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但,傅准依赖玄霜延命,韩广霆行踪需要遮掩,不可能一直追踪皇太孙。
而皇帝一直以来对这个孙子爱护有加,他身边护卫都是千挑万选的稳妥人手,不可能有机会安插或者收买。
而在这个时候,一个与此事攸关的人出现了——阿南。
在成功抓捕阿南之后,傅准挑断了她的手脚,将山河社稷图种了下去。
毕竟她是海客那边最得力也最出色的人物。而竺星河在韩广霆的安排下,率领海客回归,就是要借助山河社稷图倾覆天下。
阿南身为他麾下最能干的人,又对傅灵焰仰慕有加,只要韩广霆稍加引导,她自然便会听从竺星河授意,驰骋各地去寻找傅灵焰所设的阵法。到时候与朱聿恒见面或者缠斗,引发朱聿恒身上子玉的震荡自然不在话下。
而她从三千阶坠落,自然已无破阵之力,绝不会影响他们的计划。
——只是谁也不知道,最终兜兜转转,阿南竟然不是以他们安排的身份与朱聿恒纠缠,而是,两人最终走上了难解难分的携手同归之路。
命运或者缘分,着实是令人感叹,无法理解。
二十年前这绵延布局,到二十年后终于真相大白,在场所有人都是静默无言,久久难以出声。
最终,是皇帝开了口,问:“道衍法师,你当年在靖难之中立下不世大功,朕本该饶恕你一切罪行。可你谋害皇孙,动摇社稷,亦是其心可诛,你……朕要如何处置你?”
“事已至此,任凭陛下处置吧。”韩广霆干脆道,“毕竟,当年我促成陛下奉天靖难,也未存好心,只为了以牙还牙。既然你们朱家害我父皇枉死,害我一生被山河社稷图所毁,导致我母亲带我远渡重洋,那我便让你们的后人也身陷这可怕境地,尝尝我当年的痛苦而已!”
“可是,你当年的痛苦,与朱家后人又有什么关系呢?”阿南毫不留情,出声斥责道,“原来你活了六十年,潜心布局,设计让朱家的子孙自相残杀,将这江山弄得满目疮痍,却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找错了仇人,报复错了对象?”
韩广霆瞪着她,冷笑问:“怎么,天下皆知之事,你竟还有什么其他说法?”
“若你指的是,当年龙凤帝在抵达应天之前溺毙于长江之事的话,那么我可以给你看个东西。”
朱聿恒说着,从后方取出一个小石函,递到他的面前:“这就是你一直企图在行宫寻找的东西吧?密室之中发现骨灰坛是假的,你娘纵然天下无敌,却也未能寻回你爹的尸身。但,里面确实有个东西,属于你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龙凤帝。”
韩广霆死死盯着石函,看着上面青鸾压青莲的熟悉纹样,哪能看不出这是出自谁之手。
“如此精致的石函,只有你母亲能制作得出来,这里面收藏的,是你父亲的绝笔。”
韩广霆对母亲的手笔最为熟稔不过,他缓缓推开函盖,扭动旋转,将盖子打开,看到里面放着的,只有一张诗笺,上面是他熟悉的龙凤帝笔迹,只写了一句话——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第237章 永生永世(1)
他紧紧抓着这张已经发黄变脆的纸笺,苍老的面上,黯然神伤。
“这是南唐后主的绝笔之作。你父亲显然是恐惧于自己往后的际遇,不愿接受与李煜一般的人生,因此选择了自坠长江,从此再无踪迹。”
“纵然如此,可当年在我身上下毒手,以山河社稷图害得我爹娘离散的,还能有第二个人?”韩广霆愤而抓紧手中诗笺,厉声吼道,“当年他不过是我父皇手下区区一个将领,若不是干下这等事,他如何能篡夺天下,如何能断送了龙凤朝,如何害我娘飘零海外,害我一世孤苦!”
阿南冷静得近乎残酷,问:“既然如此,我问你,以你娘的个性和手段,若真的是本朝□□对你下手,你娘会容忍他吗?关先生纵横天下难逢敌手,万千人中取敌方首级如探囊取物,还需要等到你来复仇?”
韩广霆声嘶力竭道:“母亲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因此无暇收拾罪魁祸首,迅速便出海了!”
“既然她有时间在出海前将当年自己设下的八个死阵关闭,延续了一甲子后才再度开启;既然有机会取到你爹的绝笔,深藏行宫之中,又怎么会没时间去向背叛自己夫君、谋害自己孩子的人下手?”
韩广霆悚然而惊,脊背冷汗涔涔而下。
六十年来,他始终坚信不疑、不敢存任何怀疑的事情,却被阿南一口道破,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其实在漫长的时光中,在母亲的沉默中,他曾隐约察觉那可怕的内幕。
只是,他一直不敢深入去想,不敢触碰那不可揭露的真相。
许久,他才再度狠狠开口,只是已显色厉内荏:“胡说八道,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你告诉我,还可能是谁?”
“那你觉得,为什么你娘要带着儿子、怀着女儿远赴海外,再也不回头?”阿南决绝地揭开他的伤疤,不留任何情面,“你娘当年在玉门关留下了今日方知我是我一语,又在青莲宗中写下了与你爹的诀别信,你可知一切为何?”
她对傅灵焰的事情自然很上心,因此当年那封诀别信,她在玉门关看到之后,便将它背了下来。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舟楫南渡,浮槎于海。千山沉沉,万壑澹澹。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千年万载,永不复来。她在声势最盛的时候,因为你身上的恶疾而放弃了一切,离宫出走。虽因你父亲的召唤而回归,然而很快却又再次离去。究竟是因为什么,导致了她如此决绝与你父亲决裂?又是为什么导致她绝口不提你身上病情的事,隐瞒了你六十年?”
韩广霆的脸色惨白,他其实已经知道,却无法说出口。
“当然了,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选择对自己的孩子吐露这个真相。毕竟,谁能想到为了权势、为了天下,有人能利用别人的真心,也能利用自己亲生的孩子,翻云覆雨,连最亲最爱的人,也能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韩广霆死死抿唇,绷紧的下巴微微颤抖。
六十年来的信念破灭,他一瞬间仿佛苍老到了油尽灯枯。
而寥寥数语击溃了对方一辈子人生信念的阿南,却毫不怜悯,反而趁热打铁,逼问:“你如今错手害人,令太孙陷于山河社稷图,险些酿成大祸,幸好如今还有弥补的机会,告诉我,当年你娘是如何救你渡过难关,如常生活的?”
众人听到这至关重要的内容,都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就连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呼吸,紧握住了朱聿恒的手。
“法师,只要你能救得朕的孙儿,过往你一切种种,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韩广霆的目光落在朱聿恒被皇帝紧紧握住的手上,看着这双举世罕匹的手,望着这个他倾心欣赏的年轻人,他双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没用的……回天乏术了。”
众人心中早已知晓这注定的结局,皇帝与太子更是心下洞明,朱聿恒的命运,早已在二十年前被他们献祭于乾坤倒悬的那一刻。但听到他如此冷酷的判决,都是窒息难言。
阿南急声问:“回天乏术是什么意思?”
“当年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我娘费尽心血,殚精竭虑,终于找到了挽救之法。她寻到了我身上玉刺的母玉——也就是从中取玉制刺的那块玉矿石,以应声共振之理,用了二三十年时间,才将我血脉中淬毒的碎玉慢慢吸聚出来,清除完毕。”韩广霆竖起两根手指,道,“所以,需要两个条件,第一,在痊愈之前,伤者需长期居于四季炎热处温养,否则,治疗时若遇寒气,血脉收缩会引发碎玉拔除难度,甚至功败垂成。”
“难怪你娘亲会选择带你出海,定居于海岛之上。”阿南转头看向朱聿恒,朝他一笑,“其实,海上也挺好的,你以后就有大把时间,可以和我一起去看遍九州四海的景色了。”
悉心培养二十多年的继承人、天下亿万人归心的皇太孙,只能一辈子居于海外医治续命,皇帝与太子都悲怆不已。
“但,只要聿儿能平安地活下去,就算卸下重任长居海上,与我们再不相见,又有何妨!”太子抬眼看着皇帝,哽咽道,“相信陛下与儿臣一般,都能忍心割舍!”
皇帝望着朱聿恒,良久,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天高海阔,在陆上,朕的孙儿是未来太平天子;在海上,也定能平定汪洋,令寰宇四方海不扬波!”
看着祖孙三代依依泪别的模样,韩广霆语带讥诮道:“没这么糟糕,治疗间隙也可以偶尔回陆上,只要保护好经脉就行。只不过,他能在海外活下去的前提是,找到当年那块玉母矿,否则,以应声之法清除碎玉余毒便是妄想。”
“那块玉母矿,如今在哪里?”
听着众人急切的问询,韩广霆却不为所动,脸色愈发漠然:“这便是我说的,回天乏术的原因。二十年前我催动燕子矶阵法时,因时间提前太早,担心机关尚未达到催发玉刺之时,因此为了保证成功几率,便将那块玉母矿放入了阵眼之中,以期增强应声之力。而后,阵法发动,如今那块母矿,应当是已彻底埋在阵法之下、长江之中了!”
滚滚长江,万里波涛,江心沙洲如今早已改换了地形、掩埋了痕迹,别说寻找一块玉石了,就算是当年那庞大的阵法,也早已坍塌深埋,永不见天日。
阿南却毫不犹豫,向他摊开手:“有阵法地图吗?告诉我那块玉母矿长什么样!”
韩广霆冷冷道:“那阵法已经发动坍塌了!”
“未必,刚巧我之前就去探索过草鞋洲,依我看来,那沼泽构造十分天然,地下就算有大变动,也未必就没有一线生机。”阿南斩钉截铁道。
见她如此果毅决断,朱聿恒心下不由涌起一阵酸涩,却又难掩胸臆感怀。
他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沉声道:“是,就算是最后的希望,我也会竭力抓住,永不放弃。”
“纵有方法可入,但阵法发动后地下坍塌崩裂,必是危机四伏,至为危险,别说你们,怕是我娘重临巅峰,也无法下去……”
阿南打断他的话:“少废话,你怎么知道我们比不上你娘?”
“你早已不是当年的三千阶,拿什么与我娘比?”韩广霆正反唇相讥之际,目光落在与她并肩而立的朱聿恒身上,一时迟疑了片刻。
阿南又笑了笑,一把揽住朱聿恒的手臂,扬头问:“如果是我们两人的话,又是否可以一搏?”
这对携手破解千难万险的少年男女,在这最后的时刻,眉目间全是凛然无惧的模样。
韩广霆正在迟疑之际,却见身后傅准起身,轻咳道:“既然如此,我也拼尽全力,为你们相护一程吧……”
韩广霆恼恨地瞪了这个反骨外甥一眼,问:“他们义无反顾下地,是因为阵中的玉母矿,一个关系着他的山河社稷图,一个关系着她身上久治不愈的旧伤,那玉母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拖着这苟延残喘的身子下去干什么?”
傅准抬手捂唇轻咳,说道:“因为,沙洲阵法的地图,早在二十年前已被我毁去。如今这世上唯一知道如何进入那阵法的,世上只有我一人了。”
一听此言,皇帝当机立断道:“既然如此,便以你们三人为首,挑选精锐下阵,务必将当年那块玉母矿稳妥取回!”
“可……那地下局势必定务必艰难危险,聿儿好不容易从西南山区脱险回归,难道又要亲自以身涉险?”太子哽咽着看向儿子,满脸悲怆,“聿儿,不如,此事可交托于……”
“父王,请恕孩儿不孝。”朱聿恒自然知道父亲要说什么,他紧紧握着阿南的手,以抚慰劝阻了他,“事已至此,孩儿岂能龟缩于此,等待他人纾解危难?请陛下与父王放心,我与阿南,定当竭尽全力,争取生机!”
船队进入沙洲,在芦苇荡的正中心,便是青沉沉的沼泽。
阿南上次探索过这片看来人畜无害的沼泽,知晓它平静缓慢的表面下极为凶险,才能如此妥帖地保护着六十年前的阵法。
“当年的傅灵焰,又是如何在这边设下阵法呢?”阿南推敲着地图,不甘心道,“既然有阵法可破,那必然得先有这个阵法。既然她能在这里设下阵法,我们又为何不能用她的方法来破解呢?”
“南姑娘说得对,确实是这个道理。”傅准拍手赞赏道,“不过,我刚好看过拙巧阁的记载,关于如何在沙洲沼泽中设阵,讲得很清楚。先在旁边设置板材,阻隔流动的泥水,然后连续戽水,同时运送泥沙填入其中,终于得到了干硬的土地,然后才得以开始施工。”
可如今,阵法已坍塌,他们就算阻隔了沼泽,也没有彻底挖掘的意义了。
墨长泽诸葛嘉楚元知等人被紧急召集,商讨破阵之法。但仓促之间,众人对这个沼泽都是手足无措。
沼泽并非常见的地形,而阵法多在大山巨壑,如果是行军打仗,更是都在平原大川上设置杀阵,哪有在沼泽上设阵的先例。
“其实,这也可以算作是一个水面,只是这水面咱们没办法用船驶进去。”阿南蜷缩在椅中,若有所思地绕着头发,看向外面茫茫江面,“说起来,我们在海上之时,寻找方向是我最为擅长。以水流与风向,以星辰与日光……”
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忽然亮了,猛然坐直身子,说道:“从空中!以飞翔之物测算及指引方向,自然就不会受水流和炫光影响了!”
在空中机械飞翔的物事,自然不会被日光迷了眼睛,更不会被水流影响,只会按照设定好的方向,执意地扑向自己的目的地。
她当初送给竺星河的蜻蜓,便往往借助风力,从她的船飞向竺星河的船,以快慢和角度来传递她的心情。
可惜,她的蜻蜓已经永远地埋在了顺陵神道之下。
但幸好——
她的目光,落在了傅准肩头的孔雀上。
傅准一下子便知道了她想干什么,立即抬手护住自己肩上的吉祥天,说道:“你盯着它干嘛?眼睛贼溜溜的……”
“什么叫贼溜溜,咱们什么交情了,为了天下大义,为了江山百姓,你就把你的鸟借我们一下又怎么样。”
阿南说着,抬手便揪过吉祥天的翅膀,将它在手里掂了掂:“怎么才能飞最久?”
“我们什么交情……你说呢,恨不得杀我以泄心头之恨的南姑娘?”傅准瞟她一个白眼,无奈地伸手打开吉祥天的腹腔,探入其中将旋条上紧,又取出一盒香脂揉开,将它全身羽毛涂抹一遍,以免在落水后羽毛沾湿弄脏:“吉祥天虽可借助于空气的浮力而振翅,但它毕竟自身有重量,也不可能一直飞下去。不过你有个优势,可以用流光时不时远程给它续个力。”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小的哨子,递到她的手中:“若是离得太远,流光够不到,而它展翅的力量式微了,就吹响这哨子。它能启动吉祥天体内的一个阀门,令它降低飞行,并且向发声处贴近,到时候记得要接住它,别让它掉进沼泽里了。”
阿南随手将哨子塞进袖袋:“掉下去应该也没事吧,当时在西湖里,它被卷入暴风雨中,还不是被你捡回来重新修复好了?现在还是毛色鲜明漂漂亮亮的嘛。”
傅准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其实,当时吉祥天都秃了,我后来薅了好多孔雀的羽毛,终于才将它修复好的。”
“那也没什么,反正孔雀都长得差不多,谁的羽毛都一样用。”阿南铁石心肠毫不在意,抬手便让吉祥天振翅起飞。
依靠空气的力量而展翅腾空的机括,在松开旋条之后,双翅立即在空中招展扇动。
转瞬之间,吉祥天脱离了下方的芦苇与沼泽,根据水波涡流通道,飞向了前面方向。
阿南一招手,跃上水板,手中木杖划动,率先跟上了吉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