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沉霜
两人隔着一堵残破的断墙,不远不近的共处了三日,期间没有一句交谈,好在也没有任何人叨扰。
这三日漫长得像是共度了一生,又短暂得像是一场易醒的旧梦。
兴许是逐星和白清欢那日的战斗伤了那株巨大的白梅仙树,它开始簌簌地往下掉花。
应临崖如足下生根在墙外站了许久,在第三日的清晨,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开始俯身将院外的落花一一拾起,捧在手中,待完全握不住的时候,把它们收入那个匣子中。
院中的落花已经铺了满地,像一层厚雪。
他没有走进去。
因为远处有一道暗红色的流光正在靠近。
逐星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回应家祖地的,弥散的那些白雾被她冲散。
为了更快逃离,她甚至半个身体化成了原型,暗红色的鳞片缝隙间涌出了鲜血,看起来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她重重落在地上,还未站稳,便快速冲到了院中,想要抓住白清欢。
应临崖刚想动,但是白清欢动作却更快。
她几乎在眨眼间便拔出了天倾剑,那柄本该只在盛德仙君和他转世之人手中才能举起的传说灵剑,在她手中却用得轻而易举。
锋芒毕露的天倾剑,成功让逐星止步。
然而她眼中的提防和警觉却没有半分消退,她近乎咬牙切齿逼问对面的人:“段惊尘到底去哪里了!”
白清欢眼睛弯了弯,面上却配合地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
她轻轻笑了一下:“别太离谱啊,我一个连道侣的下落都不清楚的人,又哪里知道其他人的下落。”
逐星的气息渐乱,她哑声质问:“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凭什么知道,你一只蛇妖没脚都能从寒渊爬到东灵洲来栽赃我,段仙君生了两条腿还会飞,他去哪儿我能拦吗?”
白清欢回答得气定神闲,甚至挺好心地给逐星出主意:“要不你去掘墓派看看?他喜欢钻洞,指不定是去进修了呢?”
逐星狠厉地瞪了白清欢一眼,转身看向应临崖。
她的嗓音沙哑,语速却越来越快。
“应临崖,我感觉不对劲,段惊尘不在合欢宗,甚至我找遍了整个东灵洲也没有探到他的气息!”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白清欢,惊疑不定道:“我觉得这家伙绝对和段惊尘提前勾结密谋了什么,不能再等了!”
白清欢啧了一声:“都说了他钻洞去了,你怎么不信呢。”
逐星根本不搭理她,而是继续对应临崖道:“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要么抹杀了她的神魂,我好直接夺舍了这副身体,要么你让我出手抹除了她的记忆,将她速速丢回合欢宗去!”
她的神魂在司幽国的生灵祭坛中被白清欢,段惊尘和空昙携手斩灭了一半,现在再想要抹杀掉白清欢已经是不可能了。想要杀她,唯有应临崖亲自出手。
若是抹除记忆的话,她倒是勉强能办到,不过若是真这样做,白清欢怕是也要遭受重创。
逐星眼见应临崖依然没有反应,眼底逐渐浮出怒火。
“应临崖!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为感情之事而畏手畏脚!若是她将我们的事情传出去,你该如何自处,如何回去羽山当你的应家家主!”
“你想想你惨被镇压在寒渊之下三千年,神魂破碎的先祖!想想那些将你们应龙一脉逼死的仙族,你的父母叔伯,你的兄弟姐妹,你的无数血亲,可都是被那些人逼死的!你的祖父为你磕了无数个头才保下了你的命,你身上背负的岂止是自己一人的命,还有应家千万人的命!”
这样的话,逐星在应临崖年幼之时,便对他说过无数次。
对拥有漫长寿命的仙族来说,百岁的应临崖还只算个少年,但是那时候他已经被众多仙族长辈教导得很好了。
在他的书房内,挂着一张盛德仙君的画像,那些他尊称为“师父”的前辈们,每一个人都对他这样说。
“临崖,你乃是羽山天赋最佳之人,注定是盛德仙君的继任者。”
“你一定要好生修行,恪守本心,来日如盛德仙君那般守护苍生,斩灭邪魔。”
他果真成长为了一个端方雅正的君子。
直到某一日,在他回到应家的时候,他高兴地说自己正在青霄剑宗的一个剑修手下习剑,想要在将来的某日拔出羽山之中的那把剑,彻底斩灭邪魔的时候——
从小照料他的逐星姑姑像是受到刺激发了疯,忽然对他动了手。
也是那日,应临崖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多可悲。
后来逐星便时常对他说那些话,像是要把字字句句都刻在他的灵魂深处,让他永远忘不掉身负的血海深仇。
逐星怒斥他:“应临崖,你为何还不动手!你到底在等什么!”
等什么?
应临崖不回答,神情依然从容,他侧身看向雾气弥漫的远处,那边是北方。
那边,有一股凌厉至极,强大到不该出现在修真界的飞升境剑气冲霄而起,正快速朝着隐龙渊逼近。
逐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到底是谁把青霄剑宗的老疯子给引来了!”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白清欢。
后者一摊手,满脸无辜:“啊?青霄剑宗的人来了,关我合欢宗白某人什么事?”
第45章 摇人!我疯狂摇摇摇!
逐星口中的那个老疯子,实际是青霄剑宗的掌门。
云华真人。
修真界修士在飞升之后,其实就已经拥有了自由来去羽山的资格,尤其是实力最强大的剑修,若是换在仙庭尚在之时,云华真人高低也是要被尊称一声仙君的存在。
即便是无法敕封仙尊之位,但是那可是羽山,灵力远胜过修真界十倍百倍。
但是云华真人依然我行我素,飞升之后不去羽山当仙人,也不在青霄剑宗好好当掌门,而是如一条疯狗,拿着他的剑在寒渊之中不知行走了几百年,为的就是杀尽昔日邪魔部下的那些妖兽。
几百年间,他唯一一次回青霄剑宗,还是听闻盛德仙君的命牌重新亮起,天倾剑择了一个小童为主。
回来的第一件事,干了让整个青霄剑宗其他修士险些破防的离谱之事——
他把段惊尘丢去了那个可怕的寒渊最外圈,让一个才刚刚开始修行的少年在那片冰雪苦寒之地不眠不休熬了三天,这才出现,像是半点不怕这个小祖宗被自己玩死了。
事后,云华真人也只是看一眼段惊尘,说了句“还行”,亲自把他丢回了青霄剑宗,算是认可了这个少年。
而他自己,则又杀回了寒渊之中,至此再也没出现过。
整个青霄剑宗内,知道自家掌门长什么样的弟子屈指可数。
若非这位的实力着实太强,加上他放置在青霄剑宗内的命牌虽说天天明明暗暗闪烁不断,但总算没有彻底熄灭过,众剑修也要怀疑自家掌门是不是已经死了。
“为什么云华真人那个老疯子会出现!”逐星根本无法理解,她思来想去,也还是觉得唯有白清欢最可疑。
白清欢老神在在的站着,刀疤站在她身前,半点看不出先前还是一只小细犬时的狗腿模样,全然变成了一只凶悍的护卫巨兽。
她说:“我不知道,我一个才五百多岁的年轻人怎么可能认识一千多岁的云华真人,有代沟的,当不了忘年交。”
逐星:“你和应临崖这个三千岁的都能搞一起!”
她无动于衷:“对啊,所以这不就凉了吗?”
逐星:“你来之前绝对和段惊尘密谋了什么对吧!”
她:“没有啊,来之前在问他穿哪件衣服漂亮。”
白清欢软硬不吃死不认账,逐星在她口中一句真话也问不到,只能怒看向应临崖:“别耽误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她死,你制住她,我现在出手抹除她记忆。到时候老疯子来了,你还能找理由把自己摘出去!”
她心急如焚说着,然而遥远天穹那边的剑气已经越来越近,应临崖却依然依旧无动于衷。
逐星怒火中烧,若非如今打不过应临崖,她真想像千年前那般狠狠抽打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你这个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没用废物!”她忍不住指着应临崖的脸失望怒斥:“那位大人是何等杀伐决断,深谋远虑的惊艳绝伦人物,为何却有你这么个庸碌无为优柔寡断的后辈!”
这句话出,应临崖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苍白的脸微微抬起,精致如画的面庞上,极其罕见的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那一瞬间,竟如春风掠过冰原,惊艳得让人失语。
“是啊,所以你那位杀伐决断,深谋远虑的大人死了,现在只剩下我这个庸碌无为优柔寡断的后辈了。”
应临崖清冷低沉的嗓音像是含了笑意,他轻轻瞥了一眼逐星,目光定定:“所以,还请逐星姑姑救我。”
说的是救,唤的亦是那个不知道几千年没有再喊过的尊称。
但是逐星的后背却在瞬间发麻,她脑中像是劈过一道闪电,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她死死盯住了应临崖,脑中想起过去三千年间,眼前这个男人从天真的稚童到温柔的少年再到冷厉的应家家主的变化。
谁都不是生来就老成阴冷的,应临崖也不例外。
他小时候长得格外瘦弱,偏偏应家当时的处境又太过微妙,于是哪怕是其他龙族的人也不愿意同他牵扯上关系。还是稚童之时,他便学会了一个蹲在偌大却空荡的某个角落,自己看蚂蚁搬家,学会了用草编些小玩意儿,用小刀为自己刻点玩具。
后来他逐渐长大,或许是应星移的天赋终于显现,或许是他本就不是寻常人,总之少年应临崖逐渐亮眼,姿容仪态也好,修为学识也罢,甚至连端方稳重的性情,无一处能让人诟病。
直到逐星残忍揭露了他的身世,将其他人隐瞒的那个邪魔身份也告诉他。
应临崖一点一点,终于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逐星现在才回想起来,自己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猜不透这个男人的想法了。
他怎么可能真的如自己口中所言,是个莽撞优柔的人!
她呼吸逐渐剧烈,先前被忽视的所有线索,在此刻逐渐串联到了一起。
“你知道我想杀段惊尘和白清欢,所以先一步将我打伤,逼得我不得不闭关养伤……”
“龙侍将人请来之后,你没有第一时间去将人灭口,反而等到我出关之后才出手,中间不知道耽搁了多少时间。”逐星毕竟曾经是那位在灭世邪魔手下,权掌无数妖部的妖将,在暴怒冷静下来以后,立刻就意识到了这里面的问题。
这不是应临崖的作风,他从来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更不是一个会给对手留机会的人。
相反,他是一个非常会演,会示弱,会以假象扰乱对手的判断!
远处浓雾翻滚,剑气像是一道惊雷,素来无风无雨的应家祖地,也像是被生生劈开了一道裂缝。
“你是故意的。”逐星不可思议地看着应临崖,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你刻意拖延时间,为的就是让段惊尘把老疯子引来!”
应临崖一身玄色衣裳,从容立在废墟之间,如一株挺拔而古朴的高树。
他很轻微地点头,倒是承认了。
“是。”
“可是你是如何知晓来的人是白清欢而非段惊尘的!”逐星依然不解。
“我不知。”应临崖平静道。
“若来的是他,她自会想尽一切办法找人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