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门客
说罢,比丘尼牵着孩童,似慢,实则极快地,飘然而去。
黄鼠狼这才?大松了口气。仇恨地盯了一眼吕岩:“算你今天走运,遇到?灵芝庵的?尼姑,捡回了条命!”
便转身溜走了。
吕岩跌坐在雪地里,为今晚遭遇的?一切愕然不已。心里想,这孩童,难道是庙里的?比丘尼收养的?童儿,出来玩时,被那家黑店绑了?如此奇事,明日定要告诉张兄他们。
只?是,那条蛇精……那位救他一命的?蛇娘子,为甚么叫他甥女婿呢?
吕岩呆呆地想。站起来,只?觉腰酸腿痛。
也是,又是追逐那孩童,又是拼命躲那黄鼠狼,折腾了半夜,天都快亮了。
他慢腾腾地往旅店走……不过,总之,这家是黑店,无疑的?了。定要揭穿此等兼行拐子的?恶人。
果然,他往回走的?路上,竟然遇到?了陆续出来放牛、耕牛的?百姓。
天边已经泛了一点?光,将黑不黑,将明未明。于是,一点?仿佛阴阳之间的?残光,借着雪,折射到?了路边的?农夫,乃至他牵着的?老?黄牛身上。
吕岩甫一抬头,神态慢慢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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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店!”
陈二娘忽然睁开双眼,一跃而起,一把拧住了从柜子里钻出来的?店主婆。
张半武那与熟睡无异的?呼吸顿改,一脚踢飞了从床底爬出的?,店主手中的?刀,将他摁到?了地上。
“好对贼公贼婆!”陈二娘冷笑道:“早知你店里有问题,那劣质迷药,我和大哥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一嗅到?茶水,便知端倪。”
此时,天光微亮。
二人正待逼问时,却滞了一滞。
那黑夜与清晨交错之前的?视界中,这一瞬间,被他们摁住的?这对皮肤黝黑的?贼公婆,骤然变成?了……
变成?了……
变成?了,两头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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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岩揉了又揉眼睛,但还是看到?,田垄边,黄牛戴着斗笠,穿着衣裳,手里拉着绳索,直立而行。
而一个麻木的?,不着衣裳的?老?人,正被老?黄牛牵着穿鼻子的?铜环,四?肢着地,以扭曲的?姿势,缓缓往前,口中发?出“哞”的?叫声。
第154章
天大半还是黑的?,鱼肚白只泛了一缕边。
寿阳县的鸡已经恐惧而兢兢地叫了。
千门万户次第醒来。
一户不大的二进宅子里,主人家打着呵欠,从卧室起来了。
男主人埋怨:“怎么没有热水送来?劈柴声在哪里?”
女主人不乐:“怎么没有饭香飘来?炊烟在哪里?”
还有他们的?女儿在闺房里大发脾气的?叫声:“我都冷醒了,炭火呢?怎么没有人来给我穿鞋穿衣!”
而?院落外,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动静。
主人夫妇气坏了:“这?些懒货!”
女主人披了绒绒的?带毛裘衣,头戴罩帽,帽下乌发露金簪,到了屋顶上压着雪,墙缝漏着风,柴门透着光的?厨房,一脚踢开门,厉声喝道:“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干活!”
厨房里,稻草堆里,蜷缩着一只?狗儿。
狗儿年纪不大,乌黑毛发蓬松松,以至看起来身体圆乎乎的?,十分稚嫩。黑亮眼睛上方,却有蛾眉般的?两点黄色毛发,四脚亦是黄色。
骤然被惊醒,狗儿爬起来,晕乎乎地,没站稳却又跌倒了。
女主人取了一旁的?烧火棍,劈头盖脸就朝它打了下去:“贱东西!”
男主人戴冠着帽,穿厚棉裘大袍,内有皮袄,闲适温暖宽大,只?不适于劳作粗活。他笼着袖子,走?到被雪覆盖的?外院里。
院里有牛栏,系着老牛,它病骨支离,正躺在地上,张着嘴,无声地吟哦着。
棚下关着驴,它瘦得?皮晃荡,没多少力气,就不去拉磨,只?耷拉着耳朵休息。
男主人取了一旁的?鞭子,嗖,砰,打得?老牛挣扎着四肢,打得?驴乱晃着站起,他喊道:“惫懒货,都起来!”
狗儿泣涕不能?起,拱爪求女君:“五更?天尚黑,万户沉沉睡。年小力弱身疲倦,头昏脑胀夭折近,容我稍息再服侍。”
牛奄奄驴蹒跚,叩首拜男主:“夏日烈阳冬来雪,勤耕奋作不停歇。寒风病老躯,劳苦损精神,残年剩无几?,留我半日顺气息。”
女主人冰冷冷面庞,把狗儿骂:
“狗啊狗,你?怎与人来比?你?前生有罪今世?赎,爹娘为奴生小奴,生来冲人摇尾巴,看家护院讨欢心,残羹冷炙度余生。烂命一条,纵使夭折何可惜?快去烧水做菜服侍小姐!”
男主人气咻咻竖眉,将牛说?,把驴鞭:
“牛啊牛,你?怎与人来比?你?两脚沾泥洗不尽,少年到老田耕事,几?口野草权果腹,生作苦力,死在砧板。”
“驴啊驴,你?怎与人来比?蠢钝痴愚实?可厌,埋头蒙眼朝前走?,原地踏步尚自得?。”
“劈不完柴禾,磨不完豆子、整不净宅院……我的?鞭子不肯饶你?们懒货!”
无奈何,晕乎乎的?狗儿极吃力地拉起木桶,哆哆嗦嗦,朝屋外的?水井走?。
雪化了不少,地面凝冰。
狗儿打完水,一步一挪,肉垫打滑,噗通,跌在地上,刺骨的?冰水全洒了,一半多浇透了它乌黑的?皮毛。
它摔折了腿,撞了额头,眼冒金星,冷得?快僵了。眼泪涌出?来,就冻住。
朦胧模糊间。
狗儿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个人。
一对和蔼的?男女,搂着她,叫,宝儿,宝儿。
女主人怒容满面,鞋尖用力地踢它:起来,狗儿!
爹爹开店,娘刺绣,自食其力,不是生来作奴仆。
男主人说?:这?么点活都干不好,水都洒了,就会白吃我家的?饭!
他们把她当掌上珠,吃的?,用的?,都先紧着她,从来不必吃残羹剩饭。
如果今天这?样生了病,摔了跟头,就有香喷喷的?手搂着她,暖烘烘的?被子盖着她,不必睡在稻草堆里……
裹得?像个球,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姐”,七八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在房里叫了起来:狗,狗,给我穿衣服,狗!
她的?年纪,比这?小姐还要小一两岁……
不,不,狗儿恍惚地想,人类才有这?样漫长的?寿命,七八岁了还未长成?。
它今年……六个月?七个月大?还是一岁……记不清了,牲畜只?要能?干活,女主人说?,是不必算年纪的?。
狗儿还躺在雪地里,看着主人高高的?面庞,俯瞰着它。
血迹流过眼睛,视线渐渐模糊。
一个节日。新春,鞭炮,对联,笑脸,新衣。
稚嫩的?小手在纸上写?下歪扭的?大字……夸奖,糖梅子。甜滋滋的?。
那对慈爱老实?的?男女,领着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儿,拜在雕像前。
帷帐,神案,香炉。青烟升起,模糊了泥胎神祗的?脸。
人的?好衣裳。却长嘴,利齿?一张狗的?脸?
人在神前,絮絮恳求。生活,不好过啊。前线,战争的?阴云。涨价,吃食的?拮据。寥落,店铺的?冷清。
人,不好当啊。神,请庇佑,庇佑……
半垂以显慈悲的?眼睛睁开。狗头神从供奉的?香案上抬起脸,斜睨着不远处桌上的?那个“宝”字,笑着说?,好啊……
那,我来替你?们挨这?不好过的?生活。我来,当人吧。
那,谁来当我呢?
……
意识飘飘荡荡在黑暗中,狗儿躺在大地上,竟然觉得?,雪温暖了起来。
她飘啊飘,飘啊飘,飞出?了大门,听到了院子里,从被买回来开始就没有歇息过的?老牛、瘦驴,干重活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飞得?渐高,听到了左邻右舍里,更?高的?院墙里,“人”在责备瘸腿的?马,本该英武潇洒的?马,沉默地低头不语。
飞过许多宅院,听到了一阵又一阵,兔的?哭声。柔弱无骨的?兔,洁白的?皮毛,蜷缩在角落,张皇惊恐地面对着“人”的?欺辱。
“狗儿……狗儿……”老牛哞哞地叫,“‘人’在商量了,说?要趁你?咽气前,卖与灵芝庵的?尼姑……不能?睡啊……”浑浊的?眼睛里淌了一滴泪,像个老者,劝着她。
“狗儿,你?爹娘宁可自己被送去灵芝庵里,也要哀求主人留下你?。你?一定要活着……”瘦驴伏在她身侧,用长出?白毛的?头去顶她。像一个中年就累花了头发的?贫汉,无奈地叹息着。
狗儿终于醒了,第一句话,却是嗫嚅着:“我有名字,我不叫狗儿,我是……我是……我还会、会写?……”
怎么也说?不口,想不起来。
老牛摇摇头,叹息:“傻狗儿,我们畜生,哪里有名字,哪里有文字?狗爪怎么写?人文?”
人如天,人如地,人如神灵,不可冒犯……
他们有灵觉,有文字,有文明,字写?三?才,上书?天神,内观鬼祖,下书?地祇。
野兽则魂魄噩、智识昧,卑贱于荒野,潦草年月。
大门轰然开了。站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比丘尼。
男、女主人陪在身侧,谄媚至极地领着那尼姑:“这?位师父,您看,我家还有一个,愿为法会献上。”
比丘尼略蹙着眉,上下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狗儿,叹道:“你?们倒念旧情,留着它。但成?了这?样,又要交来。甘霖,要折半了。”
“是,是。主要是,女儿喜欢……毛发好看……”他们解释着。
牛、驴用自己的?躯体挡在了狗儿的?身前。
但灰衣尼姑只?是伸出?手,无视任何阻挡,狗儿的?身体就自己飞了起来,小小的?绒绒身体窝在了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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