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剑 第21章

作者:唤云 标签: 仙侠修真 女强 升级流 玄幻仙侠

  宁和心头一震, 竭力睁开眼:“娘——”

  然而入目眼前却只有一片杏色的纱帐,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浅青色的锦被?盖在身上?, 肌肤相接处带来丝滑中泛着微微凉意的触感。

  床铺间弥漫着怡人的熏香味道,空气中还有股淡淡的药味儿。

  宁和愣了?一会儿,缓缓坐起身来,心中有些茫然:我这?是?在何处?

  这?时,就听身畔传来阵细细的脚步声,随即有声音在旁低低地道:“大人,您又做梦了?。”

  接着,杏色纱帐被?卷起来,有人半蹲在了?床边,奉来一只碧色的瓷碗,碗中盛着褐色的汤药。瓷勺搁在碗沿, 像淤泥中伸出支碧绿的荷。

  方才那声音又响起来:“大人,喝药了?。”

  宁和微微怔了?怔, 转过头去。映入眼帘是?张稚嫩而乖顺的脸, 低眉顺眼, 恭恭敬敬地伏在自己的床边。

  她恍了?一下,想起来这?孩子名叫已都?,是?自己之前在往边陲小镇考察寻觅治旱之法时救下的一个孤儿。别?的孩子都?送与好人家养去了?, 只他一个格外倔强,跪在门口非说要报答, 说大人救我,已都?只愿此生结草衔环、为奴为仆,在大人跟前

  效些犬马之劳。

  宁和起初不肯收,见他生生在门前跪了?一夜,心下不忍,也就随他去了?。从此,便叫他在跟在身边做了?个侍奉笔墨的书童。

  接过药碗,入口温苦。宁和又怔了?一下,我是?为何而病?

  随即,她想了?起来。

  自己正是?越州州牧,前日朝廷发下文书,说是?将推行当朝秦司空所拟之新法,要各州重新丈量统计治下土地人丁。宁和记得,自己悉心研究过那位秦司空之法,觉出此法能在不少朝廷收入下大为减轻百姓赋税,又能削除些冗政,正是?利国利民之举。只是?相对的,百姓赋税少了?,受损的便是?那些惯为好藏匿人丁、收敛土地的地方豪强、勋贵人家们。故欲行此法,阻力不可谓不大。

  宁和观此法,顿时以秦司空为当朝栋梁,更乃舍身取义之圣贤。于是?欲要将此法于任地顺利施行,以隔空助那秦司空一臂之力。而她这?一病,也正是?因苦思解决之法,夙兴夜寐一连七日,终于想出了?章程,结果?刚吩咐安排下去,心下一松,人就一下病倒了?。

  想起自己想出之法,宁和精神一振,三两口将药灌下便翻身而起,迫不及待就想出门看一看所行之效果?。

  “已都?,拿衣来!”

  那候在一旁的少年已都?一听,连忙捧着药碗跪倒在地,苦求着阻拦道:“大人,您如?今病还未好,怎可出去风吹日晒。您这?一病三日,小人心中忧甚,还望大人万万爱惜身体……”

  宁和被?这?一拦,心头有些无奈。但她惯不喜与人为难,又怜这?孩子一片赤诚,便道:“好罢,我不出去了?,你快起来吧。”

  已都?千恩万谢地起来,被?宁和打发出去煮茶。而她自己,则披了?件外裳起来,推开门走去了?书房。

  既暂不能出门,宁和便打算趁这?时间将自己所想写下成篇,送往京城予那秦司空,若能于他有些助益,也算不枉她这?些日来一场辛苦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屋中一灯如?豆。中途已都?悄悄躬着腰进来添了?几回茶水灯油,而那案前端坐人影一动也未动过。屋中只余笔墨沙沙声,伏案至天明。

  宁和写了?一夜,已都?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也候了?一夜。时不时回头看门内灯光一眼,尚还稚嫩的眉眼里?映满了?深深的忧虑:大人一直如?此,长此以往,身体可怎吃得消啊……

  第?二日,宁和近五更才歇下,天一亮就又起了?来,收拾衣装要出门。

  已都?这?回不敢再拦了?,只取了?大人出行常用物什跟在后面。

  除了?已都?之外,整个偌大的州牧府中就只余一个马夫、一个厨娘。自宁和搬进这?州牧府中以来,别?说修缮,大部?分的房屋院落都?是?空置的。

  已都?还曾听大人说过,等过些日子腾出空闲来,就将府中划出大半来,送予州学里?的生员们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拿来将本州州学扩大些,昌些文教也好。

  已都?想,大人真是?他见过最好最好的官了。大人明明身为一州之牧,却连从前他们村的里?正瞧着都?比她更有“官威”些。大人与人为善,待人亲切,对待下属从未有斥骂之语,每日日夜为公?务为百姓操劳,从未有享乐之行……大人不仅是?他见过最好的官,也是?他见过最好的人。

  已都?出生的村落此处偏远,当地人大都?信奉域外传来的“长乐佛”。已都心中觉得,他的大人,就像是走在人间的神佛。

  越州治下四郡七十二县六百八十四村,宁和特意罗列出了?一册表,每一处按豪强多寡从高到低排列。排名尤其前列的,宁和便亲自走上?一趟,以督促法令施行。她把这册子随身揣着,若有新的见闻发现,就记上一笔。每成功处理完一处,就把?经历心得成文一篇,附在此表之后。

  三月过去,此表已积成厚厚一摞。

  这?日,宁和来到河东郡治下伯农县。此县于她那表上?,排位在整个河东郡最前。入得县城之后,伯农县官以官驿受雨暂损为由,将宁和一行安排在了?县中一处客栈之中。

  当夜,宁和正欲睡下,忽听得外头有敲门声。已都?去问?,就听门外回话是?一女声,自说是?店主人浑家,求官老爷开门一见。

  宁和听出这?妇人语气不对,便令已都?将人放进来。门一开,便扑进来一瘦弱妇人,未语先哭,泣涕涟涟,说丈夫糊涂,为钱利迷眼,又畏惧强权,故与此处县官豪强勾结欲阴害于您。

  那妇人泣道:“您是?越州州牧宁大老爷,小妇人知道您,您是?天下一等的好官,万不当葬身此处。小妇人今夜已以酒将我夫伙计几人醉倒,还请老爷趁此速速离去罢!”

  说罢,慌忙而来,又慌忙走了?。

  宁和得此提醒,赶忙叫醒副官几人,一行连夜弃了?马车,只架着几匹快马离开。到得城门边,以官印文书喝得守官开门,才得以逃出城去。

  那伯农县县官豪强得知事情败露,先后派了?几队军兵蒙面戴草笠来追。

  宁和等人一路为逃回州城,绕小路翻山越岭,其中艰险实非常人能想。

  有一回行至一处山庙,险些寻不到出路,还多亏了?有一过路青衣道人指点方向,才不至迷失山间。

  宁和与那道人匆匆道过谢,又匆匆领着副官差役几人打马远去。

  她本就先病过一场,接着为新法之事操劳数月,后又为考察实情四方奔波,再经此番逃难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整个人已经瘦得有些脱形,支在外袍里?几乎只剩了?一把?伶仃骨头。

  仅得那双眼睛,还是?清亮而有神的。

  却说为他们指路那青衣道人站在路旁,目送着他们远去之后默然良久,忽自语道:“奇哉,怪哉。奇哉!怪哉!”

  “堂堂一修仙之人,心中名利所念,竟是?于凡间为官!为官就罢,她从前是?个书生,又入道不久,也并非不能理解。”道人简直匪夷所思,“可她心心念念,就只当一小小州牧?还将自己当成了?这?副模样?可真是?、真是?……”

  “——奇哉!怪哉!”

第三十五章

  “大人, 你歇会儿吧。”已都小?心地将一张灰色的兔毛外袍为宁和?披上,动作时碰到她的肩头,发觉手下触感硬而嶙峋, 像是?只剩了一把细瘦骨头。顿时唇角颤了颤, 只觉心尖上如同?被一把羽毛轻轻扫过, 酸涩难当。目中?发红,几乎想要掉下泪来。

  宁和?背对着这?方, 未曾看见他?的表情。她正立在屋檐下,凭栏遥望着远处青空,那里?山峦如障,层峰相叠,一行野雁高飞而过。那是?北方,大赵皇城所在的方向。

  天?苍苍,秋色浓。

  秋风吹过,卷落院中?梧桐几片黄叶。宁和?神情淡淡,目中?一片沉郁之色。

  她立了一会儿,回过身,看向身后的已都时, 眼?中?终于带上了点笑意,伸出手比了比他?的头顶方向, 有些感慨地道:“不知不觉, 你都这?么高了。不错。我记得……以?前你来时, 可还不及我腰高呢。长大了啊。”

  可不是?长大了么。已都在宁和?面前总是?躬着身子的,可如今就算他?这?么躬着,也?已经比宁和?高出了一个头来。

  已都才刚勉强忍耐下的情绪, 被这?简单一句话又引得险些控制不住,连忙咬紧牙关, 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

  七年了,他?是?长大了,可大人,可大人她却老了……

  已都想起了七年前,他?刚刚见到大人时的情景。

  那时他?父死了,母亲跟人走了,妹妹刚饿死。而他?自己,缩在空空如也?的米缸边上,呆呆数着最后的日子。然后大人来了,走进了这?间破朽的屋子里?,轻声而温和?地同?自己说话,望着自己的眼?神既怜悯,又温柔。在已都的记忆里?,那日站在窗口的大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洁净而美丽的光,有着世上最秀美的脸庞。有人将已都带去吃饭,那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孩子。后来,已都听人说,大人的名讳叫作宁和?,是?他?们越州的州牧。

  七年了,他?长大了

  。可他?长了这?七年,就眼?睁睁看着大人日夜操劳了这?七年。看着大人一日一日的变得那样瘦、那样瘦,瘦得几乎都脱了形。尤其在去年,京中?那位秦司空贬官遭斥、变法也?被迫中?止的消息传来之后,大人心头忧虑,更是?于这?一年间,连两鬓也?渐渐的斑白了。

  大人老了。才七年,就老了这?么多了。头上白发,脸上纹路,冬夏也?常病了。可已都觉得,大人笑起来,还是?从前那样,谦谦儒雅、秀美温和?,是?举世也?难寻的风华。

  已都从前以?为自己最怕的是?饿,最怕的是?死,他?见过父亲母亲饿得发疯的样子,也?见过妹妹生生饿死时失去光彩的眼?眸,他?怕极了。然而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发现?了,自己原来更怕的,是?大人变老。就像是?蝼蚁草芥看着头顶大山将倾,惶惶不可终日。

  已都忍不住道:“大人,您要不……”您要不不管了吧,您要不告老了吧,您要不,不当这?个州牧了吧!

  可当他?对上宁和?看来的略带疑惑的目光时,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就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大人的眼?睛里?还有未散的思绪,显是?方才正在思考着什么。已都知道,她想的定是?越州百姓,想的是?如何变法,又或者,那位远在京城的秦司空。自己又怎么能拿这?样的话来打扰大人呢。

  于是?已都顿了一下,改口说:“您要不,先用?饭吧。”

  宁和?方才所想,正是?京城之事。已都只是?一个小?小?侍从,能知的自是?有限。而宁和?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京中?此刻正是?风起云涌时刻,新旧两排、新法旧法,再兼诸子夺嫡,多方势力竞相角力,局势云谲波诡,整个大赵官场之中?一片风声鹤唳。

  她自己身为地方官,虽曾在变法一事上鼎力支持过那位曾经的秦司空,按说也?有干系。但,宁和?是?位女子。作为整个大赵仅有的一名女官员,还是?正三品,且多年来有些口碑名望,她是?特殊的。可以?说具备某种象征意义,像是?枚护身符一般,朝中?变动轻易波及不到她。可,也?因她是?个女子,便注定了,她此生入不得京;也?注定了,她此生也?无?法参与到那些真正左右航向的变化与博弈当中?去。诸子林立的朝堂之中?,宁和?始终是?个异类。

  自去岁起,宁和?听闻秦司空被贬一事,便格外密切地关注着朝中?相关形式。越是?等,心中?便越是?叹息。随着当今病重?,新法一条接一条的被逐渐废除,再等到新君继位……在宁和?看来,结局其实?已经注定,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如今最担心的,其实已经不是这场注定失败的变法,而是?它的发起人,曾经的秦司空、如今的秦左仆射。宁和自己为这变法一事殚精竭虑八载有余,即使生性豁达,得出不成之论时尚痛心疾首;而那位不知耗尽了多少年心血构思,又花费了多少?功夫将之设法推行的秦司空,又当如何?怕是早已将之视为一生志向所系。且宁和这些年来与其通信,深知此人性情外和?内刚,一身傲骨。变法若败,恐心气折。

  前日,当宁和在所收邸报之上见到朝中?新相任命一则,心中?忧虑更是?升到了顶峰。

  用?过晚饭,宁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当中。她将已都屏退,自己将油灯挑亮,端着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走动。

  她将这?些年来自己为新法所作卷宗文章一应全都翻找出来,一一罗列堆放在屋中?空地上。最终足足堆成三摞,每摞都有将近一人高。

  宁和?在这?三摞纸页前,静静立了有一刻钟。然后她忽轻轻笑了笑,坐回了桌边。

  油灯将那张已然带了些苍老痕迹的面容描摹得明?明?灭灭。

  案前一书生,目中?映灯火,鬓间白发生。

  宁和?自匣中?取过一卷黄封白纸,提笔即书,墨迹流畅,行云流水,顷刻成篇。

  黄封白纸,乃大赵奏疏所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当言而言之。

  旧物当朽,这?天?下岂有朽木挡新木之理?这?些年来宁和?主持越州变法,事事亲为,无?人比她更知其中?益处。她日日与州中?各处勋贵豪强相争博弈,几回九死一生,所为者何?她数年来孤身一人,两袖清风,自问兢兢业业无?一日闲暇,所为者又何?

  宁和?生就一副少?欲无?争的性子,平素静心养气,如今年岁已老,今夜却难得在胸中?生出几分年少?时的豪放意气来。

  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写完奏疏,又给秦左仆射写了一封信。从前,宁和?与还是?秦司空时的后者通信时,信中?总是?谨而有礼,互相官职以?称,除公事之外再无?多一语。只除了这?一回,她开篇便写“秦兄”。

  第二日,快马疾传。将这?一奏一信带往遥远的北方京城。奏疏自走的是?官驿,信则是?宁和?自掏腰包送的加急。费用?不便宜,害她一连吃了三日的素。

  宁和?这?一封奏疏,若说引起轩然大波那确言过其实?,但倒也?有些反响。她自任官以?来,平素为人低调,朝中?初时瞩目,后来渐渐也?就不再过多留意。这?还是?宁和?作为大赵开天?辟地头一位女官员,在朝中?发出的第一回 声音,还在如此敏感时刻,可谓是?锋芒毕露。

  天?下有识者见了,皆称她此举实?在殊为不智。唯有如今的秦左仆射听闻后,于家中?大笑三声,称恨不能引宁越州为兄妹,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同?年末,大赵国丧,新君践祚。继位当年,罢免以?秦左仆射为首变法相关人等,尽废新法。

  宁和?身在越州偏远,第二年年初才有贬谪旨意传来,贬她为横山郡守。这?横山郡地处程州,也?是?偏远之地,不过与越州一南一北,几乎相隔了整个大赵。

  卸任那日,宁和?只带了已都一人,一架木车,缓缓驶离越州州城。木车之后,跟着的是?长长的、千里?相送的越州百姓。哭声连山野,车辆每过,夹道长跪叩首之人有如风过原野、草低成浪。

  宁和?坐在木车中?,听得外头乡音如海,神色寥寥,双目微阖,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声音终于渐渐没了。宁和?长叹一声。

  人事已尽,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闭目许久渐生疲惫,便当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宁和?忽听得耳旁一声“大人”,睁开眼?,发觉车子停了,便道:“怎么?”

  她掀开帘,就见前方道旁停了辆金漆大车。车前双马,车旁侍卫成群,车上红底黑字旗,旗上斗大一个“西河”。

  宁和?怔了怔,面上露出几分复杂来,随即轻声笑道:“原是?故人来。”

  车帘卷起,走下一朱裙妇人,正是?当初的西河公主。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老了,金钗之下,已是?满头华发。

  “我总该来送你一场。”西河公主道。

  两车缓缓并行,宁和?与公主相对而坐,皆想起从前之事,对方年轻时模样历历在目。万分感慨于心,反而一路无?话。

  许久,才听西河公主道:“三月初一,秦石让在河东启垣县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