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皇帝的手按在椅背上,缓缓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人。
“原本,当年你留下遗言要火化遗体,可以彻底死遁,将一切踪迹消弭。只可惜,陛下因你大功,特赐金身坐缸,以至于在千日之后出缸之时,让我们看出了破绽!”
阿南说着,又望着太子道:“但,要实施这个计划,需要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要有个接应的人。比如说,配合道衍法师之死而出现的蓟承明,又或许,是傅阁主消失时,亲眼看见他被黑衣人袭击的太子殿下……”
皇帝的目光,从韩广霆身上,转向了自己儿子。
皇帝的逼视之下,太子终于叹了口气,起身在皇帝面前跪下,道:“儿臣……愧对父皇,愧对聿儿。”
一贯性情暴烈的皇帝,此时却并未发怒,只神情平静地望着他,道:“你将那日情形,好好说清楚。”
太子沉吟着,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望着外面道:“是……不过,此事或许还是傅阁主详加叙述较好,毕竟儿臣对于其中内幕,亦是一知半解。”
听他提起傅准,众人转头向外,看见坍塌的雪地之中,吉祥天在空中久久盘旋。
傅准在刚刚的剧震中被冰雪掩埋,虽然及时被救出,但他身体虚弱,此时尚未缓过气来。
在太子的示意下,侍卫们将他搀扶了进来,靠在椅中,面前还放了个大炭盆。
听到太子的话,傅准面带苦笑,一口便应承了下来:“此事罪责在我。当时因当年事情呼之欲出,舅舅又步步进逼,我性命握于舅舅之手,担心会泄露当年旧事,因此便求太子殿下相帮,想要暂时脱卸身份,以求借机去往南方,在掩盖当年旧事的前提下,或可暗地护送太孙殿下解决阵法。太子殿下认为此法可行,于是我便按照当年道衍法师之计,安排了一个金蝉脱壳之法。”
阿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道,世间遁逃之法千千万,怎么偏偏选中了你舅舅当年的手法?
想来,这应该和那颗白玉菩提子一样,都是暗地里提示他们的手法,牵引他们一步步寻找到真相吧。
傅准却一脸无辜,平淡地讲述起了当日消失的情形。
因为事先知晓了工部库房的构造以及他们前后库传递文件的简单方法,于是傅准事先准备了里面盛着半管火油的竹筒,等前面库房的太子找到了西南山脉卷轴后,暗藏在袖中,给傅准示意。
于是傅准便假称自己找到了横断山脉的地图,在后库中将卷轴顺着两边搭好的窗板滚过去,因为火油竹筒在卷轴中间逆转循环,所以过了许久才滚到太子面前。
而他以万象让书吏失手砸伤脚,顺利引开了朱聿恒,也因此站在窗前看到这一幕的,唯有太子一人。
随即,他翻上窗户,沿着屋脊跃到后方楼间,换了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后,神不知鬼不觉便离开了工部。
只是吉祥天太过醒目,为了遮掩行踪,他只能将它留在了屋顶上。
直等傅准消失之后,卷轴才滚到了太子面前。太子将其拿在手中,便指着对面故作惊诧,说有个青衣人袭击了傅准。
工部所有人出动搜寻前后库房,继而封锁衙门,彻底寻找。可此时傅准早已离开,即使出动了再多人,在工部内自然搜索不见。
而太子也在一片忙乱之中,趁机在袖中调换了卷轴,出示事先准备好的横断山地图,表明那是傅准刚刚传过来的普通卷轴,消弭掉所有痕迹。
真相大白,阿南转向韩广霆,问:“如何,傅阁主都坦诚相告了,你这个当舅舅的,也该审时度势,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吧?”
皇帝目光始终定在韩广霆身上,他一贯威严的声音,此时也终于带上了不敢置信的微颤:“难道你……真的是道衍法师,三年前,你,并未圆寂?”
事已至此,韩广霆闭上眼睛,终于抬手揭去脸上□□,叹道:“万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以真面目与陛下相见的一日。”
面具下的面容,清癯沉静,与他松形鹤骨的身躯正相配。
皇帝瞪着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分不清是震怒,还是惊愕:“朕与你亦师亦友,一向敬你护你。你是靖难第一功臣,朕在最艰难时,你一力扶持,朕在登基之后,也给你最高的礼遇,可原来你……你竟然是龙凤帝的遗孤?”
“不错,我正是六十年前,被你们朱家的祖先赶出海外,不得不放弃了天下的龙凤帝长子,韩广霆。”他微微一笑,傲然道,“若不是你们朱家先祖当年对我下手,导致我娘带着我远遁海外,远离中原,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皇帝喝问:“所以你四十年后重回陆上,挑动朕造反,又在此时兴风作浪,要借此机会颠覆我朱家天下?”
“不然呢?既然你家对不起我,那我也要让你们这个皇位坐得不愉快!”韩广霆淡淡道,“而且,我回来得正是好时机。我看准了陛下你野心勃勃,自然不能久居人下;我也看准了简文年少气盛,一上台便要对叔伯下手,尽失人心;我还看准了,世子肯定会成为太子,而最终能接替天下的人,定是皇太孙朱聿恒……”
他的目光,从上至下地打量着朱聿恒,眼中有欣赏,也有恨意:“当年燕子矶前战场上,第一眼看见太孙时,我便知道他聪明伶俐,三岁便有定鼎天下的帝王之姿……”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一起落在朱聿恒的身上。
“当年邯王与我出营迎候,太子因为跟随粮车一路颠簸而来,身体又太过肥胖,在辕门绊了一脚,差点摔倒。当时邯王大笑道:‘前人跌跤,后人觉醒。’太子狼狈不已,知道他有超越自己,占据前位的意思。然而太子讷言,一时说不出话回击,就在此时,太孙殿下在后面大声应道,‘更有后人在此’!”
二十年前的旧事,听在众人耳中,依旧足够震撼。
阿南不由咋舌,贴近朱聿恒问:“那时候,你好像才三岁吧?”
“年仅三岁的孩子,当时竟然就有这样的见识,寥寥数语便镇住了自己强悍的二叔。邯王的脸色憋成了猪肝色,再也无法出声,老夫在旁也是错愕不已。”韩广霆亦不由感叹,“邯王因此一直对你心存芥蒂,不过你又何惧呢?你自小聪慧无比,无论是脑子、身手、天资,皆是举世罕见,别说你的祖父,就连我,也是恨不得你生在我家庭院,做我子弟……”
可惜的是,他却是朱家的后人。
“我知道你的未来必定不可限量,也知道搅动天下的机会,或许就在你的身上……”
……第236章 亿万斯年(4)
那时候,距离阵法的发动还有二十年,而韩广霆已经选中了,二十年后启动阵法、颠覆天下的人选。
靖难之役已经打了三年,局势正在最为艰难之际。因为北方各个重镇难以攻下,而幽燕这边的兵力及粮草也已经接续不上,因此在道衍法师建议下,燕王决定将战线收缩转变,从‘燕王对抗天下兵马’转为‘叔叔抗争侄儿的家事’。
燕王率领最后一批精锐南下,因为靖难成了皇帝家事,各地基本没组织起太大的抵抗。而燕王次子更是屡立战功,俨然成为了最大功臣。
但到了长江边上,直逼南京之时,朝廷终于召集了五十万大军,在燕子矶摆开阵仗,要与他决一死战。
无论从兵力还是局势、地形来看,朝廷都是必胜无疑,而燕王这边,则是必败的局面。
燕王驻兵长江北岸,夜夜焦虑,接连梦见自己的孙儿。
于是他修书,询问自己最牵挂的孙儿现下情况如何。
因为战局的艰难,更因为弟弟的表现让世子觉得岌岌可危——毕竟,他听父亲身边的人传来过消息,在一次大胜之后,父亲曾拍着弟弟的肩说,你大哥身体不好,你要努力啊!
当年李建成与李世民的教训,自然令他警觉。于是他痛下决心,带着父亲最爱的小孙儿南下,借着运送粮草的机会,冒险将他送过来,让父亲放心,也让自己放心。
而燕王抱住自己玉雪粉团般的孙儿时,果然激动万分,流眼咬牙道:“为了子孙,这一战,我也决不可输!”
可打仗哪有不败的可能性?更何况,这是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天时地利全都不站在这边的生死一战。
然而,道衍法师此时过来了。
他的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时,太子的目光难免看向了傅准。
傅准默然点头,道:“正是在下。”
那时候的傅准只不过八岁,眉目间尚不知世事,但怨愤已难以遮掩。
道衍法师介绍了他,说:“这是拙巧阁的少阁主,如今因为阁中动荡,因此而来到了这边。他过来这边,是想要查阅当年他的先祖傅灵焰在龙凤朝时布置下的一些阵法,其中有一个,就在附近。”
听到此处,阿南脱口而出:“草鞋洲。”
傅准轻叹一口气,道:“对,就是你们遍寻不到的,地图与其他截然不同的那一个阵法,我们做了无数手脚阻止你们寻找那个阵法,可你们,终究还是找到了?”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看向皇帝。
而他神情黯淡,望着孙儿,声音也较往日低沉许多:“朕……当时真的不知道,这一场胜利要以聿儿的生死为代价,才能换取来我的江山……”
朝廷大军驻守的燕子矶对面,正对着傅灵焰当年设下死阵。只要一经发动之后,便足以泯灭千军万马。
但,大军显然不可能与朝廷军隔岸对峙二十年,等着二十年后在阵法的帮助下取胜。
“幸好,傅灵焰设下各地死阵,只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若后人能凭自己的力量而成功,那便也不需要再启动阵法了。因此她在拙巧阁留下了一套玉刺,母玉她早已预先埋入阵中,子刺则留在拙巧阁,这样便可帮助提前启动或关闭阵法。”
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决定血祭死阵,以子刺引动阵法,力定乾坤。
然而,成人的骨骼已经长成,无法植入玉刺,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有三岁以下的孩子,骨头尚且幼嫩之时。
大战在即,百姓扶老携幼逃离,方圆数百里早已没了人烟。明日便是决战,在这一夜之间,又要去哪儿寻找孩子,而且是刚好三岁的孩子?
而这个时候,他们的身边,就有一个孩子,玉雪可爱,被父亲携来,抱在祖父怀中。
说到二十年前旧事,太子依旧心痛不已:“聿儿,爹……爹也曾问过,只种一根血脉行不行,可,只有八根子玉镇住奇经八脉,才能相联引动阵法,看着你幼小的身躯上那么多伤痕,爹抱着你染血的衣裳,却只能暗地痛哭……”
然后,他藏起了那件衣服,二十年后拿来嫁祸于人,企图遮掩真相,不让儿子知道当年的事情。
“哭什么!当年若不是聿儿种下这山河社稷图,别说今日,当日一战后,咱们爷仨全都已不在人世!”皇帝冷冷斥道,“你唯一的错,就是怕朕知道了此事,会因此而犹豫传位之事,所以二十年来钳口不言,苦心孤诣瞒着朕!”
太子低头垂泪,不敢出声。
看着自己大儿子,想想谋逆的二儿子,皇帝脸色黑沉,只在目光落到朱聿恒身上之时,才不由一声长叹。
看着面前的孙儿,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铁甲兜鍪,千帐灯火,也看到了自己险死还生、得天所助的那一刻。
历来南北方对峙,多在黄天荡、燕子矶决胜负,而坐落其中的,便是草鞋洲。
在沙洲上设阵的傅灵焰必定没想到,她的阵法并未帮助夫君进攻集庆,却在四十年后,决定了另一段兴替。
燕子矶前,大战一触即发之际,道衍法师拍碎了能引动应天阵法的督脉子刺,朱聿恒身上的血脉随之崩裂,赤龙自他肩背后缠身,狰狞如蟒,死神附体。
即使服用了安神药,他在睡梦中依旧发出难以控制的啼哭,颤抖着陷入昏迷。
而就在这一刻,长江上赤龙骤现,滔天巨浪裹挟凄厉长风,最终摧毁了李景龙及数十万大军,为燕王奠定了天下。
燕王大军进入应天城的那一刻,宫中火起。
焚烧了宫苑的皇帝,在忠心侍卫的救助下,借着大火,带着年仅五岁的太子和一群老臣仓皇出逃,一路南下,最终远遁海外。
城头易帜之时,道衍法师结合李景龙所见的赤龙之说,将朱聿恒身上的血痕描绘为陛下天命所归,因此天降赤龙托应于皇孙之身,以助克敌。
随后,他暗地将药物埋入朱聿恒的血脉之中,掩饰这条血脉爆裂的真相,只留下淡青痕迹。
燕王因此而联想当年朱聿恒出世之时的异象,因此而坚信这孩子是自己登基的龙气所在。自此,他一直将朱聿恒带在自己身边栽培,十三岁时便立为太孙,甚至不肯放他回归父母身边。
而朱聿恒也未曾令他们失望。他年纪轻轻便出类拔萃,深受朝廷中大臣们拥戴,也成为了万民人心所向。
天子守国门,太子镇南京。在南直隶的太子自然知道那场大战中,拙巧阁立下了大功,于是一力相助。
五年后,十三岁的傅准终于重回拙巧阁,并在舅舅的帮助下,彻底清理了阁内的反叛党羽。
而他回到阁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阁中的傅灵焰手札,将上面第一部分关于南京燕子矶的内容毁灭干净。
再后来,蓟承明奉命修建紫禁城,韩广霆认为可借机起用元大都地下的死阵,于是便又拆下了第二份元大都的地下阵法,交给了蓟承明。
二十年之期将近,阵法即将发动,皇太孙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也即将出世。韩广霆在李景龙面前诈死逃脱,并且留下遗言焚化骨殖,以求遁逃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线索。
直到二十年后的那一日,皇帝因为皇太孙身上的疾病而逼死了名医魏延龄,终于知晓了山河社稷图。
那个暴雨之夜,他撕开太孙的衣襟,看到孙子身上那纠缠殷红的可怖血线,终于知道了原来他当年欣喜的赤龙,并不是祥瑞天命之兆,而是即将勒杀孙儿的夺命之索。
可此时,他已经无法寻找到道衍法师询问此事,于是便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了拙巧阁之上。
二十年前一切真相,终于被彻底撕开,一切摊在众人的面前。
皇帝闭上眼,仰头长叹一声,终于缓缓开口,确定了这一切:“朕知道当年内幕后,在心中立誓,必定要拼尽所有,救回聿儿!因此,朕便召见了傅准……”
“是,陛下对太孙殿下的拳拳之心,令人动容。”傅准应道,“只是当时,殿下身上的子玉已无法起出,甚至……舅舅还考虑周到,设置了一套影玉。”
韩广霆看着这个侄儿嘿然冷笑,说道:“但,提议放在司南身上的人,可是你。”
阿南下意识地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肘处,明白那里面设置的六极雷,刺芯应该便是那套影玉。
皇帝沉声道:“你们所说的影玉,又有何用处,说来听听!”
傅准看看韩广霆,见他不说话,便回答道:“当年我祖母设置子母玉,是为了在阵法发动之时,能在附近以子玉控制母玉,由此而经过子玉震荡,准确掌控阵法。但将子玉埋入了太孙的身体后,因为他不一定能每次阵法发作之时都在阵法旁边,山河社稷图怕是无法准确发作,所以,我们便借助子母玉的边角料,制作了一套影刺,用以准确控制发作。”
这样,就算朱聿恒不到阵法旁边,他们也可以用影刺启动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从而让他一步步走向死亡,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