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惟七
张九龄将书卷接过来:“意思是,别人评价你的话,或许出于某种目的言不由衷,或者只是善意的谎言,总之,你很难听到真实的自己。”
“可是别人说你风度好,我觉得他们说得是真的。”李未闻歪着头,“你不相信他们?”
“不是不信,而是每个人的视角都有局限,天地浩瀚,人心更深广,以自己的眼睛观察别人,犹如夜间行船、盲人摸象。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谁?” 张九龄的神色淡如清风,“所以邹忌说有人赞美他,是因为先入为主地偏爱他;有人赞美他,是因为怕他;有人赞美他,是因为有求于他。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窗外有几只冻雀在嬉闹,李未闻专注地听着,用力点了点头。
——即使没有紫檀木的障眼法,世人也会被自己眼前的迷障所惑,看不清自己或是身边的人呢。
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谁?
冬日读书的时光像是屋檐上的冰雪,晶莹而简单,转眼十天过去了。
其实读书人并不呆,他们的大道理听起来也不坏;苦寒与清欢,不过如此。换一种人生也很有趣,但她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这天,天气晴朗得不像话,李未闻托着腮,望着窗外的流云,若有所思。她突然想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为何这么久没见杜清昼找上门来?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个问题,门被人推开,李未闻不由得眼前一亮。
裴昀一身胡服,腰身收紧,格外笔挺精神:“老师说一天到晚坐着也不行,让我们今日去骑马。”
四
大唐还没有“文官坐轿,武官骑马”的风俗,朝中无论文武官员,上朝下朝都是骑马。长安城骑射之风盛行,很多贵族女子也会骑马射猎。
李未闻欢快地骑在马上,只见身边的裴昀倒像有点紧张似的,抓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双腿夹紧马鞍,人也绷得笔直。
难得见到他这副模样,李未闻好奇地侧过头——
他这是……不会骑马?
“抓好缰绳,看前方。”张九龄在旁边指点,“无需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马上,坐稳了,看前方的路即可。”
长安城平整的街道在前方延伸开去,一切都沐浴在晨曦之中,像是初醒的年华。
少年脸上褪去了那种懒洋洋的神色,倒显出另一种好看来。他嘴唇抿紧如刀,鼻尖挂着一滴汗珠,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征服身下的马和前方的路。
张九龄回过头来,对李未闻点头赞许:“辰儿今日骑得很好。”
啊哈?杜清昼原来也不会骑马?
李未闻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张九龄出生于岭南,这两个少年也是他从故乡岭南带过来的,那里是人们口中的“瘴南蛮荒之地”,即使有马,也是用来拉车做苦力的。长安城里这种高大的用于骑射的突厥马,少年们以前还真的未必见过。
几人策马朝前,只见不远处来了一匹青色的突厥大马,装着乌漆马鞍,挂着鎏金杏叶,络头奢华招摇。
——马背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黄门侍郎李林甫。
“张侍郎!”
“李侍郎。”
张九龄在外人面前总是淡淡的神色,显得李林甫热情得相当谄媚。两人是品级相当的朝廷命官,李林甫竟然下马行拱手礼,还带着他的招牌笑容:“两位少年真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
“……”长得连自己爹都认不出来还真是人才。李未闻一边在内心里吐槽一边下了马来,但眼睛不由得有点湿,十天不见,她还真有点想念自己老爹。
出于礼貌,裴昀也下了马,动作不太熟练却仍然不失潇洒。
“两位贵庚几何?”李林甫的眼神热络地在两个少年身上打量。
裴昀刚骑过马,气色格外的好,更显得飒爽俊朗:“十五。”
李未闻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李林甫的视线在高挑俊美的裴昀身上满意地梭巡:“我家有一小女,也年方十五。小女的容貌那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明日我在府中有一场宴饮,邀请两位小郎君前往,能否赏个脸?”
唐时的郎君是尊称,新科进士也叫新郎君,现在考试还没进行,李林甫这种称呼有点太过明显地自降身价和拉拢了。
李未闻瞪大眼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爹你确定是在说自己的女儿吗?
不不,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爹你究竟想干什么?
“大考在即,当以学业为重。”张九龄淡淡地说,虽然表明了他的态度,却也毫不咄咄逼人,看向两个少年时目光温和,“你们自己决定。”
“我要睡懒觉,随便。”裴昀懒洋洋地说,“杜欠揍你呢?”
“我……”李未闻看了看裴昀,又看了看张九龄,最后,目光落在她老爹的脸上——那堆着笑容的脸上满是期待,她竟然没办法眼睁睁地让这期待落空。于是,鬼使神差地,她说:“去就去吧……反正用不了多久。”
张九龄和裴昀都意外地看着她。
裴昀挑了挑眉。
“那么,明日我在府中恭候大驾。”李林甫笑容满面地拱手告辞,翻身上马。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裴昀朝李未闻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自己想好怎么跟老师解释。
“老师,”李未闻拉着缰绳,心虚地策马上前,“那天我们在酒楼里见到的姑娘,就是李家的小姐。”
马背上的张九龄手中微微一顿,似乎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来。他略一沉吟:“你如何知道?”
“我……”李未闻心里暗叫不好,所幸她反应快,“我,我听到那些仆人叫她李小姐,又见她抱着琵琶,今天李侍郎说她女儿擅长弹琵琶。我们与李小姐素不相识,李侍郎要宴请我们,实在奇怪,除非是因为那天酒楼相遇的事情。
“要是真的是这样,那天我莽撞撞倒了李家小姐,她的琵琶好像也摔坏了,我去给她道个歉也是情理之中。”说到这里,李未闻连忙又补了一句:“老师,我对李家小姐没有别的意思。”
张九龄的侧脸清白如玉石,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来是否生了气。
“你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即可。”
这天骑马回来之后李未闻有点闷闷不乐,好像莫名地被鄙视了啊。
就算是张九龄这么宽容的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学生跟她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交集似的。
晚上下起了雪,李未闻躲在被窝里,不知为何想家了。李府在冬天会生暖洋洋的炭火,奢华的花灯把夜色也妆点得亮如白昼。整个正月里,她爹都会得意洋洋地命人把搜罗来的各种奇珍异宝、金银珠玉摆放在厅堂,让所有的宾客来了一眼就能看到,真的好土好暴发户……
但是她好想家。
“怎么了?翻来覆去的?”寂静中传来裴昀的声音,“睡不着?”
“嗯。”李未闻的声音带了点鼻音,突然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们都很讨厌那个姑娘吧?”
“哪个姑娘?”
“上元节在酒楼弹琵琶的那个!”
“……”裴昀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来,随口说,“哦,她啊。挺可爱的。”
“真的?”李未闻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裴昀慵懒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我说她可爱,你用得着高兴成这样吗?”
“不不!”李未闻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差点露陷,急忙说,“我只是觉得她瘦瘦的——”
“原来你是说这个。”裴昀打了个哈欠,“瘦怎么了?胖有胖的漂亮,瘦也有瘦的可爱。女孩子青春年华,在酒楼里尽兴地弹着琵琶,哪怕弹得像杀猪的调子,那种热忱却也还蛮有趣的。”
这是李未闻第一次听人说她的琵琶弹得像杀猪,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很高兴。
比起那些“天籁之音”的赞美,那“热忱”两个字,要真实得多,也豁达潇洒得多。
第二天清晨醒来,阶前雪堆了半尺厚,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门口似乎传来说话的声音,仆人在说着“我家郎君不见客人”之类的。裴昀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李未闻一个人很无聊,便好奇地过去看个究竟,只看到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失望离去的背影。
“那些是什么人?”李未闻问仆人。
仆人摇摇头:“都是考生来请托的。我家郎君为官清正,向来最不喜欢这些风气。”
“请托?”李未闻突然想起,每年春闱科举之前,似乎到李府来的歪瓜裂枣都特别多。
大唐进士科每年录取的人数很少,通过了考试就有了进士出身,成为官员后备,能改写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命运。即使身负才华,要考上也难比登天,所以很多考生在应试之前四处奔走借势,到达官贵人处去“请托”。一时间形成了“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的风气。
“一些官员收受考生的礼品,再去帮助周旋推荐,听说那黄门侍郎李林甫的府上,连日宴饮狂欢,不仅有考生去投奔的,李侍郎看上了谁,还会主动邀请那些青年才俊前往哪……”
仆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李未闻却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她终于明白了昨日张九龄为何会生气!
一口气跑到张九龄的书房,门是开着的,李未闻气喘吁吁地站定,喊了一声:“老师。”
张九龄刚下早朝,正在整理桌案上卷轴,闻声回过头来。
“我不去赴李侍郎的宴请了。”李未闻边喘着气边着急地说,“我没有想去他那里请托的打算。”
张九龄温和地说:“我知道。”
“啊?”李未闻瞪大眼睛。
“你是我从小带大的,心性如何,我自然清楚。你行事一向有分寸,若是决定去做,自然有你的理由。”他沉吟了一下,轻轻揉了揉眉心,“我只是担心你们。”
他的眼睛下有淡青色的倦容,像是夜里熬到很晚才入睡。
李未闻仰着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能让人放心杜清昼,我是经常做错事的李未闻。昨天的邀请与真实目的,我当时一点也没弄明白。
窗外仍然飘着小雪,屋内仍然没有生炭,李未闻却似乎没有那么怕冷了。
“明日就要考试,别想太多。”张九龄摇了摇头,“李家小姐,也可以等考完了再见。”
老师你是不是真的误会了什么……
李未闻正要解释,突然意识到刚才对方的话里有两个字——
“明天?”
“嗯。”
李未闻顿时傻眼了——正月二十六……明天就是科举大考的日子?
晴天霹雳!都怪裴昀那家伙太淡定,都要考试了还照样睡懒觉,没有半点考前的紧张,让她完全不知道今夕何夕。
虽然这些天她跟着张九龄学了点东西,但去参加进士科举那么高大上的考试,别开玩笑了!
“老师,我……我有事出去一下——!”李未闻拔腿就往外跑。
五
心急火燎冲到张府大门口,门一打开,李未闻愣在当场。
“你,你……”她连说了好几个“你”,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正牌的杜清昼!
少年抱着琵琶,他的相貌只能算普通,漆黑的瞳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原野上那些执拗的石头。
裴昀则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一脸“你们很麻烦”的表情:“今日我难得早起一次,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然看到李小姐抱着琵琶在府门口徘徊!
“我正想着这是一见钟情私下相会的节奏?结果这家伙劈头就来了一句‘裴豆豆,快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