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但日月如梭,刚生下时,两个小耗子似的早产婴儿,如今两个孩子在葛女医的精心照料下,都已经褪去青紫孱弱的模样,一日日长成了小小的人儿。
虚三岁的小娃娃,半懂不懂的,虽然在周围人的教导下,知道眼前人的是天下之主,是自己患了病中的父亲,但到底相见不多,被这样揉搓,还是有些抗拒。
苏允棠只是平静的在一旁瞧着,这种时候,她便也不得不承认龙生九子的古话,人的性情当真是从娘胎里都定下的,分明是同胞的孪生兄妹,但才两岁,行事便已全然不同。
小公主毕罗,从模样到性情像极了她,不愿叫刘景天这样亲近,也只是鼓着圆鼓鼓的杏眼,抬起短短的小手用力推拒,口中也不停说着不,皱着小小的眉头,满面严肃,看着反而愈发想叫人戳一戳,欺负一下。
事实上,毕罗开口之后,除了妈与娘外,第一个学会的字,是“不”,小小的家伙已经极有主意,想要的东西,任凭你如何劝说引诱,都不会转念,不想要的点心顽物,旁人再是夸赞,也绝不会伸手碰上一下。
相较之下,福宜就狡猾的多,他喜欢玉马小弓等玩具,也喜欢在外头玩闹跑跳,不愿回屋,但你若是拿他最爱点心来换,他便都会欣然答应,有时甚至会故意作出不肯罢手的模样,就为了多换几口不许他多用的甜酥。
他知道父皇每次都会亲他,阻拦无用,便每次都会抢在刘景天亲他之前,就先将脑瓜顶主动蹭上去,眯起桃花眸咯咯得笑起来,这样引得刘景天摸他的小脑瓜,就不会来亲蹭他面颊。
小小年纪,就已知道权衡利弊,退而求其次的道理——
简直像极了刘景天。
不过人都是如此,一旦偏心起来,实在是不讲道理,苏允棠当然爱极了女儿的骄傲志气,同样的特质,刘景天是恬不知耻,叫人不齿,但放在小福宜身上,就是聪明伶俐,也是同样的叫人喜欢。
此刻刘景天也已经将两个孩子放了下来。
为了见两个孩子,刘景天今日显然也特意装扮过,金钩玉带,仪表不凡,虽然身形仍旧过分消瘦,眉宇之间也常常带着几分忧虑郁郁,但因为天生的好底子,仍旧透着一股清隽湛然的萧疏之风。
苏允棠虽与刘景天已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但她却从未将这恨意灌输给两个孩子,在福宜与毕罗的心里,她们的父母与世间的寻常夫妻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特殊些的,也就是他们的身份格外尊崇,且父皇患有恶疾,不能行走,也不能与他们常见。
苏允棠之所以会每隔一两月,就带福宜毕罗来养乾殿,也是因为孩子渐渐长大,会与她问起父亲的缘故。
因着这样的缘故,但面对这样单薄病弱,却风姿楚楚的父皇,两个孩子也并不陌生,只要没有总是把她门抱在怀里吸,也很乐意与父皇玩耍说话。
不过苏允棠并不会叫他们在一起太久,每次前来,她都会瞧着刻漏,守在一旁,默默忍耐一刻钟的功夫,便会如现在一样,上前来轻声开口:“好了,你们父皇病着,不可劳累,叫去厄姑姑陪你们回去洗漱换衣裳,好不好?”
福宜与毕罗虽然不讨厌父亲,但生来就是如此,也造已习惯了,闻言也并没有留恋不舍之意,都是干干脆脆的应了好,甚至远远的还能听到福宜在与去厄软磨硬泡,不愿意洗沐的稚气言语。
相较之下,被留下的刘景天,面上的不舍便深刻的如有实质,或许是一个人被关得久了,“疯”症还好利索,有时候,苏允棠都会觉着,刘景天抱着孩子的模样过甚的不像亲近儿女,而是疯癫濒死的赌徒,在吸着续命的良药。
此刻看着向两个孩子背影,他的眼神,也仿佛一个一无所有,又被夺去了孩子的可怜母亲,低落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怆然而涕下。
但即便如此,刘景天也没有说出一句挽留之言,更不会开口,试图多见几面。
因为他知道这些无用,身旁的苏允棠不会同意,他也不会为了这注定没有结果的事,多冒一分风险。
平心而论,刘景天这一年来的日子,比在大明宫时过的舒服了许多。
阿棠的身子早已养好痊愈,生产时的痛苦飞快的消散,甚至现在去想,都不太能记得那折磨的他想死的疼,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虽然双腿还是残疾,一动能不动,但回到养乾殿后,他不必整日的待在黑暗之中,只能无所事事的怀疑与发愣,周遭服侍的宫人精心,他也没有被慢待,吃穿用物,处处精心,闲暇之时,他可以读书品茗,操琴手谈,只要他愿意,甚至还可以传几个,中宫首肯的歌舞伎人来,为他消遣取乐。
以天下供一人,苏允棠居然当真一点都没有消减他天子该有的用度。
甚至逢年过节有需要时,苏允棠都会叫他当众露面,如她所言一般,摆出这一副光鲜亮丽的旗帜招牌。
但处在这样的锦衣玉食之下金丝笼内,并没有让刘景天安稳太平,荣养安适。
莫说取乐消遣了,他反而如同被吓破了胆子的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常存忧惧,甚至比在大明宫时,还愈发明显的消瘦憔悴。
孩子离去之后,苏允棠没有开口。
刘景天忍耐片刻,还是忍不住主动道:“阿棠,朕瞧你面带疲惫,可是朝中政务扰人?”
苏允棠微微抬眸,声音冷漠又疏离:“说过多少次了,不需你这副招牌的时候,陛下便不必多嘴操心。”
刘景天猛然一滞,手中的碧玉珠串也忍不住攥得更紧。
这便是他不安忧惧的缘故,苏允棠对他的“宽待”,不是没有限度的。
膳食可以钟鸣鼎食,食不厌精,穿戴可以绫罗绸缎,金玉珍宝,但这一切都仅限于这富丽堂皇的养乾殿内,苏允棠并不允许“病中”的天子接触任何政事,不是需要他这副招牌时,除了眼前这几个,被苏允棠层层筛过的宫人奴婢之外,她甚至不允许刘景天见到任何外人。
老实说,堂堂开国之君,又回到了京城,对于这样的困境,刘景天手上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但这些手段,他一件都不敢用。
在他的退让甚至默许鼓励下,苏允棠在朝中的势力的确是日渐煊赫。
刘景天冷眼旁观,包括苏允棠本身,也在飞快的学习长进,当初良州的千头万绪,她还有些青涩,在诸多下属幕僚的帮忙下,才处置的差强人意,但如今不过一年,她便已经渐渐熟稔,在朝中威严日重,对政务越来越得心应手,连世家勋贵的试探手段,都能轻车驾熟,四平八稳。
如今朝中早有二圣之名,如今三省送来的奏折,都不需天子之印,盖上苏允棠的皇后金印,或是她自己的丝印,效用都是一般无二,甚至有时会
更加好用。
这样的大权在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痛快事。
权势、地位,如同世间最醇厚的迷药美酒,多少英雄豪杰,一旦沾染其中,便都会忍不住为之沉沦——
但苏允棠却没有!
权柄于她,就仿佛都只是不得不做的责任与差事。
苏允棠不允许刘景天接触政务,但她自己也从来不曾沉沦其中,她就如同置身之外的旁观者,又如同暂且掌管着一笔巨大财富,但又格外清明忠正的管家,如今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手中的一切交给后来人手上,自己便可以功成身退。
苏允棠年纪轻轻,大权在握,为什么要着急退?若退,怎么会不带上他一道?
刘景天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苏允棠的坚韧倔强,从前这样的阿棠,只是叫他又爱又恨,这一刻,这样的性子,却叫他真正的痛苦起来。
这样油盐不进,无懈可击苏允棠,让刘景天这一年的等待都成了笑话。
他原本割肉饲敌,是为了求得一步退路,等待时机的,但割下的肉越来越多,退路已然越来越窄,对方却没有丝毫破绽,铁了心就要盯着他最在意的要害,一丝不放——
他怎么不畏?
第75章 吝啬
◎怎的就对他这样吝啬!◎
如果说从前将军府大小姐, 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一见钟情的情郎与夫君的话,那如今的苏允棠,是当真把刘景天从皮肉看透到了骨子里。
刘景天面上的忧虑与戒备, 苏允棠看得清清楚楚,他藏于心中的畏惧与惶恐,她也能猜得明明白白。
她从前也会疑惑懊恼,自己为何会被刘景天生生欺骗欺辱了三年之久, 这样的糊涂怯懦, 简直不像是苏家的女儿。
但真正走出去之后, 再回头的苏允棠反而谅解了自己。
并不是她一人的怯懦, 即便是“百折不挠”如刘景天,被束缚了手脚, 困在这方寸之地,再是锦衣玉食, 饱食终日, 也只会患得患失, 日夜忧虑, 一日日的消磨自己的风骨与志气。
苏允棠冷眼旁观, 眼前的刘氏天子虽然没有彻底沦为废人,但也已远不及开国之初的意气风发、昂扬抱负。
他此刻的确还撑得住,表现的软弱与退让还有三分的刻意, 但压在他肩上的分量决计不是假的。
如先生所言, 不就是将人当作犬马一般驯养吗?
这也不是什么独门之秘, 只要她想, 她可以在这分量上加一点, 再加一点, 如同百上加斤, 如同压垮驮马,终究会有彻底压垮他的一日。
到那时,她甚至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折断刘景天的脊梁,让他真正臣服在她的脚下。
但她终究不是刘景天。
刘景天这样的人,不论处于什么不堪的境地都能活得很好,于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即便当真将其调教驯服,也不过是另一种意义的终生纠缠。
她要的不是这个。
她要刘景天明知自己头顶悬着利剑,活着的每一日里都这样忧惧不安,每一日睁开眼,都要担忧自己的死期是不是又进了一步,就在这样的患得患失,进退两难之中——
直至那头顶的利刃当真落下。
“阿棠。”
养乾殿内,刘景天不知为何,只觉着心中生出一股寒气,忍不住出口叫了一声。
苏允棠闻声抬头,平心静气道:“今日前来,还有两桩事要陛下知晓。”
刘景天动动手心:“何事?”
苏允棠:“如今后宫空虚,陛下病中,难免孤寂无趣,臣妾有意,要采选才德兼备,贤良淑德的好女来充实后宫,过些日子,这宫中要添几位妃位的姐妹。”
刘景天眸光一颤,猛然抬头盯向苏允棠,诧异之后,也瞬间猜到了其中缘故。
他如今这个模样,需要什么后宫?
才德兼备,贤良淑德,还是妃位……只怕最后选进来的,不过是能叫苏允棠放心的苏家死忠,也只能是为日后照料两个孩子,代替她摄政,甚至说不得,就有那个苏无灾!或者是什么去厄!
对,去厄许给周光耀了,可那又怎么样?
一道圣旨下去,还能给他扣个夺臣妻的帽子,顺道还能再离间一回他的统领亲卫,苏允棠如今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把持了一年朝政,阿棠手段都越发黑了!
刘景天攥着碧玉珠的手心在忍不住的颤抖。
他早就看出了,阿棠所言所行,一切都是在为日后铺路,都是摆明了在为她的离去做准备。
他原以为,不会这样快,想着苏允棠再是狠心,也总要等两个孩子再大些,能够懂事自立。
可她现在就在为孩子选照料之人——
她是有多着急带着他一道死?
她还能等多久,三年五年,还是一年半载?还是更快?
刘景天缓缓吸气,强自镇定:“另一桩呢?”
苏允棠看向他,张口却不是第二件事,而是忽然道:“你的腿是不是能动了?”
刘景天一顿。
他的残疾,原本就是林芝年针灸,生生扎瘫的,没有圣手施针,当然不会自个痊愈如常,但许是宫人每日照料推拿都算精心,经脉渐通,他昨夜无意间,也发觉脚趾都可以控制活动。
刘景天一时沉吟,他与阿棠体感互换,发觉他双腿好转倒也并不奇怪,只是不知阿棠突然提起此事又是何意?
是想叫那小白脸再来扎他一回吗?
若是还要在肢体上折磨他,倒也是一桩好事,不会立即拉着他一块死。
这么想着,刘景天便试探道:“称不上好,只似乎……”
但苏允棠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且压根不在意刘景天的回答一般,不等他说完,便径直平静道:“还有第二桩事。”
这样的慢待与无视,是比严辞训斥,喊叫仇恨,还更摧折人的心志的。
刘景天凝眉闭目,想要动怒,但却不得不压下心中怒气,等待苏允棠继续说罢。
第一桩充实后宫,已然叫人不安,这第二桩,实在不知道还要干些什么?
在刘景天的严阵以待中,苏允棠不急不缓的整了整衣袖,才道:“慈高太后骨伤未愈,不惯京中风寒,即日要迁至汤山久居。”
刘景天未曾发觉,但实际上,他的情绪已然不由自主,随着苏允棠的心意而起落变动。
便如现在,只这么随意一句话,满面凝重的刘景天,便立即实实在在的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