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阿南问:“反正你活不长了,不如跟我说说,照影鬼域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傅准眯起眼打量着她,语气恍荡:“都到这绝境了,你……还惦念这个?”
“以前葛稚雅对我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现在陷入绝境,才懂了……未曾知晓谜团便撒手,我不甘心。”阿南叹了口气道,“更何况,你祖母的阵法不是都会留下可破解的阵眼吗?或许我们在这里是等死,到了那边反倒有一线生机呢?”
傅准沉默盯着她许久,直到火把的光在他脸上一跳,他迷蒙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清明:“南姑娘,你知道吗……没有玄霜,我真的会死……阁内的叛徒,他们杀了我爹娘,把我沉了海,我在海里窒息了很久,虽然活下来了,可是我从此以后……不吃玄霜我会全身抽搐,会昏迷僵硬,会死……”
阿南没料到他竟会在此时对自己示弱,不由问:“是癫痫吗?”
他没有回答,只紧紧揪着她的衣袖,哀求地望着她。
若真是这样,他万一发作,没有了药物,可能真的会死。阿南默然抿唇,避开他的目光,说:“那我帮你找找吧。”
她手中的火把照着地上,看了一圈后一无所获,又无奈回头看他:“没有,你不会丢在路上了吧?”
他死死盯着她,许久,他呼吸与瞳孔一起收缩,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声音也越发模糊:“南姑娘……你听到了吗?”
阿南照着四周,在一片死寂中迟疑地问:“什么?”
“我娘的声音,她教我唱的童谣……我娘说,它叫青莲盛放曲……”
“青莲盛放曲?”阿南心口一动,不由俯身贴近他。
“十二莲叶取第九,九品莲叶取第六,十品莲叶取第八,十二莲叶复取九,九品莲叶取第六……”
他含糊低吟着,阿南等待着后面的话,他的声音却已渐渐弱了下去,身体抽搐着陷入了昏迷。
阿南急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喂……念完再睡!”
他脸颊滚烫,身体微微抽搐,显然没死,但阿南探着他那急促灼热的鼻息,觉得他离死也不远了。
她抬头看向壁上排列的洞窟,数了一下,发现刚刚有青莲机关的,果然是十二洞窟中左数第九个。
她起身以臂环小刀在土壁上刻下了“司南入洞探路”六字,以备廖素亭他们万一重返时可以知道下落。
收回小刀,她低头看看昏迷的傅准,见他身上肌肉无意识地颤抖抽搐,看来濒临死亡,迟疑了一下,还是带上了他。
艰难地将他搡上了高处洞窟,阿南半扛半扶着他重新回到那朵乌沉沉的青莲前,看到洞壁左右正是九个岔洞,她便左数了第六个,带他走了进去。
傅准身躯清瘦,可毕竟是个男人,阿南左手持火把,右手抓住他左胳膊,勉强以肩膀扛住他,拖着他前行。
洞内复杂无比,一条条交错蔓延的洞窟,如同一张连通的大网。到了第三重岔道口,果然是十个洞窟,她选了第八个进去。
等走到第四重岔洞口,阿南正要带着傅准进入第九个洞口时,迷迷糊糊伏在她身上的他却开了口,声如呓语:“走第八。”
阿南错愕地瞥了他一眼,回过神来,怒问:“要是不带上你,我就得按照错误的走下去,死在里面了?”
傅准没回答,只望着她灼亮的双眼,低低问:“那你为什么……要带上我?”
阿南毫不迟疑:“出事了把你当垫背!”
他亦不带半分犹豫:“别说垫背,就算为你死了……我也是心甘如饴。”
阿南气愤中哪会搭理他的胡言乱语,喘过几口气休息一下,继续向前。
地道蜿蜒曲折,他们高高低低走着,傅准模模糊糊指点着,两人逐渐走向了洞窟深处。
火把即将燃烧殆尽,只勉强维持着一点光亮。
趴在她身上的傅准借着黯淡火光,侧头望着她。在山洞中奔波来去,她早已疲惫不堪,额头沁着细汗,脚步略带踉跄。
唯有那双比常人都要深黑的眼睛中,火光烁烁跳动,显得更为灼亮。
他靠在她的肩上,耳语般低微地问:“阿南,还记得我们相遇时的情形吗……”
阿南斜他一眼,没搭理他。
他口气温柔恍惚,仿若午夜梦回,尚未清醒:“那时候,你受了重伤,也是这般绝望的境地……可我真喜欢你这般模样,每次我闭上眼都似在面前,困兽犹斗,永不言败……万死不悔。”
阿南抬起手肘狠狠撞他:“你再给我提个死字试试!”
被她撞得艰难咳嗽,傅准又艰难笑了出来:“你说……要是我们一直这样,你扶着我,我靠着你,在这黑暗中慢慢走下去……就算永远走不到终点,是不是也不错?”
“闭嘴!”阿南唾弃道,“你才走不到终点!”
他笑着闭嘴,靠在她的身上,任由她带自己趔趄地走。
面前的路忽然亮了起来。阿南诧异抬眼,火把微弱光芒下,眼前已不再是黑洞洞的洞窟,而是云母丛生的洞窟。
云母莹润晶亮,五彩生晕,在火光下反射出团团簇簇的灿烂光彩。
走了这么久,阿南本已力竭,但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带着傅准便加快了脚步。
面前是个高大洞窟,洞壁上缀满了方片状的七彩云母,在火光下发着迷眼炫光。
洞窟后方是一扇青石对开大门,对照朱聿恒理出的地图,应当可以连通魔鬼城。只可惜那边通道已被乱石堵塞,无法进入。
而在洞窟正前方,壁上出现了两条黑洞洞的岔道,正如一对骷髅的黑眼,在凝视他们。
岔道正中的云母壁上,浅浅刻着一行字——
今日方知我是我。
字迹刻得很浅,又散乱潦草,写到最后一笔时,似乎因为力竭,长长的一笔从云母上拖下去,像一缕叹息坠入无声无息的黑暗。
虽然凌乱,但阿南还是可以看出,这是傅灵焰的笔迹。
“今日方知我是我……”阿南低低念着这一句,看着那绝望的笔迹,只觉得其中有说不出的悲凉之意。
一口气憋到这里,傅准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他倚靠着云母洞壁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低声道:“好了,这就是你要寻找的照影阵……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
阿南没搭理他,抬手抚摸着傅灵焰刻下的字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傅准委顿于地,断断续续解释道:“这是鲁智深当年于六和塔写下的偈语。他一世英雄,轰轰烈烈……直到临死那一刻,听到钱塘潮信来……才终究通明顿悟,坐化而去……”
肺部似在灼烧,他喘息着,给她念了那首偈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阿南听着,抬眼看着绚烂云母中的那行字,喃喃问:“可傅灵焰一生纵横天下,快意无敌,哪有金绳玉锁捆着她啊?”
傅准语带嘲讽:“那你以为,她为何要……大彻大悟,与龙凤帝决裂,出走海外?”
阿南张口正想反驳,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亮光,想起了傅灵焰那封诀别信。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无敌于世的傅灵焰,为了韩凌儿而成为姬贵妃、成为关先生,可她自己呢?
她又是如何寻到自己,决绝斩断一切,远赴海外的?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傅准捂着心口,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这洞中隐隐回荡,如同魔咒:“其实也很简单……要打动这世上的男人,往往需要的是富贵名利,可如果面对的是女人……”
阿南没说话,只觉心下一阵微寒,盯着那行字抿紧了双唇。
“喔……我差点忘了,南姑娘也是过来人,见识过驯鹰手段的……”傅准那嘲讥的笑太过用力,引得喘息更急,“金绳玉锁,为情所困……我祖母浴血刀丛,为心上人打下韩宋大好江山,而南姑娘也不遑多让,无论是战四海还是破阵法,比诸葛嘉的鹰可好用多了……”
“闭嘴!”阿南被戳中伤疤,声音冰冷。
傅准没有闭嘴,晕眩让他靠在洞壁上,急促地用力呼吸着,却还艰难挤出恶狠狠的话:“哦,说不定不懂……毕竟刚撞了南墙,现在又要撞北墙呢……”
阿南不愿再与他说下去,霍然起身,去探索云母壁上的机关。
可,许是地下太过幽闭,她脑中一片混乱轰鸣,来来回回的只有“驯鹰”二字在回荡。
让傅灵焰付出了一生的韩凌儿……
让她苦练十年终得相随的公子……
让她出生入死甘愿相伴的阿琰……
明知她杀人不眨眼,第一次见面便差点死于她手下,他却愿赌服输,顶着宋言纪的名,一直跟随她……
她救走公子后,本应对她恨之入骨的他,却很快便与她再度合作,直接抹平了她犯下的大罪……
他身为皇太孙,却对她一个女海匪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
在梦里,她与傅灵焰合二为一,一模一样的坠落……
太过烦乱嘈杂的往昔,一幕幕在脑中闪现,让她心口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慌乱,难以自抑地抬起臂环,狠狠砸在云母之上。
飞迸的细碎晶亮直喷她的面颊,她狠狠侧脸避开,看到了傅准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猛然觉得心口腾起怒火。
中计了,这是傅准别有用心的挑拨,用心险恶的离间!
那是阿琰啊……是拙巧阁天平阵中,用自己身体承托起她身躯的阿琰;是水道机关中,生死瞬息间奋不顾身向她奔来的阿琰;是青莲宗围攻时,孤身匹马来迎接她的阿琰……
这世上,哪有人会为了驯鹰,这般不惜生死,赌命相随?
--------------------
虽然这两天阿琰没出场,但是,
他还出现在对话中,浮现在情节里,活在阿南心中……
朱朱(气急败坏):闭嘴!
第162章 幽冥九泉(4)
冷冷瞪了傅准一眼,阿南将所有一切狠狠撇出脑海,一咬牙再不思索,回过头去,收敛所有心神去查看洞内结构。
傅灵焰所刻的字迹下,一左一右两条通道相对向前延伸。这两条道路都开辟在满是云母的洞壁之上,高度、深度、弧度一般无二,甚至连地上云母雕镂拼接的青莲也是一模一样。
“都一样的,两条道同起同归……最终都汇聚于一条路上。”身后传来傅准有气无力的声音,似在看她好戏。
因为洞道弯曲,阿南在洞口看不到后方的景象,略一思忖,她投石问路,掰了一块三四斤重的云母,顺着地道上的青莲滚去。
地上的云母青莲一受到压力,轻微的嗤嗤声立即响起。
黯淡火光下,机关发动只在须臾。阿南并未看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像一层层云影渡过,又似条条雨丝掠过,在这云母洞中如虚幻薄影,片刻间飘移消渐。
被她抛进去的云母滚到洞壁,安然无恙。
这如雾如雨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南不得其解,再度掰下一块云母,撕下一片布捆住。她将火把上的灰烬敲了敲,在亮起来的光芒下,拉住布条将云母远远甩入洞内深处。
密密匝匝的光影应声而出,蒙蒙白气笼罩了洞窟。
这一次,阿南终于看出,那是四壁云母缝隙间喷射出来的水汽。
云母极为稳定,无论遇上什么都能不腐不朽。可包裹它的布条却在遇到水汽后迅速焦黑消融,化为灰烬而去。
就算阿南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是悚然而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