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倚胡床
迟婧怀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簪子,正歪着头, 和身后的侍女说着什么。阳光正好打在她手上, 簪上的镶嵌的宝石反射出璀璨的光, 明晃晃得很是扎眼。
有人赶在洛疏竹的前面匆忙入了殿, 她站到迟婧怀面前,附身说了什么, 迟婧怀的笑意便骤然淡了下去。
她把手中的簪子收入盒子中,秀眉微蹙, 吐出一句话:“她来干什么?”
洛疏竹一脚踏进去的时候, 正好听到这句话。
她长剑调开细细的珠帘, 抬头问她:“你是在说我么?”
锋利的剑刃轻轻扫过玉珠串成的帘子, 那串珠的丝线经不住这么一划,瞬间崩断, 半截珠帘落到地上, 绯红色的玉珠“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
内室的人被这声音一惊,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她的方向。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圆脸侍女对她怒目而视。
另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 则微微侧身,挡住了迟婧怀的小半个身子。
这两位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只有迟婧怀一瞬间收敛好神色,伸手将胸口的乌发撩到脑后,才慢慢地开口:“洛姑娘从没来过我这里,今日有事?”
“现出真身。”
“什么?”她面上整理好的表情也有一瞬间崩裂,迟婧怀挂着笑的表情一僵,透出几分愕然。
她手指无意识地扣住桌角,微微用力,指尖透出淡淡的粉色。
因为穆朝旭,洛疏竹和迟婧怀的关系一直是尴尬的。
而这份尴尬,也让两人在无可避免的接触中,给予了对方一点点超出其他人的关注。
现在的洛疏竹庆幸这份关注。
她能在迟婧怀垂眸沉默的间隙里,判断出她此刻的心情。
——她感到慌乱。
看来,她真的做了些不好的事情。
洛疏竹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确保对面之人,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出真身,现在。”
她没在任何一本书上读到过,如何逼迫一个天灵族人显出真身,或许把人打至重伤,是唯一一个办法。
但一想到历拂衣,她又这个做法并不妥当。
投鼠忌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你居然故意羞辱我家姑娘!”圆脸的侍女愤愤不平,她跟在迟婧怀身边多年,自然知道“真身”这两个字,对于迟婧怀意味着什么。
在天圣,这两个字,钉在她身上,摆脱不掉,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异常。
洛疏竹生出一股对牛弹琴的错觉,她抿抿唇,盯住迟婧怀的眼睛问她:“需要我帮你现出真身么?”
她依旧没有回答。
只有挡在她身前的高挑侍女动了动,她在掌心凝出一把剑,做了个抵挡的动作。
耐心耗尽,洛疏竹袖中凝出些灵力,一左一右挥开挡住的两人,在女子的惊呼中,伸手钳住迟婧怀的胳膊,带着她从殿中飞了出去。
“你疯了?”骤然离地,迟婧怀身子猛地一僵,“这是迟家!”
长剑架在她脖颈处,她们的速度太快,迟家的侍卫没来得及追上来。
洛疏竹看了看越来越远的地面,在风中回答她:“那又怎样?你觉得我怕么?”
迟婧怀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她手指不停地搓动衣角,期盼着迟家快快把她救下来,也胡乱地猜测着洛疏竹要带她去的地方。
九霄岛?诛邪台?抑或者,是洛家某个外人不知道的私宫?
但她全部猜错了。
洛疏竹落到了一处崖壁之上。
四海之上,大大小小的浮岛无数。这些浮岛有的较为广阔,可供人居住,有的则只有几丈见方,仿若天海间孤零零的一块巨石。
脚下的这个浮岛便是如此。
海上,这样的巨石不下几万块,迟婧怀的脸色更难看了,等迟家的人找到她,还不知道要多少个时辰。
无人修理的植物肆意疯长,挤满了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地面。四下里,除了呼啸的海,就只有不散的云。
洛疏竹收了灵力,两人骤然落了下来。
“现出真身,这是你最后一次主动的机会。”
迟婧怀站在浓密的草丛中,后退了几步,苍白着一张脸问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别装了,挺没意思的。”洛疏竹又逼近一步,“你那些侍女不知道,你自己还不清楚么?”
她摊开手,掌心里躺着细细一层粉末,粉末顺风散开,尽数飞向迟婧怀的面颊。
迟婧怀感觉一阵异香,“你给我下毒?”
“这不是毒,我也中过一次,没死。”洛疏竹朝她笑笑,“上次还是历千霄洒在我身上的,只是暂时封住你的灵力罢了。”
迟婧怀又后退了几步,可这浮岛太小,她已经退到了崖壁边缘。
她不敢再退,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想到洛疏竹骤然伸手,把她推了下去。
失重感骤然袭来,没做半分准备的她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凉风在她的耳边呼啸而过。
她伸手下意识地去拔剑自救,却感觉灵脉里空空如也。
“砰”地一声,迟婧怀砸入海中。
这崖壁太高了,入水的时候,四肢百骸都生出痛感。她平素水性很好,但也抵不住如此的折腾。
迟婧怀在水中挣扎了片刻,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拖着她猛地上浮。又是一阵眩晕,她看到了洛疏竹的脸,也看清身体下方的东西。
那是一把巨大的扇子。
九杀扇把她托到崖壁的高度,然后在下一个瞬间,把她又甩了出去。
迟婧怀终于知道洛疏竹想要干什么。
上上下下,循环往复。坠崖、落水,再坠崖,再落水。
重复的眩晕和痛苦让迟婧怀想要干呕,连声音也听不真切。
“文鳐鱼一族,会飞又善水。迟婧怀,你为什么不敢现出真身?”
迟婧怀太疲惫了,也太痛苦了。
洛疏竹没有对她出手,她的身上也没有一处伤口,可是现在,她的五脏六腑都真如同针扎一般疼痛。
来来回回的升降已经让她心生恐惧,迟婧怀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她伏在巨扇之上,咳嗽了很久,呕出一口海水,咬牙切齿地看她,“洛疏竹,你不得好死。”
下一瞬间,红色的飞鱼从云海间现身,她腾空而起,巨大的尾巴和翅膀一起卷起狂风,好像要把她一起击入水中。
九杀扇在半空拐了个弯,它如屏风般挡在洛疏竹面前,微微后仰,用更猛烈的力度将那股风扇了回去。
狂风把她击落在地面,红色的鱼在地面滚了几下,脱水般来回挣扎,然后扇动着翅膀,想要再次腾空。
“乾天。”
乾天剑扎透了她的一个翅膀,然后猛地下沉,刺入地面。
尖锐的惊叫响起,刺得洛疏竹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看着不断痉挛的鱼身,等了很久,等待她放弃挣扎,才蹲下身子。
洛疏竹指尖轻轻擦过滑腻腻的鳞片,突然开口:“你说,一条红色的鱼,怎么会长出青色的鳞片呢?”
迟婧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忍着疼一言不发。
“啊!”
她感觉尾部尖锐的刺痛,就好像是有人捅了她一刀似的。尾部一片温热,迟婧怀咬着牙去看,竟是洛疏竹生生地拔出了一片青鳞。
那鳞片她用了几百年,此刻已经生在她的血肉里,如此直接地扯下来,与扯下她原本的鳞片别无二致。
“很疼吗?”洛疏竹问话的时候还是笑的,她拍拍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巨大的方巾,铺到地上,然后把青鳞轻轻放了上去。
“啊!”
“你既然知道疼,怎么还好意思去拔别人的鳞片呢?”
迟婧怀的尖叫与洛疏竹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是我,啊——!”
“我知道,是穆朝旭。”
“你觉得自己脱得了干系?”
“不要给我说什么不知道!你受了好处,就是同谋。”
“你别急,谁也跑不了,下一个就是穆朝旭。”
洛疏竹每说一句话,就拔她一片鳞。
迟婧怀拼命地解释,她说是穆朝旭在历拂衣入塔前,将他迷昏,亲手拔下的鳞片;她还说自己在那之前,根本毫不知情。
渐渐地,迟婧怀也不再开口了。
她没力气了,也发现洛疏竹根本不听她说的任何一句话,她好似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只半跪在地面,一次次地用匕首撬起鳞片,然后再生生扯下来。
“我姓迟!咳咳,我父亲……绝不会放过你!”
迟婧怀浑身颤抖,她希望能够就此昏死,可一次一次撕裂的痛苦,让她无比清醒地面对一切,不得解脱。
“呵。”洛疏竹嗤笑一下,却没搭理。
她沉默绕到鱼身的另一侧,用匕首在鳞次栉比的鳞片中撬出一条缝,伸手捏住,然后再用力扯下。
草丛上到处都是血。鲜红的血顺着叶子渗透到土染里,然后被吸收,消失不见。
在洛疏竹扯下最后一片青鳞的时候,迟婧怀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洛疏竹不甚在意地把手掌的鲜血抹在了裙摆,她拢起地面铺平的方巾,打了个结,把所有龙鳞都包在里面。
“迟婧怀,今天,我只是让你把不该拿的东西还回来了,可并不代表我们两清了。”
她转身欲走,却又回过头,丢下一句话:“后会有期,别死了,我还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