢了一步才察觉到胸口的闷疼,憋得他涨红了脸。
但这还未完,苏允棠见人爬起,又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抽东西的动作。
直到这时,袁太监才隔着血迹看见,皇后娘娘从木箧拿出来的哪里是什么宝物银钱,那擦一声抽出来的,分明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神兵短匕!
手持利刃的苏允棠的声音冷静:“你说,本宫若是将你手刃当场,这宫中上下,可有人会为你出头?”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却比短匕上的寒光更让袁太监心惊。
自然不会,废后的圣旨一日未下,苏允棠就一日还是这刘氏国母,堂堂皇后,圈禁之中杀了一个冒犯的内监,谁还能让她赔命不成?就是贤妃过来,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眼看那短匕与自己的脖子越来越近,袁太监憋红的脸色一白,连滚带爬起身,便想夺门逃命。
可去厄已经冲了上来。
她原本就是苏允棠中元节上险些被拐之后,才被大将军送去女儿身边侍女护卫,颇有几分功夫在身,见人要跑,上前一个反手擒拿,便死死将袁太监按在膝下,爽快接口:“主子说的是,今儿个死一个,杀鸡儆猴,往后咱们这椒房殿里说不得还少来几个逢高踩低的狗奴才呢!”
袁太监的脸贴着金砖,顾不得呼痛,只是含糊求饶:“娘娘饶命!小人……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啊,是贤妃娘娘派小人来的!”
去厄满面怒色:“果然又是这董贱人!”
袁太监血泪糊了满脸,很是能屈能伸:“娘娘大人大量,别和小人一般见识,小人这就把能留的都给您送回来!”
去厄还气不过,倒是脊背挺直的苏允棠催促道:“罢了,事已至此,留些有用的吧。”
说着,苏允棠将手中短匕重新放回木匣,匕首与匣中沉沉的弓羽相碰,发出金石般的清鸣。
她是威武大将军的独女,嫁妆里最贵重的箱笼,原本也不是什么珠宝金银,而是匕首长弓,是她自幼练就的坚韧与锋芒。
去厄闻言一顿,想到眼下情形,也没了教训小人的心思,只是按着袁太监,叫他拣那些厚实没纹绣的被褥衣袄搬了回来,取暖的手炉茶炉汤婆子和银丝碳,连带着小厨房里能搬的吃食点心、碗筷调料都一起都送回了内室。
但也就是如此了,一个袁太监再是大胆,也就是多留些东西,便是当真杀了他,也不可能叫他从外面再送用物进来,去厄见实在搜不出什么,就逼着袁太监将身上的银钱佩件都掏了出来,才一把将人推出了门去。
袁太监鹌鹑似的领着人落荒而去,宫门便立即落了锁。
至此,除非刘景天圣意回转,否则,她这刘氏的第一位皇后,便只能圈死在这永乐宫。
想到这个,连一向心大的去厄都难得的有些怅然,可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见一旁傲若寒霜的苏允棠大声求救:“去厄!快快快来,快扶我一把!”
去厄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皱着眉头不敢挪动的苏允棠,便也立即反应过来:“是不是腿疼?我都忘了您带着伤!快坐下让我瞧瞧,可是疼得厉害?肿了没有?奴婢这就寻人叫太医!”
倒不是她大惊小怪,寻常人贸然动脚最多也就是闪着筋骨,可娘娘三年前祭天跪拜时受了算计,膝盖上留了暗伤就一直未好,便是一遇上雨雪变天都疼得要命,哪里禁得住用这么大力气踢人!
去厄担忧又自责,苏允棠口上没说,心中其实一样小心凝重。
折磨她三年的膝盖暗伤,她自己怎么会不记得?实在是那袁太监太过冒犯,她一时忍不住才冲动出腿。
踢了人之后,其实苏允棠自个也有些后悔了,只是不好说出口,又不敢挪动。
她是立在原处一动不动才没觉着如何,要是一抬步弯腿,就立马疼得她站都站不住,跪到地上去呢?
气势都摆出来了,总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去,这才一直咬牙撑住场面,直到人都走远了,才忙着叫去厄来扶。
苏允棠缓缓吸气,在去厄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慢慢抬腿。
她打小就最怕疼,幼时父亲带她骑马磨红了腿,不算厉害,她要面子不肯说,回来擦药就偷偷掉眼泪,连着哭了好几天──
何况是这样刺骨的暗伤。
可看去厄急的眼眶都红了,苏允棠仍是不露声色,决心再疼也装得没事:“别急,没事,我没用多大力气,你看我一点也不……”
偷偷咬牙的苏允棠顿了一顿,缓缓的弯了弯膝盖,迈步向前声音也有些犹豫了起来:“不、疼……哎?”
“怎么了?”
去厄的焦急询问里,苏允棠紧闭双眼迈开一步,黑眸瞬间猫儿般惊喜圆睁:“不疼?居然真的不疼?!”
第3章 不觉疼
◎彻底放下◎
比起苏允棠的意外又惊喜,去厄就是纯粹的怀疑:“娘娘别哄我,您的腿上这旧疾连林医正都去不了根,多走几步都不成,使了这么大力气踢人怎么可能不疼?”
“是啊,怎么会不疼呢?”
苏允棠也有些不敢相信,放开去厄来回走了几步,又抬腿下蹲,要不是去厄死活拦着,差点就要扎开马步练一套拳脚——
全都一点不痛!
去厄不放心的让苏允棠坐下,轻手轻脚挽起她裙角,将掌心搓热,先是轻轻按了按苏允棠的膝盖,见人没有反应,又一点点的加了点力气。
这样的力气,若是当真在疼,绝不可能忍得住。
确认苏允棠不是强装无事,去厄这才高兴起来:“这样用力都不痛吗?怕是当真好了!”
苏允棠看着去厄的手,慢慢点头:“嗯……”
其实不单是不疼,她这膝盖上头仿佛隔了一层什么般,连被按压触碰的感觉都是虚无缥缈,几近于无。
不过膝盖这地方,骨头上头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她又伤了这么多年,不疼便已极好了,感觉变得迟钝些就实在不算什么。
苏允棠没有多想。
“幸好无事,被圈在这儿太医都不知道往何处去寻,菩萨保佑,最好能叫娘娘从此去了病根,百病不沾才好呢。”
去厄没发觉苏允棠的迟疑,还在絮絮庆幸,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生气:“娘娘打小的好身骨,要不是生生在冰锥上跪了半日,哪里会落下这样的毛病?都怪寿康宫那个老虔婆……”
“老虔婆”三个字一出,去厄话头一顿,有些小心似的偷偷觑了苏允棠一眼。
苏允棠知道去厄在顾虑什么,这老虔婆,指的刘景天的生母,当今的圣母慈高太后。
当今的慈高太后本姓李,青春守寡,独自抚养了包括刘景天在内的一子二女。
当日刘三宝被人栽赃、获罪待斩时,就是这位李寡妇来将军府求到了苏允棠面前出面,改为了流放岭南。
刘景天起事之后东征西战,一直将母亲安置在岭南的安全之处,直到称帝登基,才将寡母尊为慈高太后,下旨接至京中奉养。
苏允棠生而丧母,连亲娘相处的经验都没有,更莫提婆母,听闻太后进京的消息,百忙之中,特意寻了两个积年的嬷嬷来询问求教。
嬷嬷说,慈高太后曾为了儿子跪求过她,只怕心有芥蒂,皇后娘娘最好亲自准备迎奉太后的的车马仪仗,亲自出宫迎接,一开头就显出用心孝心来,日后才好相处。
苏允棠悉数听从,处处尽心,只是太后回宫当日父亲病重,她匆忙离宫,没有亲自迎接拜见,等她黄昏回宫,太后便说一路劳顿,不在见人。
第一日不见,可以说是路上累了,可旁人都没事,一到皇后求见就歇息静养,避不见客,连着几日过去,便任谁都知道,这是太后不满皇后,在故意敲打。
那时刘景天行事越来越有天子气象,此消彼长,苏允棠将军府大小姐的骄傲脾气便渐渐收敛许多,知道是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迎接的事惹了太后不痛快,便低了姿态,晨昏定省越发恭谨小心。
苏允棠原以为寿康宫也就是这样晾着她,叫她多丢些几日颜面,小意尽孝,总会等到太后消气之时。
但她没料到,慈高太后会在祭祀大典上的皇后拜垫内藏了冰锥。
刘朝初建,改天换地,开元开年的第一次大祭,何等紧要,苏允棠便是为了自己一国之母的体面,为了苏家的名声,也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刻出来差池。
她忍着双膝的入骨刺痛,撑下这一场声势浩大、流程繁琐祭祀大典之后,双膝已然青紫肿胀,半月不能起身,太医署多方诊治,没叫她沦为废人,却留下了这磨人的暗伤。
……
提起旧事,苏允棠还放在膝盖上双手不自觉的用力,神色也闪过一丝复杂。
不过只是片刻,她的面色还是豁然起来,对着去厄摇头安慰:“无事,你无灾姐姐之前不许你乱说,是怕隔墙有耳生出事来。现在就咱们两个,谁能隔着宫门知道你骂了太后?别怕。”
无灾姐姐,原是父亲亲卫战死后留下的孤女,便被接来了将军府,放在苏夫人身边当作半个女儿养着。
苏夫人产后不治,小小年纪的无灾便懂事照顾起了苏允棠,处事周全,温柔熨帖。
长姐如母,苏允棠没有娘亲,虽然无灾姐姐只比她大七岁,但苏允棠幼时却几乎将无灾当成半个娘亲看待。
只是进京之后,父亲就一直病重,家里又多了嗣弟无人照看,苏允棠实在不放心,便将聪慧沉稳的无灾姐姐放了出去支撑家中。
如去厄这几个后来的小丫头,都是无灾姐姐亲口改了名,一手教导,个个的心服口服,既敬又怕,只是听到无灾的名字都下意识的脊背一直,仿佛下一刻,无灾姐姐就会从宫外进来,指责她没能照料好小姐。
不过人不在眼前,威慑力总是差些,去厄回过神,不肯认输的瞪大眼睛:“谁怕了,要不是怕给娘娘惹祸,别说太后,我连忘恩负义的狗皇帝都一块骂!”
苏允棠失笑抚掌:“好好好,快好好骂几句,可别把你这小炮仗憋坏了。”
“骂就骂,我呸……”
去厄不是说大话,她出身市井,也是算是幼承庭训,一出口,就是干脆利落的一段不歇气的腌臜混词,中间还不忘拉上苏允棠一起:“娘娘也该骂几句,圈都被圈了,痛快骂一场还能出出气!”
去厄原本只是气话,没料到苏允棠犹豫片刻之后,还当真学着她的模样,挺胸掐腰的尝试起来:“狗皇帝,白眼狼,头长脓,脚生疮,搅肚蛆脑,烂心肠……后面是什么来着?你骂太快了我没听清。”
去厄本来还气愤填膺,听到苏允棠背书一样字正腔圆的骂人声,又被逗得低头捂嘴,憋得身子都不住颤动。
苏允棠恼了:“你笑什么!”
去厄:“奴婢、奴婢想起了开心的事儿……”
苏允棠超凶:“什么开心事你说来我听听?”
去厄:“嗯,就是,看小姐现下的精神这么好,骂声这么亮,实在是开……噗哈哈哈哈……头长脓,脚生疮……小姐骂得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去厄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在这样感染人的大笑里,苏允棠原本就是强撑的怒色也很快一溃千里,先是忍俊不禁,很快就也跟着去厄边骂边乐,抚着胸口笑作一团。
她从前是不能痛快的咒骂动怒的。
一国皇后,怎么能咒骂太后呢?就算是太后暗算在先,就算她这个皇后是无辜受难,可是刘景天已经龙颜大怒,大动干戈的打杀了几十个宫人,连慈高太后都以不惯北地风雪的名头,送去了汤山行宫安置了半年。
尊卑有序,为了她的腿,已经让多年辛劳、劳苦功高的太后娘娘半年不曾回京,她这个皇后还有什么不满意?
别说不满了,就是态度不太恭敬,或是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都要落下一个怨望不孝,不贤不孝的罪名。
甚至她都未曾悲伤动怒,只是寡言少语了些,刘景天都会失望质问:“朕已经够累了,阿棠,你还要如何?”
苏允棠按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眼前都仿佛还能看见刘景天质问她时,那疲倦又无奈的神色。
她是威武大将军的独女,还不会爬,便已被父亲带在马背玩耍,还不会走,便已拿着父亲送她的玉雕小弓,与神骏马驹嬉戏。
日日夜夜,春秋寒暑,她耗费那么长时间,遭受那么多辛苦,终于弓马娴熟,百步穿杨,连父亲都骄傲夸她天生神射,世间罕有,满面与有荣焉。
可这样艰难才能练出的骄傲,只一个婆母不喜、宫闱阴私的可笑缘由,便可以毁得轻而易举。
她再也骑不得快马,扎不起弓步,下雨落雪、久坐久立……便是迎面吹一阵风都要小心仔细,否则膝盖便会肿痛刺疼——
却只落下一句“还要如何”。
苏允棠按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直到现在,眼前都仿佛还能看见刘景天质问她时,那疲倦又无奈的神色。
内忧外患,天下未平,刘景天这个皇帝累,可前朝后宫的千头万绪,自苦委屈,她这个皇后就过得轻松自在不成?
也难怪林医正说她是郁结于心,总是劝她想开些。
那样的日子,她怎么不憋屈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