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81章

作者:侧侧轻寒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玄幻仙侠

  轻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合上地图,交到朱聿恒手中,转头见皇帝此次并未下洞,便道:“你先回到地上去,问过圣上吧,看看他愿不愿意让你这个好圣孙,和我这个女海匪一起去破阵。”

  “胡闹,堂堂皇太孙,如何能入那般险境!”

  果然,皇帝一口否决,不肯让朱聿恒亲身去破阵。

  朱聿恒与阿南并肩立于他面前,道:“孙儿之前与阿南一起下顺天、出渤海,破阵已非一次两次,陛下尽可放心,我二人一向配合无间,定会安然无恙破阵归来。”

  皇帝目光落在阿南身上,见她神情沉静,并无任何异常,沉吟片刻,又道:“可这阵法只能有二人入阵,就算别人想保护你,也没有办法插手。你未来是要扛起这个天下的人,若在阵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叫朕如何安心?以后这天下,该交予何人?”

  周围的人一片静默,人人低头不敢出声。

  皇帝一向威严的神情中,也显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无奈。此刻的他,看来并不是那个酷烈的一国之君,而是这世间最为普通平凡的、执着记挂孙儿的一个祖父。

  西巡本可以不来敦煌,但他来了。

  月牙阁一局,他亲手为孙儿披上黄袍,嘱咐高壑相随。

  帝王不应身涉危境,可他还是亲自到了沙漠中,为自己的孙儿压阵。

  他一向个性强硬,手段残酷,可如今,在太孙要进这危险重重的阵法中心之际,他终于因为担忧,紧紧抓住了孙儿的手,不肯答应。

  在一片沉默中,有个声音打破了寂静,道:“请陛下屏退周围无关人等,微臣有些话,愿叮嘱皇太孙殿下。”

  说话的人正是傅准。他之前被阿南胁迫着下阵,一番折腾到如今气色还未恢复,皇帝却十分信任他,明知他心怀叵测,依旧让他主持此次下阵。

  此时听到他说话,皇帝毫不犹豫便挥退了所有人,只剩下他们四人留在帐中,对傅准说话的态度也显得十分和缓:“不知傅阁主有何发现,是否可指点此次破阵?”

  “其实,微臣早已想奏请陛下,这个阵,怕是只有皇太孙殿下能破,无法作他人想。”

  皇帝脸色铁青,问:“何以见得?”

  傅准的右手缓缓摊开,指尖有细微的晶光闪烁,细看去却又不见任何实际踪迹:“就在刚刚,‘万象’已有轻微异动。它对天下所有机关阵法的动静最为灵敏,依我看来,怕是殿下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已有变化了。”

  朱聿恒垂眼瞥了自己胸口一眼,见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解开衣襟,将自己的胸膛露出些许,道:“确有异常,不过,并未到发作之时。”

  皇帝一步跨到他的面前,果见胸腹正中的冲脉正在缓慢蠕动,似有一股力量正要冲破而出。

  他抬手按在这跳动的血脉之上,急问傅准:“如何处置?是否可趁现在将其挖除?”

  “不可。冲脉定五脏六腑百脉,如今山河社稷图尚未发作,我们无法准确寻到毒刺,贸然下手不但寻不到根源,反而会令经脉受损,到时若有差池……怕是性命堪危。”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问:“可之前,司南不是曾将太孙的毒刺取出吗?”

  “是,但只有在机关启动、引动毒刺发作的一瞬间,才能定位到其准确位置,将其挑出清除。此外,这照影阵法如此艰难诡异,以微臣看来,纵然其他人能支撑到阵法中心,也定然没有余力寻出玉刺再击破阵法。而这世上唯一能在阵法中迅速定位到毒刺的人,怕是只有身负山河社稷图的皇太孙殿下自己,其他人,绝无能力海底捞针。”

  皇帝紧咬牙关,额头青筋隐现,竭力压制自己的怒意:“难道说,只有让太孙亲自进内破阵这一条道了?”

  傅准沉默不语,显为默认。

  朱聿恒将自己的掌心覆在祖父的手背之上,紧紧地贴了一会儿。许久,祖父的手指终于有了松动,慢慢地,将他的手握住。

  “聿儿,事到如今,你……”

  他紧盯着面前孙儿,气息凝滞,喉口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朱聿恒望着祖父,嗓音与目光一般坚定,绝不含任何迟疑:“陛下,此事本就紧系孙儿存亡,岂有他人代劳之理。更何况孙儿身为皇太孙,既受万民供养,理当以此残躯赴汤蹈火,定局山河!”

  “可……这地下机关危险重重,在你之前,已经折损了多少江湖好手,你身为未来天子,哪有亲身犯险的道理?”

  “请圣上宽心,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定会护佑孙儿安然返回。孙儿也定当小心谨慎,竭力而为。”朱聿恒跪在皇帝面前,深深叩拜,坦然无惧,“若孙儿已至天限,无法力挽乾坤,此番努力亦算不负这一副身躯。伏愿陛下与太子殿下千秋万代,山河长固,孙儿纵有险难,亦万死无惧!”

  皇帝紧咬牙关,悲难自抑,只能狠狠转过头去,看向阿南:“你确定,你与太孙能配合无间?”

  阿南走到朱聿恒身边站定,朗声道:“我与殿下出生入死多次,对彼此的行动都再熟悉不过。若这世上只有一人能与我一起同进同退的话,定非殿下莫属。”

  “好!”皇帝终于痛下决心,道,“傅准,你可还有法子,助他们一臂之力?”

  傅准略一沉吟,取出怀中药瓶,倒出两颗冰屑般的药丸,说道:“这是拙巧阁研制的药剂,能增加触感与神识,对机括的敏感更会大大提升。最重要的是,能抵御外来的杂念,相信对此次破阵必有裨益。”

  见他的办法只有两颗药丸,皇帝略感失望,抬手示意道:“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话要吩咐太孙。”

  阿南与傅准退出了帐篷,两人站在荒野中,望着不远处被炸出来的入口。

  傅准抬起手,将药递到她面前:“南姑娘,请吧。”

  阿南抬手拈起这颗小药丸,看了看道:“傅阁主的药越做越精致了,不过这东西……不会是玄霜吧?”

  傅准微微一笑,将药往她面前又送近了两寸:“怎么会?这是新改进的,混合了冰片与云母粉,还加了些雪花糖,口感很不错的,你尝尝。”

  阿南翻他一个白眼,将药丸捏在手指中看着:“阵法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傅准收回手,抚胸轻咳。

  “你祖母布置的阵法,你会不知道?”

  “我若知道的话,怎会让薛澄光他们毫无准备去送死?”傅准抬手招呼空中飞旋的吉祥天,语带痛惜,“这两次受朝廷征召破阵,我拙巧阁伤亡惨重,若不是为了祖训,我宁可不要瀛洲那块地了……身为拙巧阁主,却让阁众如此死伤,我回去后也不知如何对他们交代。”

  阿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手中的玄霜。

  “吃吧,不然你们没有任何希望。”傅准指着她所捏的玄霜,低低说道,“进去之后,务必收敛心神,心无杂念。”

  阿南盯着手中的玄霜,许久,终于纳入了口中,将它吞了下去。

  “这就乖了。”傅准朝她拱手一笑,“那我就祝你和殿下一举破阵,全身而退。”

  “多谢傅阁主祝愿。可是,”阿南举着自己的手肘,询问:“我的旧伤,确定不会在阵中忽然发作?”

  傅准抬手让吉祥天落在自己肩上,诧异地望着她:“南姑娘指的是?”

  阿南再也忍不住,捋起衣袖指着自己臂弯的狰狞伤口,一字一顿咬牙问:“你,当初斩断我手脚筋的时候,在我的身上,埋了什么东西?”

  傅准似笑非笑:“喔……南姑娘可真没有以前敏锐了,都这么久了,你才察觉?”

  阿南甩手垂下袖子,愤恨地盯着他,眼中似在喷火:“所以我的手脚一直未能痊愈,是因为你在捣鬼!”

  “唉,我还是心太软了。”傅准在风沙中哀怨地叹了口气,说,“当时把你擒拿回阁,一小半的人要我把你杀了祭奠毕正辉,一大半的人让我把你手剁了以儆效尤。可我终究不忍心,顶住了阁内所有人的压力,只挑断了你的手脚筋络……谁知好心当成驴肝肺,你非但不感激我,还这般咄咄逼人来质问,真叫人情何以堪!”

  “少废话!”阿南最烦他这般装模作样,狠狠剐他一眼,“我的手脚,为什么始终恢复不了?”

  “能恢复的话,我还会让你逃出拙巧阁?”他笑了笑,轻声说,“不瞒你说,南姑娘,我以万世眼体用楚家六极雷,在你身上埋下了六个雷。除了你四肢关节外,还有两个,你猜猜在哪里?”

  阿南猛然一惊,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抚上了在地道之中曾经剧痛过的心口,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一个在心,一个在脑。而你身上六极雷总控的阵眼,在我的万象之中。”傅准愉快温柔地朝她一笑,朝她摊开自己清瘦苍白的手掌,又缓缓地收拢,如一朵睡莲夜合的姿态,“六极雷触一处即发六处,所以你千万不要妄动,更不要尝试去解除,毕竟……我可舍不得看到一个瞬间惨死的你。”

  一股寒意直冲阿南大脑,可身体又因为愤恨而变得灼热无比。在这寒一阵凉一阵的战栗中,她眼中的怒火不可遏制,一脚踢开帐旁灌木丛,就要向他冲去。

  然而,傅准只抬了抬光芒微泛的手指,对她微微而笑。

  “别担心,南姑娘,只要你不对我下手,我也不会舍得伤害你的。毕竟,这世上若没了你,那该多寂寞啊,还有谁能与我匹敌呢?”

  那遍体焚烧的怒意,仿佛被一桶凉水骤然泼散,她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那么……”她艰难的,但终于还是狠狠问出了口,“我身上的伤,与皇太孙殿下,是否有关联?”

  傅准眯起眼看着她,神情变幻不定:“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身上旧伤,和殿下的山河社稷图一起发作,只是巧合。”

  “那这次呢?”阿南神情微冷,反问:“我腘弯在阵内受伤时,为什么殿下的山河社稷图也有了发作的迹象?”

  “用你的小脑瓜好好思索,别只急着为你的殿下寻找真相,连基本的常理都不顾了。”傅准望着她笑了笑,声音平淡中似夹杂着一丝温柔,“南姑娘,殿下的山河社稷图出现时,你还没出生,不要高估你自己。”

  阿南恨恨咬唇,对他这阴阳怪气的回答,一时竟无法反斥。

  “另外,圣上比你们,肯定都要更为了解我,然而,你猜他为什么始终让我负责所有行动呢?”他贴近她,在她耳边低低道,“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自己是谁,记住,你是司南,你是你。”

  ……第176章 乾坤万象(2)

  火光炽烈,照影阵的双洞窟被映得明彻,连四壁云母都成了橙黄火红的模样,如骷髅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张开了弥漫血光之眼。

  扯掉身上披着的鹤羽大氅,朱聿恒只着圆领玄色窄袖赤龙服,腰间紧悬日月。

  阿南将头发以青鸾金环束紧,取了平衡体重的铅块绑于腰上,以免自己与朱聿恒的体重相差会影响到破阵。

  一切已准备妥当,二人手中握住她所制的火折子,补好燃料,照亮面前荧光氤氲的洞窟。

  朱聿恒转头看向身侧的阿南,低低问她:“你脚上的伤还好?”

  阿南活动了一下双腿,冲他一点头:“皮外伤而已,你呢?”

  “目前没感觉。”他按了一下心口处,望着她的目光怀着淡淡歉疚与心痛,“你身上带伤,又在月牙阁那边一通忙碌,至今没来得及好好休息,这一趟让你如此辛苦奔波,真是对不住。”

  这温柔缱绻,却让她心中大恸,如冰冷利刃划过心间,黑暗中那些亲耳听闻的残忍话语,又猛然涌上心头。

  她终究忍不住,声音微哑地喃喃:“阿琰,你啊……”

  朱聿恒凝望着她,等待着她问出后面的话。

  她却抿住了双唇,狠狠转头,将后面所有的问话咽下了喉头。

  望着洞口上方那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她深深呼吸,闭了一会儿眼镇定心神。

  最后一次了,与阿琰并肩而战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强迫自己将一切杂念挤出脑海,放空了自己,以免影响到自己入阵后九死一生的行动。

  嗓音冷静得略显冷淡,她极为简单地将节奏定了下来:“落脚处,换一息;拐弯处,换两息,无论如何,不能有任何停顿。”

  朱聿恒与她多次出生入死,她寥寥数语,他心领神会:“好,走吧。”

  两条身影同时跃起,进入照影阵中。

  火折子的光在圆球内微微一晃,恢复了平衡,照亮他们脚下的路,也照亮了云母缝隙间他们彼此的身影。

  云母璀璨莹润的光芒,围绕在他们周身。这一条道路上,如今遍布鲜血,都是之前破阵未能成功的人留下的,斑斑血迹在云母微光之中越显可怖。

  但阿南与朱聿恒都是视而不见。

  每踏上一个落脚点,便换一次呼吸,再次拔身而起。即使中间有些路段他们无法看见彼此、就算偶尔她的呼吸快了一丝,起身落地更快,他也能在壁上水雾冒出来的瞬间及时赶上,压住她的力量,让双边平衡。

  拐弯处。落地,蓄势,换两息,足弓弯起。两条人影如两条跃出水面的鱼儿,轻捷无比,落向前方青莲。

  他们的呼吸几乎重合,身影如临水照花,一人运动,两边偕行,不需任何停顿,亦无须任何思考,如同超越了意识,在面对阻碍时,自然而然便做出了与对方一模一样的反应。

  后方洞外,众人站在皇帝身后,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

  之前所有人进内,即使已经选了最为接近的体型与武功派系,但总会有些许闪失。

  唯有他们面前这两条身影,腾挪闪移,息息相通。

  他们信任对方如同信任自己;熟悉彼此的能力如同熟悉自身,甚至根本不需考虑便已经做出了对方会做出的选择与动作,无丝毫疑惧。

  皇帝紧紧盯着他们,仿佛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孙儿,早已不是当年迷失在北伐战场上的那个小少年。

  他已经成长为坚定而有担当的男人,矫健无比,不惧险难,血雨腥风中断然前行,果毅决绝。

  他长大了,是因为……身旁这个阿南吗?

  皇帝的目光,看向另一边洞窟的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