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在他慌乱中甚至带了恳求的注视里?,宁和?点了点头,道:“你此行,也当见一见她。先前……你与沈姑娘一路同?行,我一直未能找到时机,将此事告知于你。”
性格使然,宁和?并未将话说?得太过?分明。但?她心?中所想,的确就是因觉沈媞微此女生性偏激,且手段非类正派,她与周兄之间,又还有些不清不楚的情愫关系。而杏娘,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间女子。若是叫沈媞微知晓,难保她不会做出些什么?。涉及此,再谨慎也不为过?。
她说?得含蓄,周琛书?却已是全?然呆住了,也不知有没能领会她话中意思,整个人坐在地上好?半晌,双目无神,嘴里?只知痴痴念些:“菀娘”、“你何苦”、“杏娘”、“我有个女儿”……
宁和?低头看?他,看?他由不敢置信到大受打?击,看?他脸上悔痛交加之色,再到此刻整个人陷入痴钝之中。心?中既有几分唏嘘,也实在有所不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与其现在后悔,为何这?整整二十年间,却不肯回家看?看??
她想了许久,还是将疑问出口:“周兄,你既心?有挂念,却缘何一直不愿
回家看看?不止菀娘,你家中父母兄长这?么?些年来,也曾几次多番找寻你的踪迹。”
宁和?是真的感到困惑,在她看?来,父母亲人尚在人世是何等幸运之事。岂不闻“去而不可见者,亲也”。昔者皋鱼曾言:“子欲养而亲不待”,立槁而死。便是宁和?自己,在杨氏仙去之后也曾有段时日夙夜长坐,满心?不知当往何处之茫然。父母俱都已逝,我在这?世上已无来处,又当往何方归去?
而周琛书?听得此问,面色煞白,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宁和?觉出不对,蹲身察看?时,竟见他唇无血色、汗出如浆,眼看?要有内伤加重之势。
宁和?一惊,忙轻拍肩头唤他名字:“周兄,周兄!不可沉溺,速速回神!”
周琛书?猛地喘了口气,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晃了晃,像是与宁和?说?,又像是在与自己说?,口中低声念着:“一入修行之门,当断绝凡尘……修士动辄百年寿数,仙凡有别,当断不断,不过?徒增悲恸……修行者,当少?耽情爱,一心?求道,方能道心?长明……”
宁和?听了几句,微怔,心?下不由顺着思考道:这种说法,是否也有其道理?
她已知晓,修仙一途,走得越深越远,寿命就会变得越长。直至最?后飞升成?仙,便能真正求得一个“长生不死”。那么?,当一生变得如此漫长,凡间的一切往来乃至亲缘,是否还真的值得太过?看?重?若从长远考虑,是否就如周兄所说?,“早断为好?”?
宁和?苦思良久,发觉自己无法得出答案。她再想下去,便涉及到了一个这?几日一直困扰心?中的疑问。
她白日说?要去爬那登仙梯,是因自己“心?中有惑”,确是实言。
宁和?所惑的,是前路。她心?中想,我真的想要踏入这?条修行之路吗?我若修行,修的是何?又是为何而修?
她思索良久,问自己:我欲长生否?
答曰,否。生老病死本就乃天地伦常,就如落叶归根,自然之事,我不欲强求。
我欲求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否?
答曰,否。财帛乃身外之物,够用既可,多取无用。
我欲求手握绝强之力、动辄翻云覆雨否?
答曰,否。安于一隅,像从前那样教书?育人,此生与笔墨诗书?为伴,更为合我心?意。
——可若再有那日一般,天降妖兽肆虐的情形发生呢?你若手中无剑,又该如何护他人、也护自己周全??
——可修道一途长路漫漫,年年复复望不见尽头,我又真能忍受吗?我心?中既无所求,又何以使自己始终坚定前行?
周琛书?心?神混沌,本能的封闭内心?,立在原地进行自我调息。而宁和?站在他旁边,陷入深思,也是许久一动不动。
两人并肩而立,风吹过?,乍看?好?似树下两尊石像。
直到远方天光乍亮,两只花翅鸟儿追逐着飞至头顶树稍高声鸣叫,才叫宁和?恍然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觉自己已沾了满身的露水。
再一看?身旁周兄,见他神色已平静了些,只是双目还是紧闭。
宁和?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将他唤醒,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好?扰他,便转过?身,在周遭缓步起来。立了一夜,身上僵得很,需得活动活动。
走了一会儿,宁和?望着天际新出之日,心?有所动,随手折了根树枝,胸中回忆着那日所读那本《太一剑录》,就地比划了起来。
才练了一会儿,就听远处有人喊了声:“宁和?。”
宁和?转身收势,回头看?去,就见一人从坡下朝这?边走来,脚步轻快,束在脑后的发尾一甩一甩的,上来就道:“你在这?里?呀,可叫我好?找!”
宁和?稍稍平复呼吸,又低头将有些凌乱的衣襟理了理,才拱了拱手道:“盛姑娘。”
来者正是昨日见过?的金煌真人座下二弟子,盛樰盈。只不过?她今日未再穿那身黄裙,而换了件宽袍大袖的深色道袍,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庄重。
“嗯。”盛樰盈笑眯眯地道,“练剑呢?你今日瞧着精神头倒不错,怎的使根木棍?无剑么??我这?倒有些好?的,你若肯叫我声师姐,我就送你一柄。”
她这?有些过?于熟稔的语气,反倒令宁和?有些拘谨起来,斟酌片刻,回道:“谢过?盛姑娘美意,只是我如今初学?,还是使木枝合适些。”
盛樰盈听了,捂着嘴直笑:“你这?人,可真是文绉绉的!”
宁和?道:“……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是所为何事?”
“你那伤不是好?了么?,不需再住那寒洞里?啦。”盛樰盈轻快道:“师父叫我来一趟,给你寻个住处。跟我走吧!”
“劳烦姑娘。”宁和?道,又有些迟疑,往周兄方向看?去一眼:“只是……”
盛樰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睛微眯,道:“你管他作甚。”
宁和?有些愕然:“可……”他不是你师弟么??
盛樰盈一眼看?出她未尽之语,似笑非笑,挑了挑眉道:“是,周琛书?是我师弟。但?你可知,我与祁熹追祁师姐情同?姐妹?”
宁和?当即默然。
盛樰盈打?量她神情片刻,忽地喷笑出声:“噗,你这?人!好?了,你快与我走,解决了你这?桩差事,我还多的是别的事需做。”
宁和?还在迟疑,就听盛樰盈催道:“快些,哎呀,你可莫看?了!回头我自会寻人过?来领他的,定不会叫他在这?儿站成?人干!”
听得人干二字的宁和?:“………”
盛樰盈烦她拖沓,干脆一把将她拽住,另一手将腰间那雪白拂尘拔出往半空一掷,拉着宁和?便纵身一跃,口中道:“来吧,叫你见识见识你盛师姐的浮空之术!哎呀,你这?手可真细。”
宁和?:“………”
盛樰盈那拂尘扔出来,见风就长,雪白须尾张开如扇。宁和?被拉着踏上来时,这?浮尘已长至两米来宽,飘在风中就如一叶小舟,载着二人破空而行。
第二十九章
宁和原以?为?凡修仙之人, 皆能飞天?遁地?。于是在发觉盛樰盈的拂尘载着她们每掠出一段,就会如落羽般往地?上?坠下去,落地?歇两步才能再次飘起来后?, 不?由愣了一下。
她并非真?正的文弱书生, 也不?畏高, 被这么拉着一上?一下忽高忽低的倒不?至于害怕,只是多少觉得有些颠簸。
身旁盛樰盈瞥她一眼,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笑着道:“宁姑娘,你?莫不?是以?为?人人都像师父那样轻易就能御空而行不?成?我这拂尘已是使得不?错啦,你?若是不?信,只管叫我小师弟带你?试试!”
宁和面色微红,赧然道:“……是我孤陋寡闻了,谢过盛姑娘指教。”
盛樰盈听了,瞅她片刻,笑道:“你?这性子,可真?不?知是如何养出来的。”
脚下拂尘虽是起落不?断,可速度却一点不?慢。每一回重新飞起, 都能一下飘出数里之远,人站在上?面只觉四方群山飞速倒退。半空风烈得很, 故而盛樰盈与宁和二人这一路, 统共也就只说了这么两句话。
约摸一刻钟后?, 拂尘翻过一座山头,冲势一缓,飘飘向下落去。只是这一回不?是朝地?上?落, 而是直直朝着山脚下而去。
狂风呼呼,卷得宁和几乎睁不?开眼, 不?得不?举袖掩面,侧身躲避。等到再能睁开眼,就觉面前一下子空旷了。四周一望尽都是大片绿茸茸的草地?,天?穹如盖,溪流如带——倒不?是没有山了,而是山只剩下了一座。
宁和仰头望去,双目不?觉微微瞪大了。
此山之大,实乃她生平之所未见。举目只见岩崖高耸,上?直入云天?,目之所及不?能见顶;下横扩数千丈,左右绵延无有尽头。人立山前,只觉己身有如蜉蝣,心神皆为?所震。
拂尘穿风疾驰往前直奔而去,眼前巨山也随之不?断放大,宁和望
着那才至半山腰处就已经缭绕如海的云雾,心中?忍不?住想道:便是那传说中?能连天?接地?的天?柱不?周山,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此处就是青云山主峰了。”盛樰盈道。她这两月来每日往来于各峰之间?,自是熟门熟路,领着宁和绕着山脚处飞了半圈,便一头扎进了一处金红二色建筑之中?。
甫一落地?,宁和脚下便晃了晃,多亏有身旁盛樰盈及时伸手?扶了把,才未跌倒在地?。
“不?太适应吧?”盛樰盈笑眯眯地?道,“无妨,日后?总要习惯的。”
宁和摆摆手?,闭着眼睛缓了片刻,才道:“对不?住,我……实是有些头晕。”
“无事,你?若需要就地?歇会儿也可。”盛樰盈道,“我不?急。”
“多谢。”宁和道,摇了摇头:“我已无碍了。”
“那好罢。”盛樰盈反手?将拂尘别?回腰上?,转过身指了指前方蔓延半片山坡的大片屋舍,回头对宁和道:“这一块儿,就是我金虚派弟子的居所了。”
“走吧,我带你?选处住所去。”
一路走,盛樰盈一边与宁和简单说了些山中?情形:“这主峰上?,只有各派正式弟子才能住进来。弟子们都在山脚,长老掌门他们住山腰上?。山南除了我们金虚派外,还有承鼎派也在这儿。伏风门与九极门的地?界则在山北,中?间?还有一片是供给我们青云四盟以?外的门派子弟们的。总之,地?方宽得很,你?要是不?喜欢与旁的弟子住在一处,也可往这周围随意寻处地?方自个儿造间?屋子,不?过肯定没有这边方便。”
“看到前头那间?大堂没?那是膳堂,食水都可在堂中?领得。那边圆顶的,是间?书室。顺着此方走,有处温泉,可供沐浴……”
盛樰盈瞧着是个爱顽笑的,心思却细腻得很,一圈转下来,事无巨细,样样都说得清楚明白,叫宁和感激不?已,连声谢过。
“不?必多谢啦。”盛樰盈道,将宁和的手?拉过来拍了拍,笑得特别?亲切:“师姐我就喜欢你?这种知理懂事的好孩子!”
宁和望着她明艳笑脸片刻,终于忍不?住道:“我今岁……已三十有六矣。”
“三十有六?”盛樰盈说,“你?觉得我多大?”
“这……”宁和犹豫片刻,猜道:“盛姑娘你?,双十上?下?”
“双十上?下?哈哈哈哈!”盛樰盈大笑道,“笑煞我也!我活了都快有一甲子之数了!”
一甲子??宁和目瞪口呆。
盛樰盈瞧她神情,越发乐个不?停,一直到把她送进了院子里,也仍还在笑。
正如盛樰盈所说,这山脚地?方宽人少,即便是聚居区域,也是每人单独一处院子,院与院之间还隔着段不短的距离。
宁和选了处位置较边缘些的,盛樰盈将她带到院门口,转头把钥匙并一张寸长纸鹤一齐递予她,口中?道:“好了,你就在此住下吧!若有何事,将这纸鹤放出便可寻我。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
宁和忙接过来,拱手道:“盛姑娘慢走,今日实在多有劳烦,谢过姑娘。”
盛樰盈朝她笑了一笑,又?将那拂尘一抛,往上?一踏,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目送她走远,宁和便合上?院门,朝屋中?走去。
这院子金顶红墙,大体瞧着与凡间?也无甚不?同。有正房一间?,耳房两间?,马棚一间?,无有灶房。另还多了间?放有香案与蒲团的暗室,想是供所住之人冥想打坐所用。
宁和大致看完一圈,发现正房中?衣袍被褥一应齐全,便取了身衣服拿着,出门去了。
两个月了,她如今好不?容易从洞里出来,当务之急自是赶紧寻个地?方沐浴清洗,相比之下连饭食都可靠后?了。
……
清晨,寅时刚过,天?光还未亮,只听得门扉吱呀轻响,一道人影从门中?闪出,快步穿过外头巷道,朝着远方绿树掩映的山坡上?走去。
此人身形纤瘦,一身利落玄衣,手?上?提一把三尺铁剑,一路穿过几片树林,来到处空旷山崖下,将剑一举,便就地?练了起来。
劲风卷叶,只见雪亮长剑劈挪横转,探身回转间?轻灵熟稔,练达如风。剑锋交错间?,将那使剑之人一双黑白眼眸映得剔透分?明,正是宁和。
一个时辰转瞬而逝,天?边红日初升之时,宁和便停了下来,将剑往旁一放,擦了擦汗湿的鬓角,面朝日出方向盘腿坐了下来。
今日已是宁和在青云山主峰下住的第七日。从第二日寻到这处空地?之时起,她便每日早晚都来此练剑。练够一个时辰,便打坐调息一阵。
前些日子穆山衡来了一趟,说奉师父之命,给她送本蒙书来。宁和谢过后?将书翻开一看,发现里头写的乃是修行之人的“观灵养气之法”。
书中?说,人之初入修行之门,需得先?观灵。所谓观灵,即观日月之灵、山川之灵、草木之灵、江涛之灵……若得以?将所观万物之灵纳入己身,即可于体内蕴生内府。内府生,则仙途始。
观灵之后?,便是养气。所谓养气,即将所观之灵纳入内府之中?蓄养,是为?灵气。修者以?所养灵气不?断洗涤自身,直到彻底将一身尘浊洗去,即可化气成丹,从此脱离肉体凡胎之境。而修者一应术法手?段,也都需凭借体内所养灵气方能施展。
宁和将此书细细读过一遍,想起金煌真?人曾说自己为?“天?生内府”,便试着依照书中?所写,盘坐凝神以?尝试观灵。书中?说,日月乃天?地?万灵之首,灵气最盛,也是最易观想之物。于是宁和便于每日日升月出之时寻一空旷处,各打坐一个时辰。初时不?见什么效果,几日过去,便隐隐有了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