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只要他还是慈高太后唯一的儿子,只要他还是刘氏的开国君王,他便天生是慈高太后最重视的存在,是太后拼尽身家、卖去长女都要护下的指望,这比什么情分都更不可动摇。
这么多年,刘景天一直都是这样想,可现在,他却发觉苏允棠的这几句挑拨,竟当真挑起了他心头的愤懑不甘——
太后凭什么不来?太后凭什么不能像世间所有母亲一般,不能像苏允棠的爹娘一样,没有条件,没有贪图,当真只是纯粹的疼爱自己肚子里爬出的孩子?
若是他下旨就要太后过来,太后会怎么样?是会暗地里咒骂他这个儿子,还是干脆装病不动,免得被他传了恶疾?
若是病的是南康呢,太后会不会去看她?
……
刘景天面色阴沉,无法自控的设想着这些可能,如同陷进了泞泥,又如缠进了漩涡。
一方面,他还能意识到自己这情绪的荒唐可笑,心底里还在不停自醒,试图从这磨人的境地中挣脱而出,可另一面,却又有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吸力,一刻不停的将他从往更深处拉扯,生生消磨了他挣扎的力气,让他就这样痛苦不堪得悬停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堕向绝路。
这样的感觉已经足够煎熬,可苏允棠却还不肯放过他,看到天子面上的异色,她的声音反而越发冷漠又温柔:“陛下也不必在意,太后年事已高,您还有臣妾呢。”
苏允棠的杏眸圆润透亮,黑白分明,生动的不必开口,刘景天都仿佛能从其中看出她未言的深意——
别难过了,虽然你娘没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可这不是还有她吗?你的皇后妻子还恨不得叫你去死呢?
“行了,够了!”
刘景天猛然开了口,声音尖锐的叫人心惊。
殿下几人神色都忍不住一变,看向天子的目光里,也难免露出几分狐疑与窥探。
这其实也是十分寻常的事,甚至这窥探里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冒犯,更多的还是臣子的疑惑小心。
但这样的目光,却如一支支利箭,却将刘景天深藏在心底的不安瞬间带了出来。
他浑身紧绷,紧攥的手心里已经压出了血痕,猛然传来的痛意都叫苏允棠微微皱眉。
但刘景天恍若未觉,此刻的他,已然满心都在疑心中。
这些人,一个个看着忠心耿耿、赤胆忠心,难不成,就是当真忠诚于他了吗?
不,不是,刘景天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世间没有真正的仁德,也没有真正的忠义。
他们的臣服都是假的,只是畏惧他的手段,顾忌他的锋芒,如候季史六,如他从前诛灭的所有谋逆之徒,但凡悬在他们的头顶的刀尖放松一分,他们都不会安分!
在刘景天的眼中,这五人,还有朝中的文臣武将,世家勋贵,都是一群魑魅魍魉、一群豺狼虎豹,绿着眼睛潜伏在暗处,但凡他露出一丝疲惫、一丝软弱,便会立时扑上来,背叛他,啃噬他的血肉,踩着他的尸骨往上爬!
刘景天的面颊通红,这一瞬间,已然是耗尽了自己仅存的全部理智与自制,才没有立即开口,将眼前这些人赶出大明宫。
“陛下龙体不适,难免,受不得吵扰,诸位大人莫怪。”
苏允棠不知刘景天心思,面色一凝,又当前开口:“太医们先前说,陛下或是患了疠风,这疠风之症,原是老幼病弱之人才会传上,想来,是陛下开年之后,劳于政务,重病了几场,伤了根底,才会如此。”
她知道刘景天出去之后,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摆脱恶疾,这时便故意提起疠风二字,还顺道为他的患病寻了十分合理的理由。
毕竟刘景天“怀孕”时,病得好几月起不得身,这事是宫内宫外,文武百官都早看在眼里的。
苏允棠声音温润端肃,目光从几人面上一一扫过:“好在本宫观之,诸位大人都是身强体健,想来也不必担忧。”
旁人倒罢了,倒是宗良翰的嘴角微微一颤,他快六十了,虽然身子还算硬朗,但到底与年轻人不同,会不会被传恶疾,还当真不好说。
苏允棠便又摇头:“陛下身子还未大安,在这大明宫倒罢了,若是回了宫中,人多口杂,若有万一……”
宗良翰虽然担忧自己的性命,但比起宗氏满门的荣耀,就都能抛之脑后,大不了日后另居别院,再不见家里人就是了。
这么想着,他神色一正,终于拦下了苏允棠的话头:“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离京久矣,百官久不见圣颜,长此以往,只恐朝中动荡。”
苏允棠对宗良翰的反应并不意外,她神色平静,没有等对方说完,便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魏禅,原本是想示意他开口。
但谁知,这个时候,身旁却忽的传来了刘景天坚决的声音:
“朕不回去!”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顿,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景天却是紧紧握着手心,强压着满心的不安与戒备,努力撑出以往举重若轻的模样:“大明宫罢了,只当朕是来行宫避暑,朝中仍按旧例,折子也按旧例送来大明宫裁夺,若力有未逮,还有皇后贤德,可为助力,直到朕身子痊愈,再回京不迟。”
说着 ,在所有人不肯置信的眼神中,刘景天却又忍不住看向苏允棠。
他当然不能永远被囚禁在这里,但他如今这副无用的模样,不能叫旁人察觉。
如今朝中已经来人,皇后也不能将他全然困住,阿棠身下的伤也已缓解许多,再给他一段时日,他定能回复如常。
可在此之前,他谁都不能信,唯有皇后,他们同心同命,她还要慢慢折磨他,就不会当真杀他。
他只信阿棠。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郁郁+被害妄想):你们都要害我!只有阿棠和我一条命,我信老婆!
苏允棠:……
第66章 感激
◎期待与感激◎
直到已宗良翰为首的五位朝臣消失在殿内, 不再假装贤良淑德的苏允棠,却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缓缓解下蒙面的巾帕,只是因为满心的疑惑, 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如今的大明宫上下,都被她与将军府牢牢掌在手中,被囚禁了半月的刘景天不会不知道,天子在她手中越久, 朝中猜测越多, 她在朝中的势力便也只会越大。
再这么耽搁下去, 只怕满朝文武都要琢磨着天子不行, 是不是该请皇后临朝辅政了。
按理说,他该巴不得早些脱身而去。
可如今分明有了回去的机会, 她既然没来得逼宗良翰退步,也还没有以体感威胁刘景天服软——
他却要主动要留在大明宫, 是想干什么?
总不会当真在这黑屋子里被关上了瘾。
刘景天不知道是不在意, 还是没有发现苏允棠的疑惑, 他的眸光飘忽, 等殿内没了旁人, 却是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似的,脊背一软, 重新瘫靠在了大圈椅上。
苏允棠见状, 也才慢一步意识到刘景天方才的异常。
刘景天这人, 对着不同的人, 不同的时候, 可以有许多面孔, 且这些面孔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发自本性, 令人信服,绝不会显出丁点儿虚伪矫饰——
这仿佛是刘景天与生俱来的本事,他天生就知道什么的言行姿态能够叫什么人信服,爽朗大方,仗义疏财是他,帝王威严,深不可测也是他,如常人吃饭喝水一般,信手拈来,毫无痕迹,从不会像方才那样的费力刻意。
若他是这副样子从岭南起事,莫说从者云集了,只怕荆州里那些旧日伙伴都不可能信服。
“刘景天……”
苏允棠凝眉起身,向前几步,立到了刘景天的面前。
可还没等她后面的话出口,刘景天却是忽的吸了一口气,接着身子一抖,仿佛承担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虾子似的团成了一团。
苏允棠一顿,下一刻,刘景天便也朝她抬起了头,声音痛苦又微弱:“疼。”
苏允棠便也立即回神,明白是她刚才走动这两步,又拉扯到了身下的伤处,疼在了刘景天的身上。
小林太医之前就说过,患了无痛之症的人,极易受伤,且受伤之后不易愈合,动辄还会加重。
苏允棠如今经历了,便知这话一点没错,若是正常女子,艰难生下两个孩子,身下被伤成这样,抬腿都要疼得厉害,自然就会小心,说不得夜里翻身都不敢动。
可苏允棠生产之后,因为自己不觉得疼,身上的伤处便愈合的格外慢,时常前一日刚刚愈合了一分,后日一瞧,便又重新拉扯了开,按着葛女医的说法,人家生产两三日的伤处,都长得比她强些。
为着这个,葛女医也正色提醒了她许多次,要她这种时候就别讲究什么皇后娘娘的仪态!能躺着就躺着,当真要起身行走时,也要记得双腿分开些,扶着人,弯下膝盖。
因为苏允棠实在不配合,着急时,葛女医甚至尊卑都忘了,连“学着王八怎么走你就怎么走!”这种话都骂了出来。
被这样日日教训着,别说苏允棠自己,只她周遭的去厄初一等人都添了十二分小心,稍一动作,就赶慢搀扶提醒,这样才勉强好了些。
如今周遭没了旁人,对着刘景天,苏允棠又是戒备又是恨意,行走时当然不会学王八,反而下意识的脊背挺直,双腿并拢,走出了临敌一般,最端庄紧绷的姿态——
不必说,定然是挤磨到了伤处,大半还疼得不轻。
能叫刘景天这么疼,苏允棠倒是很乐意的,只是想想葛女医气急的模样,与口口声声提醒她往后遭罪的话语,苏允棠还是略微放松了些,往后一步,撑着扶手,重新缓缓坐了下来。
瞧着刘景天的呼吸又慢慢平稳下来,苏允棠这才冷冷开口:“孩子都生下半个月了,也该习惯了,怎的还这么大动静?”
刘景天紧咬牙关,一双桃花眸泛着嫣红,又恨又怨:“苏允棠,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话说的实在是戳人心肝,疼这事,哪里有习惯的时候?
若面对的不是刘景天,苏允棠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刻薄。
“我说的话有错吗?”
但现在,苏允棠面上却是一丝愧意也无,在刘景天的控诉里,话语甚至还更冷了些:“行了,刘景天,不是‘生了’一回孩子,便能成为女人,少与我做这幅怨妇模样。”
“怨妇”这两个字,只叫刘景天如同被利箭射中一般,浑身都在战栗。
不知是气是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抬着头,一动不动的看向苏允棠,目光深不见底,简直如同被辜负的痴情女子,在瑟瑟风雪之中,最后一次看向面前的负心人。
可在这样的目光下,苏允棠却是一阵不耐。
她不愿再纠缠这些错不错的琐碎,只径直转了话头:“你主动留
在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刘景天扭过了头,赌气似的懊恼又落寞:“朕留下,不正如了你的心愿?你还理会朕怎么想干什么?”
“够了!”
苏允棠终于忍不住了:“你少与我装模作样!刘景天,你现在还能活着,不是因为我心慈手软,挂念旧情,也不是因为你我换了体感,你便有了凭仗,我只是要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是要你活着受尽折磨,你记清楚!”
刘景天的面色,在这样的训斥里,接连变了几次,但并不是变的清明冷静,而是火上浇油一般,猛然泛起一股委屈与郁气。
他的神色扭曲,一时间只想要大喊大叫,针锋相对,他的心底都生出了一股自毁般的冲动,想要提起苏大将军来让苏允棠也一般的失态,甚至就这样与她同归于尽。
但就在“苏止戈”三个字即将出口的最后一刻,多年磨练出的的理智与灵醒,到底还是冒出来拦住了他。
刘景天攥紧了手心,深深的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回想上元初见时那耀眼夺目的小凤凰,回想新婚之夜时少女那快活又惊艳的笑靥,甚至回想床笫之间,阿棠那娇羞嫣红的面庞……
想着这些,刻意的吸气呼气,重复了几次,刘景天心中那自毁的冲动才渐渐平息,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他重新抬头看向苏允棠,却又仿佛看过眼前的苏允棠看着他们的曾经,他搓动着空空的手心,心下也跟着泛起一阵无力。
片刻之后,刘景天重新开了口,声音虚弱,听来倒也恢复了平静:“因为朕疯了,朕病了,朕如今这模样,无法统率群臣,阿棠,天下未定,朕不能回京,更不能让群臣看出来。”
再一次提起这话头来,苏允棠便没有了先前的怀疑。
刘景天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今的刘景天就算还未全疯,也已经疯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