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左洞的竺星河,提纵在半空中的身形也不得不下落,但此时他根本看不见旁边梁垒的动作,亦不知下一步应该踏足何处。
“右侧青莲!”阿南脱口而出,指点他的落脚点。
竺星河听到她的声音,毫不犹疑,向着右侧的下一朵青莲落脚点跃去。
眼看梁垒的脚也正落向此处,阿南那吊在嗓子眼的心正要回落,却听得“噗通”一声,随即梁垒的惨叫声在洞中骤然响起——
他受伤的脚未能撑住自己的身体,在踏下去的瞬间,摔在了地上。
顿时,满洞烟雾般的水气翻飞,将他全身喷得血肉模糊,鲜血如万点桃花喷溅于洞中,惨烈无比。
而另一边的竺星河,身体已然降落。
阿南眼睁睁看着竺星河的脚尖,要踏上她所指点的那一处绝境。而下方落脚处,水气已经蔓延生长,马上就要吞噬掉他下落的足尖。
来不及思索,阿南手中的精钢丝网激射而出,将竺星河的脚硬生生拉住。
即将被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竺星河下落的脚尖在丝网上一点,想要借力跃向空中。
然而精钢丝网是一踩即塌之物,怎能托得起他的足尖,危急关头,他唯有足尖在丝网上一转,勾住了它的洞眼,脚向后蹬去,整个身体才得以再度借力跃起,一个翻身向着洞口扑去。
阿南的手正要回拉,却忘了自己右臂有伤,哪能承受得住竺星河向后拉扯丝网的力量,手臂顿时被迅速向洞内扯去,身体也随之往前一倾。
到了此时此刻,洞内的竺星河已看见阿南身体失衡,站立不稳。但他身在空中力已用老,唯有顺着阿南的丝网前滑,堪堪越过下一朵青莲,然后立即再度跃起,飞扑出了照影洞窟。
与此同时,他身后数道纵横水气启动,如雾如雪。
正向洞内倒去的阿南,眼看便要扑进这片毒水雨雾之中。
阿南的手紧急搭上臂环,想要将丝网丢弃,可哪里还来得及,身体一倾,整个人便迅速倒了进去。
竺星河与她擦身而过之际,猛然抬手抓向她的衣服,想要将她扯回来。
可洞中毒水已喷在了她的衣摆上,衣物迅速焦黑消融。
他的手中,只抓到了一片残破衣角。
阿南的身形只略阻了一阻,终究跌进了可怖雨雾中。
竺星河落在洞外,心神剧震,仓促回头看去。
阿南已抬手蒙住了头脸,身体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偏转,险之又险地侥幸寻到一块没有雨幕的空隙处,手在壁上一撑,借力又跃了一步,落在了与梁垒相对的地方。
就在她勉强维持住身体之时,左腿膝盖忽然剧痛,令她的脚一弯,差点跪倒在地——
一缕水箭不偏不倚,正喷中了她腘弯中的旧伤。
熟悉的剧痛袭来,让她的身体不由得剧烈颤抖。可面前的机关让她只能竭力撑住身子,不敢倒下。
幸好千难万险中,她选择落脚的,正是与梁垒相对的那一块地方。两边维持住了平衡,洞中水雾终于消退,但局势也再次回到了之前的险境——
只是她将竺星河换了出去,一人脱困,一人受困,瞬间又成了死局。
竺星河丢开手中残布,飞速抓起侍卫的水壶丢进洞。
而阿南抓住水壶,毫不犹豫撕下衣摆,整壶水冲下去,将腘弯处那点毒水迅速洗掉。
竺星河那一贯沉静的嗓音,终于带上了急切焦灼:“阿南,你没事吧?”
幸好两人动作都是极快,她的腘弯只被融掉了一层表皮,毒水尚未渗入肌肤深处。
阿南摇摇头示意他别担心,丢掉了臂环上沾满毒水的精钢网,正思索如何脱身,只听得洞外隆隆声响传来。
是洞内的动静惊动了外面人,石门被缓缓推动,门缝之外,人影憧憧,即将进内。
“阿南,能出来吗?”竺星河对阿南急问。
阿南越过洞壁缝隙,看向那边的梁垒。
他全身血肉模糊,趴在地上无法起身,更别提与她一起迅速撤出。
而她距离逃脱至洞口,起码还需要两个起落。
两个起落,一瞬间的事情,可她已经做不到了。
石门已被彻底推开,门外火光熊熊照入,铁甲士兵手中的刀光已映入洞中。
显露在石门外的,正是朱聿恒。他面容如严霜笼罩,那双骨节清匀的手,已经伸向腰间日月。
竺星河双眼微眯,目光如刀尖般锋利,手也下意识地按在了春风之上。
可,对方身后刀剑出鞘的精锐,却在提醒他不要与之对面相抗——
洞外火光赫赫,洞内只有一支黯淡火把,外面骤然进来的人,肯定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正是他撤离的唯一机会。
可……
他急回头看向阿南,望着这个在极险境地之中将他交换出来、而自身陷身于危境的女子,心下只觉巨大的痛楚如闷雷滚过,一时无法自已,只想要挥动手中春风,让朱聿恒的身上开出绚烂的六瓣血花。
而身子倾斜、因为剧痛而全身微颤的阿南,她将身上正在焦化的外衣脱掉,仰头朝他露出一个勉强又切切实实的笑容。
“走吧,我豁命把你救出来,可不要你为我失陷。不然,兄弟们也不会原谅我。”
她的声音冷静得有些绝情,一如她之前一次又一次为他殿后、为他冲锋,在极险的时刻与他告别,等待着下次返回时一般。
沉重的石门已被彻底推开,煊赫火光下,朱聿恒率众大步向内而来。
这是他可以离开的最后一瞬间。
竺星河仓促地吸一口气,再看了阿南一眼,转身向着后方被炸出来的洞口疾退而去。
他听到她最后低低的话语,传入耳中,似幻如真——
“公子,多谢你在十四年前的风浪中,救助了孤女阿囡……大恩大德,阿南在此谢过。”
第175章 乾坤万象(1)
洞中虽然黑暗,但朱聿恒立即察觉到有人要脱逃入地道。
瞬息之间,他的日月已在掌中骤然炸开,如一丛烟花迅疾追向对方的背影。
但,就在堪堪触到对方之际,一股剧痛忽然自小腹而起,直冲他的胸口,令他身子不由一滞,手上也顿时失了力气。
他身上的冲脉在波动抽搐,抽取了他全身的力量。
飒沓纷飞的日月在空中丧失了飞行的力道,急速回转至他手中的莲萼座上。
他松脱了手中日月,不敢置信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心下迅速波动过一股难言恐惧。
难道说,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了,就在此时此刻,阵法要启动?
他一抬手,诸葛嘉会意,率众越过被炸出的缺口去追击逃脱的黑影。朱聿恒定了定神,感觉胸口的隐痛波动过后,小腹至胸的冲脉并没有往常那般灼热发烫的剧痛,似乎只是突突跳动,有要发作的前兆——
这感觉,与之前被阿南的伤口引动时相差仿佛,只是要轻很多。
他性子坚韧,从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的弱点,因此身形一滞之后,便立即提起一口气,大步跨到照影洞口,瞥向里面。
右边是血肉模糊倒地的梁垒,而左边……
他的目光落在阿南身上,顿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阿南?”
他的眼中,一如既往尽是紧张关切。
那地洞中曾在她耳边萦绕的冷酷残忍话语,仿佛只是她臆想的一场噩梦。
迎着他的目光,阿南默默朝他点了一下头。腘弯旧伤的疼痛已稍退,她强撑着直起身:“阿琰。”
她忽然出现在这里,又与梁垒一起被困于阵中,朱聿恒心下虽有疑惑,但他早已习惯阿南的自专,立刻向身后的墨长泽招手示意。
按照之前被困逃脱时的操作,墨长泽派人以绳枪勾住梁垒,枪兵在外拖扯,两人左右为衡,在外面人的指挥中,阿南几个起纵,终于安然落回了洞口。
而梁垒则因为失去了阿南在那边的压力,身上又被毒水烧出大片斑斑焦痕,被勾住拖出洞口时,已经奄奄一息失去了意识。
阿南甫出洞口,朱聿恒便立即查看她全身上下,见露在外面的肌肤并无其他伤痕,才轻出了一口气,将她沾染在脸颊上的乱发拂开,轻声问:“怎么回事?”
阿南解下金环,冲洗了几绺被消融的头发,又将发丝紧紧束成螺髻,抬下巴示意被梁垒炸出来的洞口,道:“青莲宗从玉门关处逃窜入地道,我在追击时发现梁垒踪迹,他们正炸穿了石壁,企图进来提前引发阵法,配合北元及刺杀计划。我上来阻止,谁知手臂有伤,反倒被钢丝网拉了进来做替死鬼,还好你来得快,不然我这次可真危险了!”
朱聿恒瞥了洞中那个水壶一眼,心下洞明。
敢进地道来,又与她配合默契、值得她身陷险境的人,大概只有竺星河了。
但,她既不说,他便也不问,只命人将昏迷的梁垒拖下去,略带责怪道:“不是让你遇事先和我商议过吗?你看你又让自己身陷险境,可知我会有多担忧。”
阿南朝他笑了一笑,避开他的目光,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谁叫我就是这样的人。”
朱聿恒见她神情有些怪异,想要追问,却又想她大概是要掩饰竺星河之事,心下掠过一阵无奈,便什么也没说,只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鬓发,表示自己的不满。
阿南只做不知,在洞内看了一圈,问:“我看你们也没找到双胞胎啊,准备怎么破阵?”
“我们破解出了铜片上的地图,如今已有了入阵的所有落脚点。只要双方控制好节奏,进入阵眼中心便大有可能。只是目前进去的几批人依旧与薛氏兄妹一样,非死即伤,没有任何人能破解得了阵中机关。”
“是吗?你给我看一下阵法地图。”
朱聿恒向身后人示意,取过一份绘好的地图交给她。那上面是三瓣青莲形状的洞窟道路,标注着疏疏密密的圆为落脚点,正是阿南在铜片上看到的路径。
朱聿恒指点着那两条相对分离聚合的路线,手指在火把下莹然生晕:“你看,这洞窟弯曲盘绕,相对分离扩散又收合聚拢,正形成一朵三瓣青莲模样。在莲瓣聚合收缩之处,就是阵法最中心。只是目前进去的人,还不如薛氏兄妹,没有一个能支撑到中心的。”
阿南垂眼看着他的手,问:“有地图有落脚点,怎么还会出事?”
“不知道,几乎所有人都在途中便乱了节奏,我怀疑,洞窟之中或许有其他影响破阵的东西。”
阿南皱眉听着,将地道路径在心中默然记熟,见朱聿恒又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胸腹,便问:“你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适才山河社稷图似乎有异变。”朱聿恒压低声音说着,停了须臾,又以不经意的口吻询问,“你呢?身上伤势还好?”
阿南知道他看到适才自己受伤的情形了,便也不隐瞒,说道:“我膝盖被伤到了,还好躲避及时,没什么大碍。”
“让随行大夫看看你的腿吧。”
“没事,破了点皮而已,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呢。”阿南说着,扶着他的肩看向照影洞窟,低低与他商量道,“你的山河社稷图既已有了反应,咱们得赶紧趁这阵法尚未发动之前,提前将其中的母玉取出,免得你这条经脉再损毁。更何况,这个绝阵一经发动后,龙勒水断流,敦煌一带便尽成死地,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朱聿恒望着她,静默片刻,问:“你……要入阵去破这个机关?”
她望着火光下闪耀迷眼的云母,轻声道:“阿琰,你曾对我说过,敦意为盛大,煌意为辉煌。我想咱们一定能消弭这场浩劫,让敦煌永远盛大辉煌,让西北永远和平牢固,让千千万万像秦老汉那样的百姓,不用再半夜替亲人去偷青麦吃……”
她的目光转向朱聿恒,朝他微微一笑:“再说了,傅灵焰留下的阵法,我怎么可以不去破一破?这回,咱们再去走一遭吧?”
朱聿恒尚未回答,便听身后墨长泽紧张道:“不成,殿下金尊玉贵,身负山河重任,如何能入这般险境!还是我陪南姑娘吧。”
“可我公输一脉手法、身法都与其他门派迥异,与墨先生和其他人怕是配合不起来。这世上唯一能与我配合得丝丝入扣的,之前只有……”阿南指指朱聿恒,对墨长泽道,“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太孙殿下。”
朱聿恒点头道:“是,我与阿南,一向都是共同进退,未曾分离过。”
这恳挚的话语,发自肺腑,落于耳中,令阿南的心口不由自主地微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