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子琼
穿过草木葳蕤,粼粼溪水便在视线中一寸寸展开,四下再无旁人,只有风吹虫鸣,云挽停下了脚步,她突然就有些克制不住情绪,捂着嘴干呕了起来。
从前寄住在舅舅家时,两位表姐总是欺负她;后来到了太虚剑川,她又因得罪了大长老,被崔檀昭针对。
那时她人微言轻,没有反抗之力,只能忍气吞声,但如今的她不同了,她打败了崔檀昭,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可云挽却发现,她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痛快,过去的那些创伤也并未就此消失。
那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甚至令她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不适,让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厉害。
云挽喘息许久,终于伸手入怀,掏出了那支白玉发簪,她将灵气输入其中,在心中轻轻唤了一声,那边很快就有人应了她。
“师兄,”她道,“刚刚崔师姐来找我了。”
“我马上过来。”
不等她将话说完,沈鹤之便匆匆扔下了这句,难得显出了几分焦急。
事实上他也的确如他所说,很快就出现在了云挽面前,也不知他是使了什么手段,即使云挽没主动说出自己的方位,他还是及时而精准地找了过来。
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白衣青年,云挽稍有些发愣,沈鹤之见她脸色苍白,轻蹙起眉头,探手而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生着剑茧的指腹轻压上脉门,顺着经络慢慢摩挲,温热的灵气也随之输送而来。
“师兄,我、我没受伤,”云挽一时有些局促,“崔师姐如今已不是我的对手,她伤不了我......”
沈鹤之确认她的确无事后,终于“嗯”了一声,松开了她的手腕。
云挽犹豫了片刻,这才道:“我虽无事,崔师姐却受了重伤,我断了她的右臂,还将她曾经对我做的事如数奉还,大长老应当不会放过我......”
云挽原本只是想通过传音石将今日之事说与沈鹤之听的,却没想到他竟亲自跑了过来,她不禁生出几分羞愧。
好在沈鹤之只是垂眸看着她,安静地听着她叙述,并未因她所言之事露出丝毫责备之色。
“我想过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大长老命人将我捉去戒律堂,令我挨上几戒鞭罢了,横竖不至于伤及我的性命......”
云挽觉得,能让崔檀昭为她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即使自己会因此受到惩罚,也算值得了。
更何况,那戒律堂中惩戒弟子之用的,名为炼骨鞭,打在身上,只是会带来强烈的皮肉之苦,并不会损伤根骨,更不会致人于死地。
只是......
“今日崔师姐来找我时,我因冲动,告诉了她我的剑术是由师兄所授,”云挽低下头,看着沈鹤之雪白的衣摆,小声道,“我不确定师兄是否会因此而受到牵连,但此事本就与师兄无关,待大长老找上门,我会尽量与师兄撇清关系的......”
沈鹤之没有说话,此时恰好无风,耳边寂静得厉害,云挽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头顶传来的轻微呼吸声。
她抬起头,正对上了沈鹤之低垂而来的目光,那双漆黑的眼眸紧盯着她,即使他总内敛情绪,云挽还是隐隐察觉到了一丝怒意。
他生气了......
他为何要生气?向来敏锐的云挽,此刻却突然有些茫然。
“有两件事,我希望你明白。”
青年终于开口。
“第一,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我从没嫌过你麻烦,更不害怕你牵连到我,你的剑术是我所授,我既带你入道,你的事便皆与我有关,你不可能与我撇清关系。”
许是因距离太近,他声线虽仍冷冽,气息却起伏得明显。
“第二,”他继续道,“从我答应要授你剑术那日起,我便没想过要隐瞒我与你的关系,我也不介意你借由我的名头在外面说些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冷硬,话中的内容却让云挽慢慢瞪大了眼睛。
星星点点的萤火在灌木中起伏,映在她的瞳仁里,似跳动燃烧的光影,将心底的什么烧得火热,那份因报复了崔檀昭而产生的空虚感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压抑的情绪像被激发,在心底不住发酵,云挽突然觉得恐惧,又莫名很委屈,她再维持不住冷静理性的一面,甚至轻轻啜泣了起来。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是崔檀昭先来欺负我的,大长老凭什么因此问责我......”她哽咽着,终于将心底的话说出了口。
“我不想认罪,我凭什么认罪,我又没做错......”
青年的手伸来,指腹触上她的脸颊,为她拭去泪水。
“崔檀昭败给你是她技不如人,更何况错本就在她,大长老若以戕害同门的理由来问你的罪,反倒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鹤之想了想又道:“你若实在害怕,今晚便与我回飞泠涧吧,明早我亲自送你去参加大测。”
他的声音轻了许多,语气也放缓了:“无论如何,参与大测才是正事,不要被他们影响。”
含着泪珠的眼睛红彤彤的,此时的云挽终于显出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和倔强,她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认真而郑重地冲着沈鹤之点了点头。
外门大测会在每年年底举行,地点位于映月海最北侧的雪魇秘境,此秘境本质便是一座巨大的梦魇,进入其内者会遇上梦境幻化的妖兽,也会被幻梦引诱。
心性不佳者,实力不足者,皆会被困于其中,但只要能成功从秘境走出,便算是真正成为太虚剑川的内门弟子了。
每年这个时候,三峰长老和一些无聊的门内弟子都会聚集在此,通过水玉镜观看秘境内的情况。
那些表现极为出色的弟子,甚至可以直接拜在三峰长老门下,成为太虚剑川的亲传弟子。
沈鹤之此时已挥袖放出飞剑,他转头对云挽道:“走吧。”
云挽点了点头,抬脚迈出,站到了沈鹤之身后。
飞剑很快托起两人腾空而起,这是云挽第二次出现在沈鹤之的飞剑上,只不过上次她身受重伤,视角受限,并不似今日这般,能将脚下的山川览入眼底。
沈鹤之的御剑术很稳,但速度却不慢,在凛冽的风真正吹来前,便有一股寒气蔓延开来,将云挽笼罩在其内,也将那如刃般的风阻挡在了外面。
如此冰寒的气息,却又柔软如轻轻落下的羽毛。
青年垂下的雪色衣袖随着惯性向后荡来,似有若无地蹭上她的手背,带来细微的痒意,云挽忍不住伸手攥住,那衣料刚入手心时冰凉,却在片刻后被捂暖。
云挽觉得师兄应当能感觉到她的动作,可他却并未阻止。
攥着手中那片衣袖,她不知为何,竟想起了沈鹤之刚刚与她说的那些话,那字字句句,反复在她心中萦绕,令她生出了一种很异样的情绪。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松开了手,可还未等那片微褶皱的布料完全从她手心滑出,身前的青年便转过手腕,牵住了她。
微凉的五指环来,衣袖随之笼在腕上,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
云挽怔了片刻,她抬头看去,就见沈鹤之恰也回眸望来,鬓角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扬起,令那双原本寂冷如月的眼眸仿佛被掩在柳丝烟雨后,显出朦胧的温柔。
她终是忍不住问他:“师兄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沈鹤之沉默了一下,才道:“你那日既唤了我哥哥,我自是要护着你的。”
“更何况,对我而言,本就是举手之劳。”
他说得随意,云挽却愣了愣。
生辰那日,因沈鹤之说他可以做她唯一的亲人,她便在鬼使神差之下唤了他一声“哥哥”。
只是或许因她心底存着的那份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思和情愫,她唤出口后,便又觉得自己太过得寸进尺,每每忆起,都觉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所以那日之后,她仍是如以前那般,只称他为“师兄”,再未唤过他“哥哥”。
如今听沈鹤之突然提及,云挽不禁有些慌乱,她没想到那随口的一句,他竟一直记在心里。
手心冒出了粘腻的热汗,云挽下意识想抽回,那环住她的五指却稍稍用力,令她未能成功挣开。
“你觉得困扰之事,并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况且是我自愿当你的靠山,你不必总担心给我添麻烦。”
她的手被他握着,也不知是因他此时说的这些话,还是因他掌心的暖意,云挽的指尖止不住地轻颤。
她垂下视线,小声道:“谢谢师兄。”
沈鹤之没接话,半晌才轻“嗯”了一声,云挽却莫名觉得,他似乎有些失望。
为何要失望?
一个古怪而强烈的念头像沸水上蒸出的泡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又迅速破裂。
师兄不会是希望她唤他“哥哥”吧......
她再次抬眸,沈鹤之却已转过头,看向了前方。
云挽的心跳有些快,她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又在滚过喉咙后,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她最终也没能叫出来。
她不知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希望听她再次唤他哥哥。
她也说不清自己唤他哥哥时,心底到底怀揣了怎样的期待。
她不敢细想,不敢承认,更不敢叫出口。
第018章
次日一早,云挽便随沈鹤之一同来到了见寒峰。
此处位于望仙道之北,空中常年飘着薄雪,远远看去,冰塑峰脊,如山舞银蛇,但山岭间却又栽了漫山遍野的碧桃花,粉白花瓣夹在雪中,将原本冰寒的天地都映得轻软纤柔。
云挽并不是最早到的那批,但她来得也不算晚。
见寒峰顶悬挂着一条逆流而上的瀑布,水帘倒挂,如一面巨大的明镜,这便是灵器“水玉镜”了。
水玉镜与雪魇秘境相连,镜中会照射出秘境内部的场景,外面的人也可借此观察秘境中的情况。
雪魇秘境的入口位于见寒峰,但这座ω*秘境却包裹着整片望仙道,如一颗环绕在仙林玉峰之外的水泡,它最初也并非是用来给外门弟子大测准备的。
它实际是一处梦魇幻境,若有外人不慎勿入望仙道,便会被阵法困住,兜兜转转几日后,幻梦才会引其离开此处。
效用上来看,算是个防护阵法,却并不强硬霸道,只是一个不轻不重的警醒,为的也是告诫勿入者,此间山脉已是有主之地。
这梦魇幻境是太虚剑川建宗之初设立的阵法,后来太虚剑川成了昆仑三仙宫之一的太虚宫,昆仑墟众人无一不知这蜀洲的望仙道乃是太虚剑川的地盘,自不会再有这等不识趣之人勿入幻境,于是这梦魇幻境便成了如今的雪魇秘境,也成了外门弟子大测的试炼之地。
此时水玉镜附近已聚集了许多人,有来此看热闹的内门师兄师姐,也有前来参与大测的外门弟子。
见寒峰位于内门映月海,需得掌握了御剑之术才能到达,所以是否能够御剑,也是参加大测的一个隐形条件。
云挽是跟着沈鹤之一同来的,因此他二人刚一出现,便吸引了一众视线。
那一一道道投来的目光,也不知是专门为了看沈鹤之,还是为了看云挽这个“上任掌教之女”的,抑或是在为他二人居然会走在一起而偷偷诧异着。
沈鹤之没有太大的反应,云挽同样神色如常。
自进入太虚剑川起,那种冷冰冰的打量就总会落在她身上,她起初无法适应,如今也算是习以为常了。
不过今日的她毕竟是跟在沈师兄身旁的,她还是感觉到了些不一样。
她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也不需咬牙紧绷着,强行令自己不露出怯色。
这一刻,云挽突然就想起了昨日沈鹤之同她说的那些话,她恍惚间意识到,师兄的确从未有过要隐瞒他二人关系的念头。
内门论道会那日,她偷偷跑去找他时,他便问过她,要不要与他一同去武道场,是她自己心中惶恐,拒绝了他的提议。
云挽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了熟人,有平日里一同修行的熟悉面孔,周晴也在其列,云挽的出现自然也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朝着他们这边看来,神色有些古怪。
被一众外门弟子簇拥在中间的,则是那几位教导他们的教习,有人还不时向教习询问几句,好像是在临时抱佛脚。
内门弟子则三三两两地聚在另一边,他们看起来就轻松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