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 第35章

作者:李惟七 标签: 玄幻仙侠

  七

  乌衣巷中还有当年谁携手走过的路。

  如今,却只剩下风片和雨丝。

  燕子筑巢的树枝在轻响,像是尘封已久的歌谣,一声声唱着绵绵思念,与回忆的碎片。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小巷。那些未能兑现的诺言,那些永不能来赴的约定,是最遗憾的、也是最动人的回忆。

  少年抬头,空中云的形状宛若白龙,像是有谁在拼命拍打,远山没有惊雷,但寂静中突然穿来的风,就像一道惊雷滚过!

  无数燕子骤然飞了起来,无数的树枝在相互敲击,像一场盛大的演奏。金色落叶从地面重回枝头,晶莹的雨滴从檐下重返天空,风流云散的声音那么浩大,仿佛有大地的精魂在声嘶力竭地弹奏,世界碎成了万千块,每一道碎片里都有笑泪与生命,混合着灰尘与阳光拼命地舞动。风声那么急,那么急,仿佛要把天空凿开一个洞口,倾倒下无数如狂潮巨浪般的雨滴和回忆。

  他不由自主地朝风雨的深处走去,可这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裴昀!”

  少年回过头。

  ——淡金色的的阳光中,另一个少年站在小巷的尽头等他,脊背笔直,眼底是冷峻的冰霜,青衣如同云雾的墨笔。

  一直在拼命呼唤他的,就是他。

  “你被困住了七天七夜。”叶铿然的声音仍然冷冷的,“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裴昀看到了小巷的出口。身后的青砖与屋檐消失在雨雾中,就像蒸发在阳光下的水滴,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阳光照在眼皮上,耳边模糊传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声,鼻端充斥着世俗温暖的烟火气息,似乎有人在讨价还价,有人在放声吆喝……

  裴昀迟疑了一下,走出了小巷。

  然后,一切声音和影像都消失了——

  他睁开了眼睛。

  八

  映入眼帘的是叶铿然担忧的面孔,对方半抱着他:“裴昀!”

  “……”裴昀环顾四周,身边是熟悉的长安城的街角,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远山,时间仍是清晨,天刚刚亮,酒肆茶坊都没有开,街上的人迹还很少。

  刚才……他是做了一场梦?

  少年的眼眸带着一点儿困惑,睫毛上还有潮湿的雨雾,他不曾迷失在人流中,却几乎迷失在重重的梦境里。

  “能站起来吗?”叶铿然扶了他一把,“刚才有一会儿,你的心跳与脉搏都没有了。”

  裴昀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感觉头还有点晕:“是怎么回事?”

  叶铿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关切地反问:“你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了一座宅院,里面有声音,但是门我打不开。”裴昀皱起眉头回答,不明白为何心中莫名难过。

  叶铿然轻轻吐出一口气。幸好你没有推开门。否则,那潮涌会淹没一切。在那小巷之中,燕子衔着的树枝是“风声木”。

  《汉武洞冥记》中记载:“风声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缙云之世生于阿阁间也。”

  太初三年,东方朔从西那国带回了风声木,它是时间的信使。

  风吹动树枝时如同美玉敲击的声音。这种神木就如其名,风声,可以穿透时光,带来那些并不存在于当下的影像。

  风声木能让人进入过去,许多人有去无回。

  人不可能存在于过去,被过去淹没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又是你救了我?”裴昀勾起唇角,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突然严肃地说,“你这么帮忙,我无以为报,也不能以身相许,这样,以后你的终身大事就包在我身上!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我一定去给你做媒!”

  “……”早就知道不该救这家伙的!叶铿然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不过,看到他在阳光下没心没肺的样子,叶铿然莫名地有些鼻酸。刚才对方在昏迷中痛苦的呓语,咬紧牙关流泪,那门后的风景,一定弥漫着凄风冷雨,镌刻着最伤痛的血泪与诀别。

  ——那就是,他的身世吗?

  在小巷崩塌消失的瞬间,一切都如同迷梦消失无踪。那些伤口收殓于梦境,那些泪水也干涸于梦中。

  两人正往回走,叶铿然突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耳畔传来裴昀玩世不恭、十足欠扁的声音:“放心啦,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这句说得没头没脑,又莫名其妙。

  叶铿然忍不住白了对方一眼——说什么呢?不是脑子坏了吧?

  但无论如何,那样的笑容,总是能让人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的。

  裴昀笑嘻嘻地拉着叶铿然往前走,有件事,他没有告诉对方。

  在走出小巷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幕景象。

  在叶铿然救出他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交错在时光的小巷里,他看到……在暗夜的疾风骤雨中,他举剑的衣袖浸透鲜血,在暴雨中流下蜿蜒的血水,然后他弯下腰来,抱起一身是血的叶铿然,低头对他承诺:“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就算忘记了一次,还会再想起来;叶校尉,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风声木是时间的信使,它不仅能让人看到过去,还能让人看到将来。

  裴昀收敛笑意抬起头,几滴冷雨落在他的头颈上,他的手中,还有尚未打开的另外两颗树种。头顶的天空阴沉得可怕,雷霆隐隐滚过远山。

  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少年们命运的暴风雨,也即将来临。

  注释:

  [1]后世对挂甲柏的记载,见《古今图书集成》,清康熙年间陈梦雷编纂。

  [2]《唐律.户婚》中对于离婚的规定有三种。第一种是“和离”,即夫妻双方感情不和,双方都同意分手,第二种是“出妻”,就是妻子如果犯了嫉妒、盗窃、恶疾、无子等“七出”的罪状,丈夫可以休掉妻子;第三种是“违律”,也就是律法强制离婚。

第11章 夜雨寄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唐·李商隐《夜雨寄北》

  一

  杜清昼一连失踪了好几天。

  裴昀四处找不到他,夜里也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两个少年从小同吃同住,也一起闯过祸,但这一次,似乎与以往都不同。那时杜清昼杀伤了琴师,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恐怕是以为自己杀了人,才不敢回家的?

  在裴昀心目中,杜清昼并不是一个会持刀伤人的少年。

  从小成熟稳重的杜清昼,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被碰触,被冒犯,被击碎,才会在一瞬间愤怒绝望到失去理智……而琴师的神色,仿佛就是要故意激怒他一样。

  那么,被琴师碰触到的那个地方,脆如命门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月光微白微凉,光影无情戏谑在人间。

  裴昀躺着举起右手,手中捏着两颗核桃般大小的东西,在指尖泛出冰凉而神秘的光泽。

  当初从琴师的抽屉里,他拿到了三颗树种,其中一颗是能够穿透时光的“风声木”的种子。还有两颗,一颗淡黄色,点缀着绿色斑纹,像是早春的细雨落在柔嫩的草地上,草色遥看近却无;还有一颗通体红色,像是一个古老而新鲜的灵魂。

  往事仿佛会从掌心古老的树种里发芽,长成巨树参天的思念,月下开出最真实的花。

  不知辗转了多久,裴昀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他的眉头仍然紧紧皱着,不安稳地呻吟,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梦中依稀有谁温柔耳语,谁温暖的眼泪掉落在谁掌心,谁痛哭出声,谁频频回头,殷殷许下归期……似乎又有谁在痴痴遥望北方,纷繁的梦境中,各种画面与声音如同镜子的碎片,扎得头疼。

  直到有双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少年本能地把那只手抓住,然后他便惊醒过来,日光微微晃动,眼前是张九龄错愕微微苍白的脸孔:“昀儿!”

  裴昀还有点迷糊,茫然地揉着眼睛:“老师?”

  “我敲了几次门,你都熟睡未醒,”张九龄的手仍然轻按在他的额头上,似乎在试温度,“是身子不舒服吗?”

  原来,天已经大亮了,平日总会晨起练剑的他,竟一直昏睡到现在。

  “我没事,”裴昀忍着头疼坐起来,额发微微湿了, “……只是做了个噩梦。”

  那个梦很奇怪,令他痛彻心扉,醒来之后却什么也不记得。像是一些人与往事,相隔万水千山,相隔生死黄泉,仍然会在最深的梦境里令他痛彻心扉。可梦里所有的场景都模糊,所有的感觉都钝钝的,没有爱恨清晰的阳光,没有情感丰沛的雨水,也没有记忆真挚的沃土,只有似是而非的雾气弥漫,让他头痛欲裂。

  所幸,有人叫醒了他。

  在看到眼前熟悉温暖的人时,所有奇怪的画面都消失了,心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裴昀突然舍不得这温暖,一时间忘了烦心的事,也忘了琴师的树种。

  他轻声唤:“老师。”

  张九龄叹了口气,看向少年的眸子带了一丝疑虑,更多关切与担忧:“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少年抬起头来,只是在抬眸之间,眼底的深潭就如春雪融化,灿烂成没心没肺的笑容:“是啊!我没敢告诉你,最近我睡不好,老是想起小时候跟你睡的夜晚——那时你把我放在脚边睡,每天早上起来,我只要看看你的黑眼圈,就知道我晚上又踢了多少次被子。”

  “……”张九龄本来忧心忡忡,也被逗得笑了一下:“多大的人了?敢情当年你是故意在折腾我?”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裴昀蹭到他身边,“我最近老是想起小时候,想起那时你带着我们种地,想起你做饭的样子。”

  在岭南的日子,满满的都是人间烟火的气息,张九龄带着裴昀这个小拖油瓶,不熟练地做饭,可没过几次,他就发现小拖油瓶比他做饭好吃得多。八岁的男孩在流浪中学了求生的本领,什么食材到了他小小的手上,都被弄得花样迭出,尝起来唇齿生香。张九龄甚至觉得,那段时间,自己比以前长胖了那么一点。

  “来了长安之后,世界那么大,每天都在忙着看新的东西,几乎要忘了在岭南的日子了。但后来我又发现,这么大的世界,也就是看看而已。”少年目光灼灼,眼里千堆雪都温柔融化成诗,“我的世界,还是那么一点。”

  我最在意的人,还是那么几个。

  “阿嚏——!”

  说话间,少年突然打了个大喷嚏,顿时眼泪汪汪的。

  张九龄立刻取过衣服,为他披上,神色里满是温和的责备:“都是御笔钦点的探花郎了,怎么还是长不大?”

  少年像小狗一样裹在衣服里,笑得像个孩子。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张九龄绷紧的唇角也忍不住放松了一个微微的弧度。

  并不是不累的,太多的事情压在中书省的桌案上,更多的事情压在他的心头。他习惯了独自支撑,习惯了沉默地承担。

  此刻,裴昀笑眯眯地说起儿时的时光,少年意气飞扬,眼眸明亮如星辰,他恍惚也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那时寒窗一载一载过,寂寞清欢,他在书卷中偶尔抬头,能看到漫天繁星。

  最初的雪花还未飘落在山崖,最初的时光安稳如流沙。

  窗外日影温柔,少年兴致盎然地说,张九龄只是微笑地听。

  “对了老师,有件事情。”裴昀从怀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卷,似乎是一张书契,“静思的父亲生前是个铁匠,曾经答应过别人铸造一把剑,这次她来长安,便是为这件事而来。奇怪的是,委托人让铁匠打的,却是一把木剑。”

  裴昀将那纸书契递给张九龄。

  经年日久,书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连委托人的名字也看不清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少年伸手在图纸上勾勒,“三尺九寸五分,这种尺寸可不是一般人会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