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惟七
李未闻几乎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小名突然被素不相识的女孩叫出来,还蹦出一大串莫名其妙的话,若不是神经够坚韧,只怕当时就一句“神经病”把门关上了吧。
“这家伙说的事情太奇怪,我就把他拎到墙角逼供。”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了,如今裴昀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站在他面前的“杜清昼”其实是李未闻,而“李未闻”其实是杜清昼!
“这把琵琶的弦断了,我请来了许多乐师工匠,没有人修得好。”杜清昼皱眉把琵琶递给李未闻。
原来,他也想到了——
问题出在琵琶上。
“我只会弹琵琶,不会修琵琶。”李未闻哭丧着脸说,“而且,你们确定修好琵琶就能让我们换回来吗?”
“我不确定,”裴昀慵懒地斜靠在门上,“但我听说江湖上有些易容术士,教人假扮他人之前,一定让假扮者先去接近对方,摸清那人的爱好、作息、生活习惯。因为比起脸孔来,有时候肢体动作、气质习惯的相似更容易让人认错一个人。越是亲近的人,你越不会去仔细看他的脸,只凭气息或是脚步声就能判断是谁了——
“而人的气息、脚步、乃至呼吸的节奏,本身就是音律的一种——高明的乐师能分辨和掌握。紫檀木本身是障眼的神木,这把紫檀琵琶在断弦之时,天下第一的乐师刚好在场不是么?
“别人解不了这障眼法,他一定能。”
“谁?”李未闻瞪大眼。
——那天我在酒楼里遇到的大叔李八两?
裴昀挑挑眉:“李八郎,家中排行第八,本名衮,字慕下。”
天下第一琴师“慕下先生”!李未闻顿时风中凌乱了。当日看他衣衫落拓,以为是个江湖浪子,完全无法将他的人与名气联系起来……雅士不都应该像张九龄那样,简洁清雅得一尘不染吗?
三个少年从早晨跑到下午,从酒楼找到歌舞坊,从城西找到城南,才终于找到李八郎。
看到他的住处时,李未闻才发现自己实在想多了。
竟然有人住得这么脏乱差,像是几个月没收拾过,屋子里满是酒气,醉醺醺的乐师敞开衣襟躺在地上。
“慕下先生,慕下先生!”
被叫醒的乐师睁开眼睛,迷迷蒙蒙地看着不速之客:“……”
“我们有急事请先生帮忙。”杜清昼着急地说,“若先生能仗义援手,必有重谢。”
“我那里有一坛三十年的竹叶青。”裴昀笑吟吟地补了一句。
对方的眼睛终于全睁开了。
李未闻心里顿时生出鄙夷——什么天下第一乐师,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半躺在地上的青年神态苍白颓废,一张原本不难看的脸被胡茬以及烂醉的表情糟蹋得乱七八糟,而且,他任由自己的后背靠在冰凉的地上,目光只直勾勾地落在那把琵琶上。
“先生,我们有急事——”杜清昼忍不住打断,却被裴昀一抬手拦住。
只见白衣少年俯下身来,把那把琵琶呈到李八郎面前:“琵琶弦断了,还能修吗?”
李八郎目光一震,落在断弦上。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
他轻轻哼唱起来,是那晚裴昀唱过的《白驹》,声音因为醉酒而有点沙哑,本来应该是难听的,可是唱到最后一句时,却让人倏然间想要落泪,像锈刀子刮到了人心的最软处。
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故事呢?
李未闻突然间有点难过,又有点好奇,像是孩子窥见了悬崖——崖底可有百木丛生,千花竞放?抑或,只有冰天雪地的埋葬……
六
“你是那天唱歌的少年?”李八郎醉醺醺地看了裴昀一眼。
少年笑着点头,眸子清澈,如冰似雪。
李八郎凝视他许久,突然起身到屋角舀了一大瓢水,从自己头顶浇下,将自己整个淋透!
这时正是寒冬腊月,李未闻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看到他的举动,不由得愣了。
“先生——”杜清昼惊疑地想要上前去阻拦,被裴昀轻轻制止。
“这琵琶,可以修;障眼法,也可以破。”李八郎全身湿透,却毫不介意,“这是珍贵之物,我不能出错,先给自己醒醒酒。”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紫檀琵琶最外面的是子弦,向内依次为中弦、老弦和缠弦——这断掉的,是琵琶的第一子弦,声音低幽纯净,断弦的材质似乎也十分罕见。
李八郎拨弄了一下断弦:“材料是‘风丝’。”
风丝是蚕丝的一种,因为极细如同一缕清风无形而得名。又因为坚韧有弹性,曾在军中被制作弓箭。这种材料极为难得,并不是寻常人家能找到的。
“哪里能找到风丝?”李未闻急切地问。
“长安城有个地方有——”李八郎想了想,“寿王府。”
寿王李瑁是当今最受宠的皇子,容貌秀雅,擅长音律。可是,寿王是皇亲国戚,几个少年与他非亲非故,风丝又如此珍贵,寿王又怎么肯割爱?
“你们拿着这个去换。” 李八郎从怀里拿出他一把碧玉笛子,随手扔给裴昀,仿佛这价值连城的赏赐还不如半坛劣酒,“我曾经有一次演奏,寿王很高兴,赐了我一个承诺,说他日需要什么赏赐,只要他有的,尽管开口。”
“……”
大叔你人脉要不要这么广啊!
而且,有这种价值连城的赏赐,看起来你还有很多很多吧……
李未闻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去。”裴昀接过笛子揣进怀里,窗外,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远山缓缓吞噬,暮色中的长安城带着微微的倦意。
裴昀刚要迈出门,只听一声威严浑厚的鼓声从皇城方向传来,随即,鼓点如雨绵延而来。
“不好!”
裴昀与杜清昼对视一眼,脸色都是大变。
鼓声中,一百四十四坊的坊门在鼓声中依次关闭,沉重的闭门声,就像命运之手强悍地合上所有的希望。
大唐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除了每年的“上元节”外,入夜之后,金吾卫在城中三十八主道巡逻,不允许夜行。如有违令者,可以当场杖毙。
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飘落大地惨然无声。来不及了……今夜无法赶去寿王府。而明日卯时,坊门打开时,考试也将同时开始。杜清昼的脸色惨白,命运给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兜兜转转到最后,竟然还是惨败在考试尚未开始之前。
“我去。”裴昀站了起来,轻而肯定地说了一句,声音如金玉划过肌肤,有几分凛冽。
“你怎么去?”李八郎将身上的湿衣服拎了一把,“这里是城南,要到城北寿王府,几乎要横穿大半个长安城,必须经过巡逻严密的主道,肯定会被抓住的。”
“也许运气好不会被抓住。”裴昀笑了一下,也只有他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我的运气一向还不错。”
“不能去!”杜清昼和李未闻异口同声。
“要去,也是我自己去。”杜清昼急忙拦在裴昀身前,一伸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掌心全是粘腻的冷汗。
“呆子,”裴昀把他的手掰下来,“你有我机灵吗?啊哈,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在别人眼里你可是个姑娘家,闯宵禁,别开玩笑了。”
“可是……”
“明天没法参加考试,你若将来不后悔,我今晚就不去。”裴昀说到这里,声音仍然轻描淡写,但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
杜清昼抬起头来看着他。
面对一起长大的、最了解他的朋友,他说不出违心的话。
裴昀不再多说,朝几人略一点头:“卯时之前,我一定回来。”
这一晚的雪夜,是李未闻记事以来最难熬的一夜。
风雪声若有若无,就像飘忽的希望本身。
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脚步声,屏气侧耳凝听,却只是夜猫滚过柴扉;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兵戈相向的可怕声音,惶然到窗边,却只是树枝被积雪压断……漏刻一点一滴地过去,快到卯时了,裴昀还没回来。
“他怎么还没回来?”终于,李未闻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杜清昼的脸色铁青,抿紧嘴唇不说话。
“也许,也许只是被打了一顿,爬不起来了所以没赶回来……”李八郎倒是说话了,但他说了还不如不说的好,“我听说犯了宵禁,要是遇上金吾卫心情好,打个半死也就会放过了……”
四目相对,李未闻与杜清昼在彼此强作镇定的目光里取暖——
她甚至觉得有一丝亲切感。
毕竟,除了自己之外,只有眼前这个少年看得清彼此是谁。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现在他们却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真实的自己,永远不存在别人的视线里,只存在于自己的身上而已。
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李未闻没话找话:“杜欠揍,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们?”
“我被李侍郎禁足了。”杜清昼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这一刻,李未闻突然明白了之前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平日里李林甫对李未闻的要求并不算严格,有时偷溜出去玩,抓回来也就是训斥一顿,下次该如何照样如何。就算这次李林甫真的动怒将她禁足,想要溜出来,怎样也能想到办法,至少也能设法传个信出来。
杜清昼这么久没有找上门来,只有一种可能——
他自己不想回来。
在李府养尊处优,随时有人伺候,不用寒窗苦读只需玩乐,这种生活……对于苦读的学子来说也挺有诱惑力?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这种隐秘的渴望……
想要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想拥有另一种人生。
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谁?
李未闻听着窗外的夜雪,想着裴昀此刻奔走在哪条街上,又想起那日张九龄讲《邹忌讽齐王纳谏》时淡如落花的神色。
“人都不想活在别人的视线里,但却也无时无刻不活在别人的视线里。”杜清昼苦笑了一下,“这些天以来,我迷惑过。但是,最终要去面对的……还是自己的人生啊。”
李未闻用力点点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最终要去面对的,还是自己的人生。
现在,比任何时候,她都更想说自己的声音,笑自己的快乐,哭自己的眼泪。
大雪一夜未停。
天终究还是破晓了,朝外面看了一眼,李八郎木然摇摇头:“还有一炷香的功夫,要是再不回来,就算能回来,你们也赶不上考试了。”
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的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慢,但此刻,杜清昼只觉得时间太快了,快得抓不住。
……半柱香过去了。
雪仍然在下,裴昀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