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可其实……她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东西制作出来给他。
她忘不了在海岛上时,阿琰这个混蛋为了不让她离开,居然敢对她设下罗网,而且因为她一时心软,还真的得逞了。
那夜他暴起发难将她制住,居高临下抵在沙滩上时那疯狂的神情,她至今想来依旧心悸。
所以她这一路做做停停,一则是因为在研究揣摩这个岐中易的机制,二则是因为,她内心深处有隐隐的害怕。
她害怕阿琰这疯狂的成长,害怕他前方最终能达到的境界,害怕有朝一日他太过强大,自己再也无法对抗他。
他乖乖听话、愿意当她家奴的时候固然很好,但如果他长大了,身上长出了反骨,那她要如何才能控制他呢?
但,在背后沙流急转的那一刻,在阿琰豁命向她奔来,生死之际与她紧紧相拥之际,她终于不再迟疑。
东西既然送出,她也下定了决心:“努力呀阿琰,你一定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别让我失望。”
朱聿恒握紧了岐中易,低低地“嗯”了一声。
阿南催马向前方而去,朱聿恒却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马缰绳。
“怎么了?”她抬眼看他。
他看着面前的道路,想起来了海客们画在墙角的那个记号。
他对于密记、暗号一类,虽无深入研究,但毕竟曾因阿南而接触过他们所做的标记,因此,即使只看了那个标记一眼,他已分辨出具体的地点。
他想赌一把。
赌阿南与竺星河已经过去,赌自己已经来到。
“我看过附近地图,这边有近路。”他转了马头,没有沿官道而行,而是示意韦杭之等人在后方远远跟着,转而带阿南打马上了另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显然是村人们所辟,比官道蜿蜒狭窄。行了不久,前方路边大树下,有人摆下果品茶水,供应过往行人。
阿南身影乍一出现,树下正在喝茶的一个少年立即蹦了起来:“阿南阿南,你终于来了?是看到记……”
正是司鹫。他一直瞅着道路等待阿南,看见她来了,欢欣地向她迎去,却在看到他身后的朱聿恒时,将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
阿南下意识勒住了马,没料到会在这里突然遇到昔日同伴,既惊且喜地跳下马,问:“司鹫,你怎么会在这儿?”
司鹫本以为她是看到标记过来的,但见她身边还伴着朱聿恒,不由有些诧异,将阿南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还在他身边啊?赶紧回来呀,我想死你了,公子也是!”
阿南听到“公子”二字,脑中似被寒冰一撞,乍见司鹫的热切欢喜忽然消散,顿觉有些恍惚。
见她不说话,司鹫声音压得更低了:“一开始,你说去救公子,后来公子救出来了,可你又离开,说要洗清自己的污名。现在洗清了吧,怎么还不回来啊,你知不知道上次你为我们豁命殿后,至今未曾归队,兄弟们多担心你啊!”
阿南张了张口,料想公子必定是未曾将他们决裂的事情告知大家,因此司鹫他们都还在等着她回去。
“难道说……”司鹫瞄瞄后方马上的朱聿恒,问,“你奉公子之命,还潜伏在官府刺探什么大事?”
他这话出口,阿南却忽然笑了。
“别胡思乱想,我只是……这么多年来刀山火海奔波,觉得累了,想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抬手轻拍司鹫的肩,说,“公子的大业,我怕是帮不上忙了。回去替我向各位兄弟问个好,告诉他们,我心中永远记挂着昔日情分,永不会忘。”
说罢,她朝司鹫笑着挥挥手,抛下他便向着来时路走去。
“阿南。”
却听身后的茶棚内,传出低低的一声轻唤。
这熟悉的温柔嗓音,让阿南心口传来莫名的悸动。她的脚步不觉停了下来,慢慢回头。
茶棚的苇窗已推开,现出一条清卓身影。窗内人以三指拈着莹润如玉的甜白茶盏,抬眼之际眉梢朝她微微一扬:“难得重逢,何必急着要走呢?”
即使在这般粗陋茶棚之中,他的身影依旧挺拔端整,皎白面容上俊逸五官太过完美,如同画中人。
而这画中人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却是世间所有丹青手都绘不成的温柔蕴藉,穿越了十四年的时光,依旧落在她身上的这一刻,让阿南的心口难以抑制地微颤起来。
……第151章 玄黄错跱(1)
竺星河也在打量阿南。
惊涛骇浪中相别月余,她艳丽远胜往昔,容光也更显灼灼。荒漠的灰黄天地无法抹除她丝毫光彩,反而令她越显灿烂夺目。
她那一身艳丽的红衣让竺星河目光微冷,瞥向她身后的朱聿恒。
朱聿恒淡淡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催促马匹,离阿南更近了几步。
两人一式的鲜亮红衣,织金团花,而竺星河淡青的锦衣上横斜银线竹枝纹,韵味如水墨般雅致深远,与他们的飞扬绚烂大相径庭。
他在海上时,从未见过阿南这般浓艳妆容,这般骄纵模样。
曾在他身边多年的女子,如今因为另一个人,脱胎换骨,彻底变了模样。
这念头如蚀骨的毒虫,让他的手指不觉收紧,几乎要将手中薄瓷的茶盏捏得粉碎。
侍立于他身后的方碧眠低低地“呀”了一声,对着阿南笑脸相迎,仿佛已完全忘了之前被她擒拿下狱的事情,声音中还带着些惊喜:“南姑娘,久违了。公子正喝茶呢,我给你点一盏渴水吧?”
司鹫立即道:“对,方姑娘手艺可好了,做一个金橙渴水吧,阿南最喜欢了!”
阿南见他依旧与往日一般亲热,只觉眼睛一热。
只是,她抬起目光,与竺星河对望的刹那,心口忽然呼啸而过一阵冰凉长风。
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十四年前的风雨中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上船舷的公子了。
他如今是与青莲宗联袂颠覆天下的人。而为了与青莲宗结盟,他可以毫不迟疑地对她的朋友下手——哪怕他明知道,绮霞曾为她付出过多少。
十年执着苦练,四年生死相随,最终落得那一日渤海风浪之中,她一个人豁出性命,生也好,死也好,彻底斩断过往恩义。
阿南对着司鹫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要事在身,等……我们都无牵无挂的时候,或许我再回去吧。”
司鹫顿时大惊失色,眼看她转身上马,要随朱聿恒一同离去,吓得转头冲竺星河道:“公子,您看阿南发了什么疯,咱们好不容易在这儿重逢,她却说这种胡话!您……您赶紧把她劝回来啊!”
不需他多说,竺星河的目光始终定在阿南身上。
他与一无所知的司鹫不同,清楚知道阿南那一日决绝的去意。
心头莫名涌起忧惧,他维持住平静神情出了茶棚,但向着阿南走去时,那一贯飘逸出尘的身姿终究有些僵硬了。
而阿南死死地扯住缰绳,制止自己那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韦杭之早已率领一干护卫跟随至此,一眼认出了竺星河便是那日在西湖放生池伤了殿下逃脱的乱贼。
他的手立即搭上了佩刀,身后众人也是齐齐警戒,道旁顿时杀气弥漫。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们退下,淡淡看向竺星河。
竺星河含笑向他点头示意:“渤海一别,殿下别来无恙?”
“不劳竺公子挂心,有阿南伴本王驰骋,天下之大皆为坦途,风雨无惧。”朱聿恒说着,侧脸朝阿南微微一笑。
竺星河见阿南无比自然地与他目光交汇,一副莫逆于心的模样,饶是他一向泰山崩于前而如拂清风,此时也不由喉音略紧:“西北苦寒之地,殿下远别繁华至此,怕是要多加留意,好好照拂已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我臣民所居之处,何谈苦寒。”朱聿恒一拢缰绳,朗声道,“更何况本王与阿南来此,是为本地黎庶谋福祉而来,若只顾照拂己身,岂非浅见薄识?”
他句句不离阿南,令竺星河右手微拢,食指与中指轻触大拇指上的银白色“春风”,微眯的目光顿显幽深。
朱聿恒却彷如未察觉到他眼神中的寒意,目光淡淡扫过他的右手,对阿南温声道:“咱们走吧,乡野风大,你小心着凉了。”
他的声音似是将阿南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她轻出一口气,朝他一点头:“好。”
眼见公子竟留不住阿南,而她扬鞭策马便要离开,司鹫哪还察觉不到她根本不是去朝廷当探子的,急得扑过去就拦下她的马:“阿南,你怎么才说两句就要走?公子……公子还有话要与你说呢!”
“阿南,你上哪儿去?”不知是因为司鹫的鼓动,还是因为心头难以抑制的冲动,竺星河向她更近了一步,温声开了口,“留一留步吧,上次渤海一别,兄弟们都很挂念你,一直期盼你归队,要好好与你喝一杯,以表谢意。”
停顿片刻,他仰头看她,轻声道:“我……也是。”
人心真的是很奇怪啊……
阿南勒马望着近在咫尺又似乎已远在天边的公子,一瞬恍惚。
若是当初的她,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也会披荆斩棘向着公子而去,哪怕鲜血淋漓痛断肝肠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她心中那些长久的期待与潜伏的失望,在最后那根引线的诱发下,已经彻底爆炸开,铺天盖地淹没了过往那个心存幻想的司南。
她这支奋不顾身的箭,想要回头,不愿眼睁睁射向黑暗沼泽了。
在她身后静候的朱聿恒,终于贴近了她,低低出声问:“阿南?”
阿南望着公子,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
她盛装靓饰,被日光照得艳丽无匹,连方碧眠那般清丽绝俗的美人儿,在她笑容面前都显得容颜黯淡。
她声音轻快道:“多谢兄弟们盛情了。这些年来我与大伙儿守望互助,刀山火海共同进退,恩义自在心中,何须谢字出口?只是如今我还有要事在身,这杯酒就先寄下啦,改日得空,我一定回来好好陪大家喝个痛快!”
竺星河没料到她居然能神情如此轻松地与自己告别,心口一紧,“阿南”二字就要脱口而出之际,张口忽觉鼻间微香,闻到了阿南身上的香气。
这香气让他神情陡僵,抿紧了双唇,将一切消弭在了沉默中。
而阿南再不说什么,冲他一笑,又向司鹫一扬手,打马便要离去。
司鹫急了,当即追了上去。
荒漠之中,道上尘土飞扬,司鹫被迷了眼睛,不料阿南的马正在转身,一蹄子已经撅向了他的腰间。
坐在旁边马上的朱聿恒反应迅速,手中马鞭挥出,勾住司鹫的右臂,一拉一带,他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身体往旁边一偏,堪堪与马蹄相擦而过。
司鹫跌在道旁的草丛中,狼狈不堪。
右臂衣服被扯破,他察觉到是朱聿恒让自己摔跌的,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尘土草屑,便跳起身指着朱聿恒,冲阿南大吼:“阿南你看,他居然偷袭暗算我!你……你还不赶紧回来,跟这种小人混在一起干什么?”
阿南解释道:“司鹫你别误会,阿琰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却故意让我跌跤出丑?你看我衣服都被他扯破了!”司鹫一拉自己的衣袖,见朱聿恒神情平淡,一气之下,愤恨地猱身而上,便要将这个抢走阿南的罪魁祸首从马上踹下来。
朱聿恒看在阿南的面子上,也不与他计较,挥鞭缠住他的手腕,手腕劲道一发,将他再度摔在了道旁草丛中。
司鹫爬起来,气愤挥手,手背迅疾擦过朱聿恒的马身,然后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连退数步。
虽只是一瞬间的交错,但朱聿恒料想他必定对自己的马做了什么。
他生下来便在朝堂与老油条打交道,司鹫这种心机在他眼里等同白纸一张,因此他神情无异,也不去查看马身,只对着阿南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阿南叹了一口气,抬手示意司鹫:“司鹫,把解药给我。”
司鹫气怒交加:“阿南,你还维护他!你没看他刚刚怎么对我吗?你居然替一个外人谴责我!”
阿南无奈,对朱聿恒道:“算啦,就是点麻药,此处离梁家不远了,我们到那边后,换匹马便是。”
朱聿恒也不介意,两人拨转马匹,沿着官路便离开了。
见她真的抛下他们走了,司鹫气急败坏,一指阿南与朱聿恒的背影,对竺星河急道:“公子,你快去把阿南拉回来啊,她最听您的话了!”
竺星河伫立在道旁望着阿南,身躯绷得笔直,一言不发。
司鹫催促道:“公子!”
旁边的方碧眠拉住他,道:“司鹫,你与南姑娘多年情谊,何必为了一点小事而伤了和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