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 第8章

作者:李惟七 标签: 玄幻仙侠

  “嗯,小风一定能做到,我相信。”

  如今,他登上了天子堂,却只想要回曾经的时光。

  有萧易难一起并肩读书弹琴欢笑的时光。

  可这时光——永远不可能会来了。灰飞烟灭的,何止是一段回望,无声熄灭的,何止是一段火光。如今只剩他在暗夜里翱翔,哪怕用嘶哑的灵魂歌唱。

  一曲唱完,蓬莱宫中的大殿仿佛也微微震颤。

  鸦雀无声的寂静之中,只听清晰的掌声从上方传来,天子赞许:“好琴,好歌。”

  嘲风胆子极大,在天子面前也不例外,他不亢不卑地说:“我只是得了一本好曲谱而已。”

  ——这一瞬间,他突然很想知道,是谁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送了这本曲谱给他?

  天子非但没有怪罪,反而露出了了然的微笑。旁边的太监喜笑颜开:“少年郎,你可知你刚才弹唱的曲子,曲谱是谁写的?”

  圣上大笑从宝座上走下来:“哈哈,朕这首曲子谱了也有半载之久,却是第一次有人唱得如此之好。”

  李隆基多才多艺,喜好音律,不仅命令翰林院创作句式长短不一的“新曲”编入教坊,还亲自创作谱曲,供内教坊演奏。

  原来,这本曲谱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

  “曲如天籁,才华横溢,赐白玉古琴一把,夜光杯一对。”

  七

  自从在蓬莱宫中凭借一曲琴歌获得天子赏赐,嘲风渐渐有了不逊于李八郎的名声。达官贵人的邀请,金银奇珍,名声与地位……都接踵而来。

  少年时的梦想,似乎终于实现了。

  曾经,他爹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说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那时,他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做出些什么。现在,他做到了。

  苏家的子弟——嘲风的堂兄弟有好几个考中了进士,那时叔伯们脸上有光,他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想必也是介意的。连他身边的书童萧易难也会读书,那些议论的下人说‘苏家高门清华,连书童也出口成章’,只有三公子……唉,怕是个废物。

  “我爹啊,那时对我从来不抱希望,也从来不管我,”嘲风醉醺醺地拎着酒壶,自嘲地大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无所谓——从小到大在他眼里,我和透明的差不多。”

  “哦?”坐在他对面和酒友挑挑眉:“宠你疼你,未必就要一天到晚盯着你。”

  说话的人是裴昀。

  户部失火一案能查到水落石出,也离不开裴探花再三奏请重审。对这份厚情,嘲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是感激的。对这个懒洋洋的家伙也就与别人不同,许多平时不说的话,在酒后对着这人也就说了出来。

  “嗝。”嘲风打了个酒嗝,“不用安慰我,也不用替他找借口。”

  “无论是谁,若他一直将目光凝视在你身上,不仅会丢失他自己的人生,也会丢失你的人生呢。”裴昀喝酒极为潇洒,说话也是。

  “呵?”这下嘲风听明白了,他恨恨地将酒壶摔到地上,“他要是真的在乎我,就不会断言我不是读书的材料,不用读了!”

  “哎哎,脾气还是没改。你爹说你不是读书的材料,一点也没说错。”裴昀好奇地凑过头来,“他说一个事实,你那么生气干吗?”

  面面相觑,嘲风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一下子气得怔住。于是他愤怒地脱口而出:“你没有被自己的爹这样说过,你又懂什么?”

  “我的确没有。”裴昀的声音仍然是笑着的,“我没有爹。”

  嘲风一怔,半晌才从唇间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裴昀径自将杯中的酒喝干,神色怡然看不出情绪:“听说你爹苏幕是江南名士,参加科举也没考上,只寄情于山水,狂放不羁。

  “他说你‘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说明你像他,你那么介意干吗?”

  嘲风正要去拿酒樽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中。

  他只想着苏家祖上出过状元,历代都有进士金榜题名,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爹说“你不是读书的料”可以有这种解释;他也是头一次意识到,从不管束他,未必是轻视他。

  少年的眼底渗出血丝,半是因为醉酒,半是因为哽咽:“可我还不如一个书童!他给我的书童都认真取名字,却随便给我取名字叫嘲风,说嘲笑的嘲,风流的风。我就是个笑话!”

  “原来你最在意的是这个啊。”裴昀看了他一眼,“拜托你多少还是读一点书——龙生九子,第三子名为‘嘲风’,你爹望子成龙的心情,与其他的父母可没区别。”

  苏嘲风怔着许久没有动,眼泪突然流了满脸。

  八

  长安春色如画,嘲风却打算回一趟江南。

  他将行李打包好,临出家门时是冬天,家中的爹已经抱着手炉取暖了——曾经那个精力充沛,潇洒游历四方,冬天也穿着薄衫在庭院里喝酒唱歌的男人,不知何时老了,怕冷了,也……走不远了。

  这些年来,他有太多的倔强与自尊,从不曾多问过什么。如果还能选择一次,他一定不会让萧易难伪造家状来长安参加考试,而是与自己的爹去喝一杯酒,父子临雪对饮,说一些平时不曾说过的话。

  打着包袱的嘲风刚迈出门,才发现少了什么,原来,把随身的琴忘了。

  以前这些事都是萧易难为他打理的,琴身擦拭得一尘不染,用绸布包好,现在,这些事情他只有自己动手。

  嘲风望着琴,心情突然低落了下来,回家的喜悦也被冲淡得所剩无几。

  长安街道平整如棋盘,早春料峭的冷风一吹,让人的头脑更加清醒,但越是清醒,就越茫然。胸口仿佛有个洞空空的,被冷风一灌,生疼。

  “怎么?要走了也不道别一声?”熟悉的声音让嘲风抬起头来,眼前是一身白衣的裴探花,左手拎着冰糖莲藕,右手拎着桂花糕,似乎刚从哪个糕饼铺子出来。

  “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嘲风笑了笑。

  “去看看萧探花吧。”

  裴昀的一句话让嘲风猛地停住脚步。

  少年如同雕塑般沉默许久,缓缓摇头:“不去了,见了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狱中病了。” 裴昀眸光闪动,眼里有一轮残碎的月亮,说不出的苍凉,“离开长安之前,至少去见一面吧。”

  嘲风曾在狱中度过艰难如死的时光,他以为自己这一生绝不会再来这地方。但他还是来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冷淡地对待,他以为自己可以狂怒地指责,但是,当他一眼看到躺在稻草上病骨支离的萧易难时,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汹涌滚落下来。

  萧易难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那秀雅的面庞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被锁链锁住的手腕骨骼凸出,瘦得可怕,稻草上还有暗红的血迹。

  听到脚步声,萧易难睁开眼睛,等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的目光亮了一瞬,像是烛火即将熄灭之前最后跳动的微光。

  他吃力地撑坐起来,嘲风慢慢地走上前去,朝他伸出手。

  萧易难一怔,也缓缓伸出手……两个少年的手握在一起,萧易难的手冷,嘲风的手暖。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萧易难唇边溢出来,这些天的牢狱之灾让他形销骨立,只有温润乌黑的眼瞳一如往昔,在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生气。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嘲风狠狠握着对方的手,仿佛要将温度和生机嵌入对方的血肉之中,“你既然说了要留住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就好好的啊!弄成这样算什么?

  “你给我好起来!等到出狱,等到我们一起回江南!”嘲风突然爆发出大哭,“我们说了要一起来长安,一起回江南的!”

  在对方声嘶力竭的哭声中,萧易难眼睛里又浮现出当初的愧色。不知道是否因为牢狱中阴冷潮湿,连他身上的香气,都淡了许多。

  “对不起。”良久,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这也是嘲风的意识陷入黑暗之前,最后听到的三个字。

  嘲风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几个刑部的官差在床前,看到他醒来,一个人走过来说:“你没事了吧?昨天犯人萧易难趁你探视的时候打晕了你,从牢狱里逃走了。”

  逃走?

  嘲风的心头猛地一跳,像是有根弦突然断了。并没有再次被背叛的愤怒,他的第一直觉只是不可能……

  ——萧易难已经病成那样了,怎么有力气从狱中逃走?难道,自己看到的那些情形,又是那个人假装的?他又一次被骗了?

  晨雾笼罩了长安,也笼罩在少年心头。

  心有不甘的嘲风再一次回到牢狱中,想要找出蛛丝马迹的线索。

  看守的狱卒没好气地说:“谁知道那个犯人这么能装?前日里还病得厉害,夜里咳血昏迷不醒,牢头给叫了大夫过来,说是活不了几天的,但昨天你来探视,结果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倒在外面,牢里没了人影!”

  咳血?

  嘲风想起当日他探监时,稻草上那暗红的血迹,整个人像浸在了冰水中,一颗心倏地沉下去……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钝痛。

  他真的逃走了?以现在他的身体,能逃到哪里去?

  另一个狱卒路过,看到苏嘲风,突然笑嘻嘻地停住脚步:“你是以前在那间牢房里待过的?”

  嘲风也认出了对方来——是以前看管过自己的狱卒。

  “哦,你说昨天逃走的犯人的事?我也觉得这事儿蹊跷,我还从没见过那么说话文绉绉、脾气好的犯人呢。听说他是纵火犯?怎么看也不像啊。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穿戴得整整齐齐,一派贵人的模样呢。”

  “第一次来?”嘲风皱起眉头。

  “是啊,那次他给了本破书让我给你。”

  嘲风如遭雷击,冲上去一把抓住狱卒:“你说什么?他来过牢里?书是他给的?”

  “是啊,你……你干什么?”狱卒显然被他吓了一跳,“本来我是懒得麻烦的,看他样子和气,就替他办了。”

  狱卒掰开少年的手,嘴里嘀咕着匆匆走开了,只扔下呆若木鸡的嘲风站在原地。

  牢狱里的烛光残弱,冷意一直刻进了骨髓,可是又有热气要从眼眶里喷薄而出。

  许多的画面在脑子里迅速闪过:曲谱是皇上写的,萧易难的认罪书上坦承了纵火和假造家状的一切罪行,裴探花再三奏请重审案情……

  他从监牢里干干净净地走出去,洗清了纵火的冤情;

  他在金殿上让圣心大悦;

  他的书童犯下伪造家状之罪,他却丝毫没有受牵连;

  环环相扣,这是一个布局,为了保护他而以退为进的布局!

  ——他受冤入狱,洗清冤情之时便先得了同情;当今圣上喜好音律,听过他的歌声而喜爱他的才华,便不会再降罪于他。

  萧易难已为他将一切安排妥帖,万无一失。

  “每个人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或迟或早,不可推卸。”

  “我做事不喜欢冒风险。”

  当日萧易难说这些话时,眼里朦胧的雾气,这一刻竟然如此清晰。嘲风疯了一般冲进关押萧易难的牢房。里面一片狼藉,除了稻草上暗红惊心的血迹,什么线索也没剩下。

  这时,脚下突然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嘲风低头看去,只见稻草间有一块小小的、枯朽的木头。

  是楠木?

  空中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香气,少年一怔,将木头捡起来。

  失魂落魄地走出牢狱时,嘲风突然停住脚步,清风拂过耳际,像是谁温和的叮咛。他惶然一回头,不知为何快要忍不住眼泪,却只看一片蓝色无垠的晴空。

  从那之后,嘲风一直在寻找萧易难,却找不到人。

  “不回江南了?”

  听到裴昀问他,嘲风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我会继续留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