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江承函褪下纯白手套,将它们搁置在一边,果真,他像是压根没有听见这段话一样,淡声道:“就今日。”
汀墨彻底歇下话音。
密室顿时静下来,身段颀长的男子五指张开,摁在半空中,霎时间,神力宛若得到滋养的藤蔓般疯涨,奔腾着从他体内涌出来,通过一个个过滤阵法,化为最精纯的力量,被浴池中无知无觉躺着的人汲取。
一个毫无节制地索取,一个毫无节制地给予。
不知过了多久,江承函停下动作,握拳置于唇边,皱着眉咳了一声。
汀墨急忙去看浴池里楚南浔的脸色,时隔十三年,这具身躯从摇曳的虚幻状态,到现在已然无比凝实,久违的血色终于回到了他的脸颊上,从稳健的心跳,到健康的肌理,无疑都昭示着。
已经差不多了。
只差一段时间的休养,等江承函用神力调一调,他就能睁开眼,再次活过来。
但江承函的状态不算好,他日日都在压制深潭,神力一散再散,纵然是神灵的体质,也经受不起这种折腾。
此时神力一收,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接过汀墨无声递来的手帕,将额头与鼻尖因为过度透支力量而冒出的汗擦干,而后手搭在屏风上,足足缓了一刻。
力竭到好似连站立都显得艰难。
而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依旧显得那样静肃,不辨喜怒,一举一动,都是神灵应该有的,那种既噙着无边冷漠,又好似宽和无限的威仪感。
这十三年,这被神后殿下远离的十三年,那种所谓的监察之力,在塑造神灵这一块,做的真的极为成功。
——如果忽视他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幅模样的话。
神灵这辈子仅有的,唯有的难堪与狼狈。
好似全落在了这间无人知晓的小小密室里。
许久,承受神罚之前,江承函回头望了望楚南浔,透过那张楚家人天生的好皮囊,好似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道:“走吧。”
===
这十天,楚明姣过得极为难熬,一日像是可以掰成白日过,她时而想,既然江承函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没有问题了,他从不说没把握的话,可转念总是不能全然放心。
——毕竟,那可是在深潭中死去的人。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连门也不出了,大有种想将自己在屋里锁十日,十日后再去接受审判的架势。
苏韫玉忍了她七八日,到第九日的时候,敲开了她的房门。
“点了你爱吃的糕点,茶才煮开,用灵液泡的。”他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出来商量事情。”
半刻钟后,两人坐到了客栈的二楼,靠窗边的位置。
“怎么了?”
楚明姣恹恹的耷拉着眉眼,不曾梳妆,素面朝天,披着长发,但头发仍混合着彩绳编了几根辫子,口脂的颜色很淡,沁着点桃花红,乍一看,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找我商量什么,你说。”
苏韫玉知道现在和她说什么山海界的局势啊,之后的安排啊,通通都没用,她听不进去。
他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楚二。”他转着茶盏,看她小口小口咬糕点的样子,放轻声音:“我听周沅说,地煞之战,你炸了不少东西。”
“你想想,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或是想要的?”
楚明姣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灵戒:“没有,该有的我都有了。”
忘了,楚二姑娘天生好命,最不缺的就是凡俗之物。
“胭脂水粉,衣绸缎料?我听说,长安城里有许多西域传来的香料,这几日不然去逛逛?”
楚明姣很奇怪地看他:“你不是一向不爱这些吗,怎么突然提起要逛街了?”
她恹恹地趴在桌面上,像是要愁苦地化为一滩水,努努嘴,一字一句,那声音委屈又着急:“不要,我都不要。我现在就想让招魂术快点来,楚南浔能快点醒。”
望着眼前黑色的发顶,苏韫玉深深叹息一声,脊背靠在座椅上,也不吭声了。
——十月二十五日,是楚明姣的生辰。
好在,上天似乎听到了楚明姣的祈愿,十月二十四号清晨,汀白挥舞着双手,眉飞色舞地敲响了楚明姣的房门。
“殿下,帝师府那边来消息了,说帝师已经做好准备,明日午时,阳气最重的时候,可以施展招魂术。”
楚明姣一下坐起来。
或许是美梦成真总叫人心虚不安,从当天下午开始,她就盯着天色不敢阖眼,时不时扯着春分问一遍,帝师府给的消息究竟是真的,还是她自个儿幻想出来的。
春分不厌其烦地回她,次数多了,楚明姣抹抹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二十五日辰时,楚明姣就起来梳妆打扮,她挑挑这件,又翻翻那件,妆奁盒都找了个底朝天:“耳铛用这个吧,翡翠桃子,楚南浔夸过好看……还有花钿,别描太复杂了,淡一点吧,他喜欢素淡的。”
等一切结束,她挑眉看着铜镜中艳丽的脸,笑了下,很快又摇摇头,欲盖弥彰地挑剔:“楚南浔眼光真不怎么样。”
春分忍不住笑她。
提前一个时辰,楚明姣和苏韫玉就到了帝师府,和负责守府的宋玢面对面干瞪眼,他们三个平时聚到一起没说三句就能起个小争执,今天却都安分了。
略略聊两句后,彼此都没心思,前后歇了话音。
望天望地,全都在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明姣才想换个角度站着,就见大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开门的还是那个收过她贿赂的小侍童。
“怎么样?”几道声音异口同声。
“帝师请诸位进府。”小侍童道。
穿过花丛,廊桥与假山石,三人踏进了正厅的门。
“帝师。”楚明姣有点紧张,她紧紧盯着柏舟,声音磕磕绊绊:“怎么样了?”
柏舟脸色比平常要白些,像是没休息好,冷白的底色叫沉黑的睫毛扫落时,拉出黑与白的激烈对撞,有种难以形容的病弱感:“准备开始了。”
楚明姣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扫了扫四周,发现屋里布置并不复杂。
只见正厅对门的位置,放置了一个半人高的浴桶,浴桶边上,摆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铜盆里有火灰,像是烧纸用的,几人宽的案桌上,放着各种香烛与纸钱,而最显眼的,莫过于那面插在香案上的招魂幡。
说是某个求佛现场,再贴切不过。
出人意料,但好似又都在情理之中。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也从未听说过招魂术这种术法。
“都退至门槛外。”柏舟道。
楚明姣这回无比配合,他话还没落地,她就先一个站了出去。
柏舟站在招魂幡前,阖上了眼。
整个过程比楚明姣想象的要简单,某一刻,火盆无声燃起来,招魂幡无风自动,刮得柏舟衣袖猎猎作响。这像是一个信号,柏舟拿过案桌上摆放的匕首,往手腕上割了道口,鲜血成串滚落在浴桶中。
楚明姣美目睁圆,心头跳了跳。
她脑海里乱糟糟地闪过很多想法。
——招魂术能有如此大的功效,是因为其中一味引子,是神血吗?
——柏舟的脸色好差啊……招魂术对他的消耗,是不是特别大。
叫人窒息的静寂中,楚明姣终于看到了浴桶中属于人的身躯轮廓,先是在蒸腾热气中凭空冒出来的手腕,再是长发,继而是整个头部。
楚明姣怔在原地,同手同脚,死死地盯着那个浴桶,世上其他的声音和色彩,好像都离自己远去了。
直到柏舟将匕首放回案桌上,接过身边侍童递来的手帕按压在伤口上止血。
“结束了。”
他看向楚明姣,眉眼间带着倦容,依旧难掩清隽:“不过来看看吗?”
楚明姣迟钝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一样,匆匆奔到浴桶前,小孩一样趴伏在上面。
她来之前想了满腔的话要对楚南浔说,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坚强,从容,风轻云淡,但此时此刻,盯着那熟悉又久违的脸。
只是很轻地皱了下眉,下一刻,她眼泪就自己滚了下来。
“哥哥。”楚明姣伸手去触了触他露在外面的手,他的身体并非赤、裸,上面裹着层可溶于水的轻纱,触感却和肤感相差无几。
温热的,鲜活的。
近在咫尺。
楚明姣肩头落下去,千言万语都消失了,她终于用了些力气,将那只手牢牢抓紧了,千言万语都消失不见,哽咽着又喊他:“哥哥。”
“你兄长沉眠时间过久,才历经招魂术,无法在一时半刻间清醒。”
柏舟看向苏韫玉与凌苏,又道:“劳烦两位,将他放进里屋榻上。”
两人照做。
本命剑剑主生来好面子,掉眼泪也只掉几颗,等楚南浔被安置在床榻上时,她已经将眼睛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个红彤彤的眼眶可以叫人窥见些许端倪。
“去街上给他买两身衣裳。”见她情绪稳定了些,柏舟轻声道:“只能你去买,不是至亲血脉,无法很快唤醒他。”
“你们也去吧,我在这守着,检查招魂术有没有留下别的隐患。”
楚明姣点点头,又去看他,抿着唇,格外认真地道:“帝师,谢谢。”
说完,她跟在苏韫玉与宋玢的身后,踏出了房门。
柏舟踱步到窗前,忍着四肢百骸被抽干的酸痛疲惫,透过窗棂的缝隙,用视线描摹她被光影拉长的影子。
不必谢。
姣姣,生辰快乐。
==
招魂术从正午开始,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从帝师府出来后,一行三人立马转去街上给楚南浔挑衣裳,从发冠到大氅,鞋靴,一应齐全,楚明姣大手一挥,直接拿了五六套。
楚南浔真活过来,出现在面前,宋玢心底的最后一口气也松了,他搓了搓被撞疼的肩膀,语气明显活跃不少:“奇怪,今天人怎么这么多。”
人是很多。
东西两街基本都是人挤人,不止寻常百姓,许多身着富贵讲究的富户与达官显贵也不少见,各大酒楼挤得满满当当,熙熙攘攘,热闹翻了天。
此时,又有一个人被人潮推搡着一头要撞上楚明姣,被苏韫玉用玉扇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