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产婆小心翼翼:“这孩子已近在眼前了,除非,趁着龙胎还有气,叫草民们上手,硬把龙胎推出来,说不得,还能保下一个。”
或许能保下一个,这“一个”指得自然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用这法子,不说这一双龙胎能不能活,这产子的皇后,是必死无疑了。
不过没出世的孩子是皇家的血脉,皇后娘娘可不是,更何况眼下是皇后自个铁了心寻死。
莫说皇家,便是民间的草芥庶民,只要腰里有几个铜板出得起续弦的聘金的,遇上这等情形,弃大保小的,也多得是。
至多垂头丧脸,哭骂几句罢罢了,最后总会应的,她们见得多了。
产婆们虽然面色小心,但提起这话时,也并不觉着陛下会拒绝,两人甚至都打算活动手腕回去推肚了。
谁知话才说罢,迎面就是一只盛满了凉茶的瓷盏“啪”一声碎在了眼前!
“滚你娘的蛋!”
刘景天已经毫无帝王的仪态喂养,破口大骂时的模样,与外头走到绝路,又目眦欲裂不肯承认的赌徒也没任何区别。
“皇后死了,这殿里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跟朕一块死 !”
直到这时,慢一步发觉两个产婆要干什么的林芝年,才匆匆追了上来。
他原本是要拼死阻拦的,看见了刘景天这决计不会答应的反应,便只愣在原处,失魂落魄般,久久无言。
不许产婆动手了,可那又怎么样?
他已经无力回天,娘娘不肯活,终究是要死的。
刘景天此刻却看到了他,满面阴戾:“怎么?你也是过来要叫朕准备后事的?”
林芝年身子一颤,不肯承认,却又无法反驳。
他还太过年轻,从未经过真正的生死别离,这一瞬间,林芝年只觉天旋地转,山陵崩覆,扑面压力的窒息,只叫他本来回去再看一眼娘娘,却生生迈不开步。
“废物,都是废物!”
“都给朕滚出去!”
但刘景天也并不打算叫他再回去,他一手死死扣紧条案,踉跄起身。
大将军府上的苏无灾与苏允德其实已经被接进了宫。
可皇后情形,却已经没了尝试的机会与时间。
刘景天不打算将自己的性命交给旁人,这个时候,他最相信的只有自己。
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后,不再掩饰的刘景天的身形便立时佝偻起来,他扶着沿途的铜炉木槅,连走带爬的走向了苏允棠。
他的皇后已经闭上了眼睛,在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中,面颊唇瓣都已经泛出了不详的青色。
她快要死了,他也一样。
看到阿棠的这一瞬间,刘景天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个叫人心惊的事实。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将刘景天淹没,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分不出清楚,这恐慌是因为自己的性命,还是因为阿棠。
无论如何,他从未想过要阿棠的性命。
即便不会牵连自己,他也不可能接受阿棠死在眼前!
跪在床前的刘景天眸光猩红,手心仍在因为无力与疼痛止不住的颤抖,可昏暗的烛光之下,每一个动作都是格外的冷静而果决。
因为苏允棠不肯服药,只能用玉流匜硬生生灌进,会撒出不少,因此往殿内送来的汤药都要多熬不少。
只要能够看到的,刘景天便不管剩多剩少,是何药性,统统端起一口气倒入口中。
汤药都喝干净之后,最后拿起案上切好的参片,塞进口中,在药汁的苦涩中嚼了几下——
之后起身钳住苏允棠的下颌,对着她惨白若纸的双唇,用力吻下。
刘景天渡药的动作,也与他此刻的心情一般,疯狂狠戾,唇齿用力的碰撞在一处,根根分明的手背暴起青筋。
如同狂风暴雨,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暴戾。
不知是参片的效力,还是唇齿间的刺激,苏允棠的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抬起眼帘,看清了眼前的刘景天。
看清之后,苏允棠的眸中闪过刻骨的恨意,微微张口,牙齿狠狠用力咬下!
痛,说不出是谁的痛。
两人的唇齿牙关纠缠在一起,汤药的苦涩与鲜血的锈腥混在一处,伴着不死不休的仇恨与刺疼。
可这鲜明且清晰的痛 ,却反而将恍惚晕眩的两人,一点点拉回了实处。
刘景天死死按着苏允棠下颌,忍着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硬是将口中的药汤人参都灌进了对方的喉间,方才松手起身,无力瘫倒在一旁,剧烈的喘息起来。
苏允棠的唇角微微泛起一丝血色,惨白的面上迸发出显眼的红晕:“刘景天!”
可看见这样的苏允棠后,刘景天却反而笑了起来。
他没有再软言恳求,面上的笑意,是能叫仇人见了嗔目越裂的嘲讽与疏狂:“朕知道,你想报杀父之仇,可你就这样拉着朕一块儿死,又算什么出息?”
苏允棠:“你以为这样巧言令色,便能苟活?”
刘景天这时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忽的吸了一口气,忍耐着此刻身下又猛然剧烈的折磨。
苏允棠生了半日,刘景天如今已经很有经验,这生孩子的剧痛,也是一阵一阵的,如同被最心狠手辣的酷吏上刑,一阵撕心裂肺的裂骨之疼之后,会略微平缓一阵,甩甩手,给你片刻的喘息之机。
但你若以为这就算了,下一次的重击便会狠狠而来,且一次重过一次,一次紧过一次,如钻心剜骨,如刀绞斧劈,如呕心抽肠,叫你疑心这已经到了极处——
但下一刻,却还能更疼。
刘景天已生生的在床沿攥出了一道血痕,在这样的痛苦之下,连面上的笑容都格外的狰狞扭曲:“苏允棠,你,你这大孝女便是当真要死,死之前,是不是也该先完成你父亲的遗愿?”
苏允棠已经等的失去了耐心,没有再回应他这胡言乱语,甚至连眼中的光芒都有些黯淡下来。
她的父亲有什么遗愿?便是有,也是后悔没有早早杀了这白眼狼。
刘景天看出了她的神情,趁着这片刻的平息飞快开口:“你父亲当然有遗愿!苏止戈早有反心,他最大的遗愿,就是没有起兵称王,于乱世开国称帝!”
苏允棠咬牙:“胡说八道!你自己天生反骨,便觉天下人都如你一般?”
刘景天冷笑:“胡说?那朕问你,你父亲若无反心,如今遍布天下的慈幼院从何而来?若无反心,为何征战多年,养兵十万,以至身无余财!”
“若无反心,前朝天子犹在,何来‘苏’军?”
苏允棠果然被这几句问得一窒。
一瞬间,往事种种在她心中匆匆闪过。
刘景天说得没错。
那样的朝廷,那样的天下,父亲手握重兵,怎么可能没有“反心”?
包括慈幼院在内,家里很多布置也都证明了父亲最初的打算。
可父亲为何没有自己起兵,而是率兵投了刘景天,助这忘恩负义之徒得了天下?
转瞬之后,苏允棠便也立即想到了答案。
因为父亲身上的消渴之症,更是因为她。
父亲患病,担忧自己若是起事,未必能活到当真平定天下的那一天,而兄长早夭,苏军后继无人。
若是起事后半道而崩,苏军必然四分五裂,身为“苏王”独女的她,非但不会有苏军倚仗,反而会因此被人觊觎,身陷漩涡之中。
父亲放弃了多年积累,放弃了自己的宏愿,只是为她留下一条更平坦的路来。
“或许是爹错了,爹自小教你骑射,知你有百步穿杨之能,却只是想你遇到贼人时跑得快些。”
“阿棠,是爹耽搁了你。”
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又一次浮现在了苏允棠耳边。
但时隔多年,苏允棠却才真正明白了话下的含义。
天下大乱,礼崩乐坏,前朝覆灭之时,各处起事的七十二路义军中,亦有女将。
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亦是从小长于军中。
若她不是这样任性肆意,沉溺于这些儿女情长,而是更聪慧明睿些,目光更宽阔长远些,游走到能不让须眉接手苏军,是不是事情便会不同,是不是父亲没了后顾之忧,便能放心一展宏图?
是不是,苏家便能先一步寻到葛老,让父亲再好好活十几年?
苏允棠原本就在自责自己才会连累父亲早早逝世,刘景天的话,便又叫她的自责加重了不知多少。
只要想到临去之前,被折磨的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父亲,愧疚与痛苦在苏允棠心中一阵阵涌来,继而便是更加剧烈的心恸与怨毒。
苏允棠:“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处心积虑害我父亲?”
刘景天面色一窒,一时间只觉自己比六月飞雪的窦娥还更冤一些。
但心下再憋屈,这一刻也不能反驳。
刘景天紧紧咬着牙关:“这样的‘血海深仇’,朕若是你,决计不会一死了之,最起码,也要完了亡父遗愿,夺了天下,叫仇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活着受尽折磨。”
苏允棠睁大了眼睛,恶狠狠的瞪向刘景天。
但与此同时,刘景天却明显的感到了身下的裂骨之痛外,还又添上了隐隐的憋胀,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下挪了一挪。
是孩子!
阿棠死志动摇,已在试图用力生子了!
刘景天无师自通的立时察觉到了真相。
分明这酸胀的感觉掺在生产的剧痛中,叫人越发难过,但刘景天却是精神一震,好似在无尽黑幕之中,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苏允棠,此刻就是你最好的时机!”
“大明宫都是你的人,朕如今既无力反抗,也甘愿束手就擒!”
但凡他没有与皇后体感互换,与他死生一体,但凡阿棠不是身怀六甲,一脚踏进鬼门关,但凡没有葛老的大锅一股脑扣在他的头上……
但凡这种种情形变上一点,刘景天也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便是当真要说,他也会一丝丝的拉扯,一点点的试探,确保自己的退让恰到好处,一毫不多。
但现在,还被生产折磨的刘景天,却没有讨价还价的时间,身下的疼痛一次重过一次,他甚至疑心下一刻阵痛来时,自己都未必还能冷静开口。
这种时候,还犹疑不定的下场只有死。
趁着还有力气说话的时候,刘景天当机立断,迫不及待的拿出了自己能退让的全部:
“你撑过去,生下皇子之后,你可以天子病重之名 ,将朕牢牢看在这勤政殿,将朕捆在这方寸之间,展尽所能,一点一滴夺去朕的帝王权柄,折去朕的臣属羽翼,叫朕亲眼看着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夺来的江山,只能尽失他人,往后一饮一啄都只能受制于人,一日日痛苦绝望!”
“阿棠你想想,这样比死了更好,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