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 第34章

作者:李惟七 标签: 玄幻仙侠

  两个人的相守,指尖那一点温暖的烛光,心尖那一点清凉的星光,胜过燃烧苍穹的太阳。

  他护她,而她懂他。

  俩人全心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李虞儿开始绣宝宝的肚兜,裴虚己买来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拨浪鼓、摇床,甚至隔尿的布片也准备了。他常趴在她的肚子上听声音,宝宝在肚子里已经会动了,有时小手小脚猛地踢一下,裴虚己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得像孩子一样。

  任谁也想不到,开元八年的秋天,一件祸事突如其来。

  天子要重炼陨铁剑,秘书监姜皎提出了龙血炼剑的办法,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设陷阱困住了大白,而裴虚己在最后的时刻赶到曲江池边,砍断锁链放走了白龙。

  谁也不知道,平时纨绔的驸马,会闯下这样的滔天大祸。

  只有李虞儿明白,表面上那个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无论是礼法、规矩,或是帝王的威严,在他眼里,都不如他的朋友来得重要。

  朝廷下旨将驸马裴虚己关押进大牢,裴氏家族受牵连,几乎都被罢官投入牢狱中。

  消息传来,如同晴天霹雳。

  李虞儿焦急地挺着大肚子进宫面圣,为驸马和家族求情。

  她的三哥李隆基高居在龙座之上,近在几步开外的距离,却又远得无法靠近:“虞儿,朕会赐你与驸马和离。他犯了重罪,朕要治裴家的罪,你是朕疼爱的妹妹,朕不想牵连你。”

  惶急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李虞儿愕然抬起泪眼:“不……我不离开他!”

  “当初嫁给他时,你就不愿意。如今岂非正好?大唐有的是青年才俊,你再从中挑选一个,朕替你做主。”李隆基的下巴上已经有淡青色的胡茬,年轻的面孔上一双眼瞳深不见底,天威难测。

  李虞儿踉跄后退了几步:“此一时,彼一时。”她柔弱的泪眼有种刚烈,“当时我是不愿意,可如今我……”

  她轻轻顿住,后面的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却那样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

  如今她爱上他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深爱他,不能想象没有他的世界,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时光。

  “裴虚己犯了谋逆的重罪,按照大唐律法[2],就算你不愿意,也必须离开他。”天子面无表情下旨。

  李虞儿轻而肯定地摇了摇头:“我绝不会答应,他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这件事一生也不会变。驸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就不怕——”李隆基的声音突然转沉,“朕杀了他?”

  李虞儿一怔,脸色顿时惨白。

  五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而焦急的声音。

  这是这么多天来,小巷里除了燕子的啁啾声与雨声之外,唯一不同的声音。裴昀眼前一亮,驻足倾听。

  仿佛有鱼尾在拍打着他的耳膜,熟悉的声音像是隔了墙壁,听得模模糊糊的:“……醒……快醒醒!”

  对方在说什么?他不是醒着吗?裴昀有点困惑。

  他被困在小巷中好几天了。其实时间并没有流逝的感觉,这里看不到晨昏交替,像是无声的画面,风和雨都止静。

  他在小巷里寻找出路,就像行走在一条河流中。河流与两岸的景色全都静止,只有他在动,为何唯独他可以动?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无论朝前或朝后,他都只能看到自己。这种感觉像极了……死亡。

  时间在一个人身上停止流逝,就意味着这个人的死亡。

  苍穹之上,那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又是谁在唤他?

  六

  驸马府风雨飘摇,门可罗雀。

  裴虚己被天子拘禁之后,裴家四哥很快被夺了兵权,其他人囚禁的囚禁,发配的发配。官场大多是趋炎附势、就高踩低之辈,偌大的朝中没有一个人求情,没有人敢说一句公道话。

  李虞儿不懂朝堂之事,也知道当年拥立有功的朝中武将势力太大,驸马“行谶纬之术,私放白龙”,或许是一根引燃天子疑心的导火索,也或许,只是帝王等待许久的一个借口而已。

  天下风云翻覆,那些做大事的人,无暇顾及小儿女的眼泪与离别。

  李虞儿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起路来迟缓吃力。自从裴虚己被囚禁之后,她也被李隆基禁足在裴府,不得擅自外出。

  ……谁能帮助她?

  在这个时候,还能向谁求援?

  婢女玉祁跟随她多年,危急时刻提醒她:“中书舍人张九龄以直言敢谏而闻名。别人不敢说的的话,他敢说;别人畏惧的事,他不害怕。也许张舍人愿意仗义执言!”

  李虞儿一怔。

  那个人……

  她原本已经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了,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她也尽量不去想。最初还会心痛,后来便渐渐变得淡然,像是烈酒淡成了清水,反而有种细水长流的温暖。

  听到旁人的赞誉,她也衷心为他的成就而高兴。说他诗赋惊艳朝野,听说他深受宰相的器重,还听说他官拜五品中书舍人,已经是能影响天子的举足轻重的能臣。

  咬住微微发抖的下唇,李虞儿深吸一口气,抬起眸子,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会亲笔写一封信,去求张舍人帮忙。”

  信写好了,可是要如何才能送到张九龄手中?

  就在这时,李虞儿的目光落到了案上那把紫檀木琵琶上。华美的琵琶,弦上沾了灰,这么多天来,琵琶与她的心弦一样,沉寂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乐章了。如今府中遭逢大变,许多值钱的东西都纷纷变卖,只有这把琵琶,是裴虚己最喜欢的,她始终没舍得卖掉。

  眼前微微一亮,李虞儿想到了一个方法,一个将求助的书信传递给张九龄的方法。

  “你带着这把琵琶出去,碰到门口的侍卫,就说家中拮据,急需要用钱,你要去东市将这把琵琶卖掉。之前我们也卖过许多物件,侍卫们不会起疑心。城南有一条小路,是从朝堂到张九龄的府宅的必经之路,行人罕至,你就在街角等着,他经过的时候,你就拦住他的马,把琵琶里的信交给他。”

  李虞儿吩咐贴身的婢女玉祁,对方一向机灵,得了吩咐就赶紧去了。

  果然,门口的侍卫听说她又是去卖东西的,没多问就不耐烦地挥手:“快去快去!”

  玉祁抱着琵琶匆匆去了,她转过街角,穿过城南的小路,不远处已经能看到张府了,她在街角焦急地等着。

  等了许久,只见有人骑着白马,身穿绯色朝服,朝张府驰马而去,玉祁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冲上前拦住马:“敢问马上的郎君,可是张舍人?”

  对方挑了挑眉:“你有何事?”

  看来没有认错人,玉祁跪了下来,泪落如珠:“我是霍国公主的婢女,如今驸马遭遇冤案,公主身怀六甲,素来听闻张舍人刚正敢言,我家公主想求张舍人向陛下进言!公主还有封亲笔书信给张舍人。”

  玉祁满怀希望地将那把紫檀木琵琶呈了上去。

  对方接过琵琶,笑了一下:“这件事我会处理,回禀你家公主,让她静候音讯吧。”

  玉祁惊喜地道谢,转身匆匆离去。直到她走远了,年轻人嘴角露出一缕意味不明的冷笑,下了马来,掸掸衣襟,将藏在琵琶里的信随手打开,读完,神色顿时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微妙:“啧啧,想不到啊。”

  他仔细地将信收入怀中,又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上前敲门。仆人将门打开,那人笑容满面地拱手:“在下李林甫,听闻张舍人抱恙,前来探望。”

  骑着白马前来张府的人,并不是张九龄,而是楚国公姜皎的外甥,朝中新贵李林甫。

  天气忽寒乍暖,张九龄病了好几日没有上朝,其间不乏同僚来探望他,一向很会做人的李林甫也来了,虽然两人之前并没有什么交往,张九龄也并不太欣赏对方过于殷勤的态度,但以他的涵养,自然不会令人难堪。

  仆人端来了茶水,李林甫将紫檀木琵琶放在身边。

  不知为何,张九龄的目光在那琵琶上多停留了一眼,古朴的琵琶,弦上似乎还有离别的衷曲,令他心中莫名一悸。只听李林甫一边喝茶一边笑着说:“我也不懂什么音律,这把琵琶也是方才别人送的,张舍人如果喜欢,我倒正好借花献佛。”

  “不必了。”张九龄淡淡地说,“不敢掠美。”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说了些可有可无的话,李林甫拿着琵琶起身告辞,张九龄让仆人送客。

  深秋的蓝天晴朗得有种撕心裂肺的美,空中风与云擦肩而过。

  “怎么样?”看到玉祁回来,李虞儿急切地冲了上去。

  “张舍人说让公主静候音讯。”玉祁喜极而泣,“他把琵琶和信都收下了。”

  “太好了……”李虞儿的心头终于燃起了一抹希望的火光,这么多天来的伤心无望中,终于等来了这一线生机。也许是情绪起伏太过剧烈,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李虞儿急促地呼吸:“好……好痛……”

  “公主!公主!”

  这一夜,孩子出生了。在极度的痛苦和不肯放弃的希望中,李虞儿将孩子生了下来。

  刚出生的婴孩全身红通通的,响亮的哭声让整个沉寂的府邸都有了一丝生气,李虞儿虚弱地抚摸着花瓣般的婴儿,眼泪落在襁褓上。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她和他一定能再相守,家人一定能再团聚。

  此后的每一天,李虞儿照顾着刚出生的婴儿,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消息。

  可是,从希望等到焦灼,从焦灼到绝望,朝堂上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张九龄只字片语的音讯。

  最终,李虞儿等到的,是另一个消息。

  开元八年十月,李隆基下旨,将驸马都尉裴虚己贬为庶人,流放岭南新洲,其子嗣一起流放。

  最后的那一次相见,李虞儿哭得声咽气促。牢狱生活让他瘦了很多,但他眼睛里的笑意还是那么明亮,看到她时,那光芒更亮了一瞬。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炙热的吻落在她的泪水与冰凉的嘴唇上:“别哭,别哭。”

  在他们身后,天地不知离愁,浮云无情聚散。

  他抱紧她,温柔抚摸她的鬓发:“我会照顾好宝宝;等我到了岭南,我会找到最好的铸剑师,一定还有重炼陨铁剑的办法。找到了那个办法,也许——我就能回来见你。”

  “你一定要好好的,”李虞儿将自己脖子上的红绳解下来,把那枚桃花鲤鱼木雕塞到裴虚己手里,眼泪汹涌而出,“你带着它,护身保平安……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襁褓中的婴儿只有几个月大,浑然不知自己命运的剧变,在睡梦中打了个哈欠,露出甜甜的笑容。

  “放心吧。”裴虚己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却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她拭泪。

  岭南新洲。

  “你这么能吃,爹喂不饱你,怎么办呢?”裴虚己笨拙地抱着襁褓摇晃,看着婴儿大哭涨红的脸,他将伸向腰间——

  钱袋空空的。

  手指触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还带着些许体温,是那块桃花鲤鱼木雕。他将木雕解下来,就着微弱的烛火端详,良久。

  杜氏当铺。

  “这块木雕你看能当多少钱?”裴虚己将东西递了上去。

  掌柜的仔细端详,抬头说:“这是好东西,但现在是饥荒年,大家都没有饭吃,金银玉器也不管用,更何况木头,只能给这个价。”说话间伸出了四个指头。

  裴虚己没有讨价还价,只是在老板准备收东西时,忍不住说了一声:“等等。”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终于还是退了回来,只是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这块木雕你一定替我留好,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那当然,那当然。”掌柜的做生意久了,很懂得这些来典当人的心思,笑呵呵地说,“放心吧。”

  其实掌柜心中想的是,这护身木雕精美无铸,可遇而不可求,就算对方不能来赎,他也不打算卖出去,就留给自己三岁的儿子好了。

  等客人离开,杜掌柜就将那木雕坠子挂在了自己的长子——杜清昼的脖子上。

  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最终,裴虚己没能来赎回这块木雕。

  岭南瘴病横行,他也未能幸免,一开始只是发热咳嗽,后来便开始咳血,直到有一次咳血倒在寺庙门口,被寺中好心的方丈所救。

  他把襁褓中的婴儿托付给白发苍苍的方丈。最后的一晚,他望着北方的夜空,眼前朦胧浮现出那魂牵梦萦的脸庞,低头看去,襁褓中的婴儿睡得正香,圆乎乎的脸上小嘴嘟着,似乎正在和谁赌气。一滴泪从青年眼角滑落:“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陪你一生朝朝暮暮。

  对不起,不能赎回那块木雕了。

  开元九年,驸马裴虚己卒于岭南新洲。后终其一生,霍国公主不曾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