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 第9章

作者:李惟七 标签: 玄幻仙侠

  顿了顿,少年补了一句:“直到找到他为止。”

  他并不知道,终此一生,他再也没能见到萧易难。

  九

  蜀道难,蜀道楠。

  生长于川蜀古道的楠木,姿态雄伟。普通的树木十年就可以长成,而楠树要生长百年。

  这条险道是去长安赶考的必经之路,每年都有考生从树下路过,有人在树下歇脚,有人在树下温书,也有人从青年考到老翁。

  众生百态各不相同,那些欣喜若狂的,涕泪交加的,屡试不中灰心丧气的,用青筋暴露的手指狠狠抓住树干,以头撞树问“我怎么会考不上?”的……太多的狂喜和愤懑,被时光镌刻进了楠木树干中,让原本怡然的幽香,也有了些苦涩凝滞。

  只有一个人是不同的,那是来自江南苏家的公子,他第一年没有考上,第二次又来了,肩膀上背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工具。谁也想不到,他将带来的绳子绑在腰间,开始爬树。

  楠木的树干笔直,树高百尺,平常人根本不可能爬上来,可苏公子攀登了五天五夜,几次差点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最后终于艰难地爬上了楠树的树顶。

  满面尘灰、几近脱力的苏公子坐在树顶发出一声清啸:“噫吁嚱——”太美了,清风浮云萦绕,这里向西可以俯瞰到整个长安城的全貌。那些笔直的街道与屋舍,宫殿与楼宇,此刻都微小如尘。

  “原来,要看到最好的风景,不是只有一种方法啊。” 苏公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哈哈笑着将手边的树枝斫下来一截揣进衣襟,作为他爬树的纪念。

  曾经有无数人从树下来去,他们说楠木清香,他们说楠树励志,只有这位苏公子,得到了楠树的精魄。

  那块藏了百年楠树之精魄的香木,被苏公子带回江南,送给了他心爱的少女。

  少女萧玖歌原本是舞乐坊的歌姬,天生清亮柔美的嗓音,修长洁白的手指抚琴如天籁,让当时的苏公子一见钟情带回家中。她照着心目中最好的乐师的模样,用楠木雕刻了一个小童子。

  “夫君,给它取个名字吧!”

  “既是你雕的,就跟你姓萧。知易行难,就叫萧易难如何?”苏公子笑了笑。

  所有的奇迹,正是从那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开始的。

  奇迹会被爱创造。

  机会从来不会只有一次,挫折也是。世间的风景有千百种,人生的路很长也很有趣,每个人都会遇到很多。

  只是,有些人,你再也不会遇到。

第4章 白雪歌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一

  裴昀觉得,每次遇到这个金吾卫,他都很倒霉。

  第一次是科举大考的前夜,他在长安街上夜行,被宵禁巡逻的这家伙一箭射中手臂,只能打着绷带参加考试;第二次是杏园探花的路上,户部突然失火,他被对方拿兵刃架住脖子;第三次就是现在。

  晴空万里,少年裴昀潇洒地策马而行,手执球仗轻松挥杆,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水花高高溅起,球仗脱手飞入了旁边的池水中!

  努力练习打马球的裴昀衣袂飘举,像被一坨鸟粪砸中的白蝴蝶,从马上很没气质地摔了下来,狼狈滚了一身泥泞。

  人生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当他准备悄悄爬起来,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时——抬头一看,这个金吾卫正笔直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但后背却笑得直发抖。

  士可杀不可辱,裴昀很风雅地爬起来,凑到对方跟前:“英雄贵姓?”

  那人不理他。

  “英雄你看到我的马球滚到哪里去了吗?”

  那人目不斜视。

  “英雄你看曲江的风景这么好,旁边这棵梨树,怎么不开花?”

  那人额头的青筋跳动了两下。

  “英雄你气宇轩昂,但不会说话,不会是个人俑吧?”裴昀说话间朝对方的肩膀摸去。

  对方好看的剑眉一紧:“探花郎自重。”

  “原来你会说话,不是哑巴。”裴昀顿时松了口气,欣慰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巴,“而且还认识我。”

  裴昀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

  作为新进士里的红人,他近日片刻也不得闲。相识宴、烧尾宴、闻喜宴、樱桃宴……除了各种宴饮之外,还要准备月灯阁打马球。马球这种运动最初是从军中流行起来的,可做阵前练兵之用,后来流传到宫中和民间,成为新进士聚会的习俗。

  裴探花年少风流、琴棋书画都擅长,但他有个缺点——他不会骑马。

  让不会骑马的人打马球,好比让不会游泳的人去玩跳水,会出人命的。为了不在月灯阁马球赛上摔死或者被马蹄踩成肉饼,裴昀只好先和他身下的西域骏马练一练。

  谁知道马儿太不给面子,现在球仗掉进了水里,马儿没心没肺地悠闲吃草去了,他一身泥泞跑到池边,想看看能不能把月仗捞起来。

  池水深不见底,趴在池边的探花郎愣了一下,只见水中央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水底下有东西在游动。

  是大鱼吗?

  水中的游动的影子并不像鱼,水纹越来越大,渐渐变得如旋涡一般,隐约可见雪色鳞片起起伏伏,神秘的光泽仿佛将九天阳光都聚拢在一处,又像要将所有的光明都吞噬进深不见底的池心。

  那个金吾卫的脸色一变,大步走过来,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裴昀,后者还浑然不觉:“怎么了?”

  金吾卫将他大力拽得远离湖水,冷冷睨了他一眼,意思是:找死?

  裴昀回头看去,只见那漩涡渐渐收拢,像是威严起伏的胸膛归于平静,朝阳下的湖水碧波荡漾,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之前水里那若隐若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早春其实还冷得很,裴昀望着不见底的湖水,后背有点发凉。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听说开元八年,新进士们游曲江时,出过沉船事件,几十名进士全部葬身湖底。那时便有人传说,这湖中有东西。

  神色冷峻的金吾卫皱眉:“以后不要来这里练马球了。”

  “不练怎么行?月灯阁马球赛没几天了。”裴昀抗议。

  “那么,不要靠近这池水。”对方转身走开,只丢下这一句话:“记住。”

  ——千万不要靠近这池水。

  二

  月灯阁马球会如期而至。

  春色似锦,新科进士们穿了英姿飒爽的胡服,高大的突厥与大宛马在赛场边排成队形,教坊的歌伎们演奏着雄浑的《秦王破阵乐》。

  就在一切准备就绪时,只听身后传来霸气的马蹄声。

  人未到,声先至:“闲人回避!我乃是金吾卫旅帅江赜,今日我等要用月灯阁的场地!”

  马匹横冲直撞进场地,扬起阵阵尘土,进士们纷纷狼狈躲闪,有几个差点被马撞倒——他们平日知书识礼,何时见过这样不讲理的阵仗?

  领头的江赜扬鞭大喝,身后一众身穿铠甲的金吾卫紧跟其后,个个手持朱红色球仗,威风凛凛。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进士们虽然愤慨,却大多敢怒不敢言。

  这时,只听一个气愤的声音说:“新郎君在此,尔等才该回避!”

  说话的是新科状元郎杜清昼,他的个子不高,气势却比很多人要强硬。

  “哦?这身长腿短的,看来是状元郎了?”对方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发出一阵嚣张的冷笑,“我就给你一个面子!我们来比一场,谁赢了就能用这个场子!”

  进士们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应战。

  “量你们这些书生也不敢吧?”江赜故意发出“啧啧”的奚落声,金吾卫中也一片喝倒彩的嘘声。

  “这月灯阁马球会,历年都有,原本就是我们的场地,谁说要和你们比试赢了才能打?”只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接口,说话的人双臂环胸,悠闲地站在旁边,正是裴昀。

  “都是些没用的文人而已!”江赜扬鞭大笑,“岭南来的蛮子,连马都不会骑,更不用说打马球了!”说话间转脸朝杜清昼:“哦我忘了,状元郎,听说你的老师是中书侍郎张九龄?说什么风度冠绝长安,也就是个没用的书生而已,弱不禁风的与妇人何异?哈哈哈!”

  杜清昼脸色一变,突然翻身上马,眼里腾起杀气:“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羞辱我的恩师!”

  “不要中了他们的激将法。”裴昀一把拉住他的马缰,稳定有力的手覆盖住杜清昼气得发抖的手背,眉宇间滑过一抹凛冽,笑意灿烂绽放,“好好打,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说话间他一撩衣袍,翻身上马。

  裴昀在新进士中极有威信,见他应战,大家也都纷纷上马。

  原本平整的地面激起了尺高的尘土,金吾卫们左奔右突,风驰电掣,极为强悍霸道。

  杜清昼憋着一口气,看准马球飞到空中的机会,纵马前去抢球!谁知被横冲出来阻挡的江赜挥杆一拦,胯下的马受了惊,嘶鸣着昂起前蹄。他一个措手不及,差点被马甩了出去,幸好他及时拉住缰绳。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只见江赜正得意洋洋地大笑。

  杜清昼一咬牙,双腿愤怒地猛地一夹马腹:“驾!”骏马吃痛向前狂奔,转眼就来到了江赜跟前。短兵相接,江赜先发制人,根本不给杜清昼任何机会。被压得死死的杜清昼心有不甘,可惜他的体力和球技的确与金吾卫差得远,只能任人羞辱。

  半场结束时,金吾卫进了六个球,进士们一个球也没进,却都累得气喘吁吁。

  裴昀下马还不熟练,动作有点笨拙,江赜故意将手中的月仗一抬,绊在他脚边——

  “扑通”一声,裴昀顿时摔倒在地。

  金吾卫们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只有一个面容冷峻的金吾卫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江赜居高临下地扬着马鞭:“哟哟哟,探花郎这是怎么了?不是没吃饱吧?”

  在金吾卫们的又一阵大笑中,裴昀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土,笑眯眯地爬起来:“跌倒了有什么好笑的?只要能潇洒地爬起来。”

  他神色自若的样子,好像根本不是灰土沾身,而是朗月清风拂襟。江赜明明占了上风,却一点优越感也找不到,连声冷笑:“那就走着瞧,只要下半场比赛之后,你还能爬得起来!”

  休息场上的进士们个个垂头丧气,气氛十分沉默,与不远处金吾卫得意的高声谈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是裴昀先打破了沉寂——

  “刚才拼体力的打法,是打不过的。”

  “那该怎么办?对手太强了!”接话的少年叫崔墨笛,个子高大,小麦色脸庞上布满汗水,进士里只有他出生将门世家,会些马上功夫,刚才差点击进了一球,但是被金吾卫人多势众冲散了准心。

  “对手的确很强,”裴昀微微昂起下颌,傲然中有一丝狡黠,“但是有句话叫‘一人虎,二人狼,三人四人猪与羊’。

  “强与强的结合,未必是更强,如果他们不肯屈服于彼此,就会互相削弱——我们不需要使蛮力,只需要找准机会,借力打力,让他们成为一盘散沙!”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

  “现在上半场领先,他们更加得意,只要他们骄傲轻敌,我有打败他们的办法!”

  进士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将信将疑的神色,无论如何,一线希望又回到他们的眼睛里。

  裴昀示意他们围拢过来,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

  下半场开始时,进士们排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阵形。

  球技最高、最有希望进球的崔墨笛竟然被派守在后方球洞口,其他人呈“一”字纵向排开,裴昀在“一”字的最前方。

  金吾卫的阵形则三或四人一组,各司其责,击球手在最前方,是马球场上最常见的攻防。

  鼓声一响,拳头大的彩漆马球被高高抛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