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宁和?当即浑身一震!
秦恒昌,字石让,正是?那位前司空、左仆射,先帝时的变法发起人。
骤闻此讯,宁和?霎时间心头大恸。只觉少?时寒窗苦读,科考几番辛苦,八年呕心沥血,都随着秦兄这?一逝,汇作滚滚情绪冲荡胸间——惜哉秦兄!痛哉秦兄!
再加今日满城百姓哭送,那哭声似锥般砸在心头。宁和?不悔,她只是?不甘、不解、无?可奈何。不甘心血之系变法未成,不甘未能使一州百姓尽皆安乐,不甘自己所能所做如斯有限;不解为何利国利民之举举步维艰,不解上苍时运为何叫秦兄如此大才心志难酬,不解自己此后所向何方!无?可奈何,为之奈
何!
种种心绪激荡心头,宁和?本就极瘦的身躯颤抖不已,片刻后竟当场呕出一口血来。那血溅在草地上,青草顿枯。
圣贤之血,草木同?悲。
已都惊慌失措的呼喊,西河公主喝令停车之声,这?一刻忽地都在宁和?耳边远去了。她只觉得胸中?这?股悲意似在沸腾,无?能为力之感似在烧灼,不解之感似在喝问——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胸口,双鬓斑白的头颅仰起,双目湛湛,直视青天?!
这?一瞬,一股浩然清气自宁和?手心之下油然贯生,随即猛地充斥开来,须臾间将她整个胸中?填满。
而就在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蹲在树间打盹的青衣道人骤然睁开眼?,险些从树梢上跌下来。
那道人豁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什么?!入道了?!”
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拍上一拍,便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奔下来,落地正好看见宁和?坐在车轴之上,反手从胸口掬出一抹朦胧白光,而整个世界从这?抹白光之处开始崩裂的一幕。
那道人望着满天?纷纷扬扬的茫茫碎片,神情也?跟着崩裂了,捉着袖子喃喃道:“贫道守这?梯子一千二百年了,头一次见这?种人。幻境,她堪不破,在里?头认认真真活了快有十年。入的是?名利之幻境,却生生快把自己折腾死,这?算哪门?子名利?!这?人心中?到底何为名利?最为离奇之处,她明?明?已将前尘尽忘,竟又以?凡人之身在这?幻境里?再入道了一次,引得幻境崩塌——闻所未闻,贫道真真是?闻所未闻!”
第三十六章
漫天?莹莹碎末纷纷扬扬将宁和包裹, 如?同天?地间下?起了一场雪。
宁和盘膝坐在其中,有些恍然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白光。随着掉下?碎末越来越多,天?空与大?地开始皲裂, 从遥远的边际开始, 裂作了更多的碎末卷入这场雪中。也可?以说, 如?同整个天?地都?化作了一场大?雪。
先是远处的,由远至近, 然后?是山峰、树林,最后?,才是宁和身边的车和人。
宁和茫然地掬着手中这捧白光,所有飞至她四周的白末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似的,纷纷飞蛾扑火般朝着这白光中汇聚而来。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了一个以宁和为中心的风卷。碎末如?雪,雪聚如?浪涛,整个世界随着不断碎裂变得昏暗起来,而宁和手中的光,随之越亮。
最早化为碎末的是公主车架旁的侍卫们,他们茫然地举着刀剑, 一回头间,便被风卷走了。然后?是西河公主本人, 她先是有些惊慌, 随即看向?宁和, 脸上的惊慌慢慢一点点化为了平静,最终她露出一个笑来,也碎裂了。
最后?消失的, 是已都?。但已都?没有惊慌,他甚至没有往左右去看, 只是跪在宁和脚边,仰着头,黝黑的眼睛深深而虔诚地凝望着宁和,口中喃喃道:“大?人,已都?就?知您非凡人……大?人,已都?还?能再见您吗?”
雪浪卷过,将他最后?一句话弥散在了风中。
“大?人,已都?愿您一生平安勿忧。”
宁和下?意识将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却?只碰了个空,她望着空无一物的指间,神情越发怔愣。
汇聚在宁和周身的风旋越发巨大?,目之所及所有的雪花般的碎末都?汇了过来,源源不断没入她手中的白光里去。那白光也随之越来越亮,到?最后?真如?一团冉冉太阳,将这整个崩裂的世界照得光芒万丈。
不远处,一直试图往这边走近的青衣道人暗骂一声,低头时忽见自己的衣袖在随风颤动间、竟也隐隐有了将要碎裂的趋势,当即大?惊,连忙反手抽出一柄雪白拂尘,连挥两下?,凭空撕开一道空隙匆匆钻了出去。
正在碎裂的世界中心处,宁和盘膝而坐,无数白末组成的雪浪将她缠绕包裹,渐渐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白茧。白茧之中,宁和脸上身上的皱纹平复,头上斑白尽复乌黑,就?连她身上有些陈旧的布裳,也变回了原先的金虚派制式。
当这方天?地最后?一处也终于碎尽时,宁和连同她身外的白茧一起,出现在了外头的青石阶上。
许久,那白茧一点点变小,最终消失,露出其中一袭白袍的宁和,以及她手中一柄散发着朦胧白光的三尺剑影。
宁和睁开眼,一双清澈黑眸有若水洗,清透无比。
她愣了一会儿,握着剑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前方轰隆直下?的瀑布,又看了看天?上红日,再低头看了看脚下?青石台阶,目中渐渐浮出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此时,就?听身后?忽猛地传来了句:“呔你个书生,要呆到?什?么时候!你过来,我?来问你!”
宁和吓了一跳,一下?转过头来,对上一张模糊面貌,连退两步,才想起来此为何人,忙面带歉意地拱了拱手:“前辈勿怪,晚生……”
她忽然怔了一怔,顿住了。脱离了那方幻境世界,宁和原本的记忆便已逐渐恢复,虽说两段融合让她恍了一恍,但——她记得这人方才分明是穿了身深青色袍服,而如?今,却?换了件青色道袍。这道袍分明瞧着十分眼熟……
“你是、你是河东郡外那指路道人!”
这人在入幻境之中后?声音也未变,宁和略一思索,就?想了起来。
“哼。”男子冷哼一声,手一拂,身上道袍就?又变回了原来的青衣。他走到?宁和身前两阶上立住,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半晌,道:“你说说,你第一回 是怎么入的道?”第一回?宁和为这三个字微愣,但还?是很快将当日情形简洁说了说。
“难怪。”青衣男子听罢,目中了然,随即又看了眼宁和手中剑影,嗤笑一声:“你这后?生,运道倒当真不错!”
那语气听着,却?莫名有几分苦大?仇深之意。
宁和听了,连忙反手将手中剑影消去,虚心一礼道:“还?请前辈赐教。”
“好?罢。”那青衣男子说:“我?看你也没学到?什?么正统东西,今日便教一教你。我?问你,你可?知何为入道?”
宁和摇头道:“只略知一二。”
青衣男子负手于石阶上缓缓走动:“入道,即于胸中萌生出一粒道种。修者入道,有三条路可?走。”
“这第一条,也是大?多修者所走之路。此法各门各派有所不同,但通常都?是以静心澄明,或诵念经文、或挥使兵刃,以求沟通天?地,引得道种入身。身具道种,便可?经观灵修炼之法催发此种,生成内府,即可?养气纳体,从此彻底踏入道途。”
“第二条,则是以师门长辈之中已生内丹者,将府中内丹祭出,入其体内以催生微薄灵气,从而引得道种生出。但此法需借他人外力,所得道种孱弱,催发不易,且于借丹者也有损耗,故用者较少。”
“而最后?一条,也是最为稀少的,就是以契机入道。此种入道,需合天?地契机,即天?时、地利、人和,道种应运而生,正如水到之渠成。契机入道者,无须观想,道种生则内府成,是为天生内府。契机一物,看不见摸不着,非人力刻意所能寻,可?遇不可?求,故而古来罕有。”
说到?此处,青衣男子古怪地看了眼宁和:“而你,以契机入道了两次。”
“两次?”宁和听得愣了一愣,随即恍然道:“可?是方才于幻境之中……?”
“正是。”青衣男子道,“修者入道后?,天?地即降下?元气助道种长成。尤其以你等?契机自然入道者,最为丰厚。元气为先天?之气,于我?辈修者有极大?好?处,可?开拓经脉、筑成内府之基。然我?听你所述,你当日恐已强行?将这元气化作了剑芒斩出,后?又经险死一场,体内元气恐消耗殆尽。故而,你根基不稳、修行?缓慢,连你那天?生而来的心剑也使不出来。”
这青衣男子显是见识极广,三言两语便将宁和情形说得清楚分明。叫她听完心中一片明悟:“原是如?此,多谢前辈解惑。”
“谢什?么,
”青衣男子瞪了她一眼,“我?还?没说完!”
宁和赶紧作洗耳恭听状。
青衣男子说:“但是,方才你在进了仙梯幻境之后?,居然又一次契机入道了!此等?奇事,我?真是闻所未闻,你倒真让我?长了回见识。”
他说着“长了见识”,那语气却?一点也不像夸奖。宁和眼观鼻鼻观心,明智地保持沉默着。
那青衣男子踱着步左右绕了两圈,才道:“心智坚定者,道心不移,勘破幻境,幻境自解。你却?自始至终沉溺于幻之中境,丝毫未觉异常。如?此情形本该就?此困于其中,待青云顶关闭后?被送出山外——可?偏偏,你居然在幻境当中入道了!你忘却?修仙之事,只当自己是个凡人,自可?入道。但你实际分明已经入道,岂能再入一回?天?道相悖,区区幻境,又如?何抗得住天?规之力?当即便整个崩碎了。”
宁和这才得知自己从境中脱出始末,张了张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评说。
就?听男子又道:“我?说你好?运道,正是因你这阴差阳错的二次入道,天?地元气再降,恰将你原本亏空补满。偏偏幻境还?于此时崩碎,正是你内府复原急需养气之时。天?生内府者本就?经脉宽广,你这人更是其中翘楚,我?这仙梯幻境百年来积蓄的灵气都?被你掠去鲸吞一空!”
宁和:“………”
说着,青衣男子愤愤一甩袖,指着宁和腹处,气道:“我?看你这一回,恐怕不久后?就?将化气成丹了罢!而反之贫道我?,却?不仅需得设法将这幻境重?新?造出,还?得消耗自身将所亏灵气重?新?补满,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宁和沉默片刻,一揖道:“是晚生之过,若有弥补之法,但请前辈说来,晚生愿竭力一试。”
青衣男子原本只是抱怨一通,却?不想宁和如?此干脆认下?,还?说要承担,愣了一下?,打量片刻见她神色不似作假,心中郁气倒消了些,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能弥补个甚么。时也运也,运也命也,算贫道倒霉,你自往前去吧!”
宁和听了,忙再施一礼道:“谢过前辈不怪之恩。”
说罢,迟疑片刻,依言转过身,继续顺着石阶往上走去了。
倒是青衣男子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片刻,摇了摇头,口中道了句:“怪哉,吾观此子心性,不像是当沉溺于幻境之人。方才却?为何始终堪之不破呢?”
若是宁和能听见他此问,倒是能为他解惑。
只因此幻境,考的是登梯者“道心”,即坚定求仙之心。可?宁和,并无此心。
兵戈黩武非我?欲,财色奇珍非我?欲,长生不死,亦非我?欲。我?所求者何?飞天?遁地,手握开山劈海之力,在宁和心中未必就?比待在岐山县外一小小书院之中更合心意。就?如?在幻境之中时,宁和自始至终未觉出自己身处幻境,就?是因为:她打心里觉得这就?是自己当过之生活,当做之事。
可?疑惑之处未解,就?与她未登梯之前所想一样:若无手中之剑,那日书院二妖不可?斩,又当如?何?
而经此幻境后?,此惑更甚:若无翻天?之力,秦石让秦兄之事何解?贤良智士心血倾付、含恨而终,她又该当如?何?
幻境之中那无能为力之感萦绕心头尤新?,而她自己,更是竟在听闻秦兄之死后?再一次激而入道——这是否意味着,无论如?何,我?都?会走上此途?
我?之路,究竟在何方?
第三十七章
有风过?, 蒙蒙的水汽被风卷起,在阳光中化作白茫茫的烟团——起雾了。
宁和的步伐慢了起来。她微微皱起眉,仰头向上?望去, 上?方的石阶隐没在一团浓雾当中。因这石梯悬在空中, 又或者可以说, 有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庞大的云团,将前方的一截石阶给整个包裹了进去。
只有脚下这一条路, 宁和别无选择,握紧了手中寒水剑,慢慢踏入云雾之中。
里头的雾堆得极浓,能见不过?一二米见方。不知为何,一走进来,外头那瀑布的轰隆隆水声便一下小了,耳畔只余呼呼的风,不一会儿,连这风也远去了。
周围极静,宁和一个人?笔直前行,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桥。
宁和停住脚步。
只见石阶延伸至此处戛然而止, 像被人?拦腰切断般整齐。断口处空荡荡的,雾气之中只余一根孤零零的圆木静静地搭在中间处, 一端搭在石阶上?, 另一端向雾中隐去。
这是座独木桥。
搭桥的圆木瞧着年岁已久, 表皮上?泛着潮湿的深色痕迹,下方隐隐附着层深绿的苔藓。
宁和抬手横剑于前,踏上?了这根圆木。
浓雾还在, 使人?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这桥下究竟是何情形, 只能沿着脚下的独木一点一点地走下去。
过?了会儿,宁和突然感觉到这木桥在微微地颤动,忙停在原地稳住了身形,握紧剑柄,双目紧紧盯着前方。这颤动,是从前方传来的,有什?么东西正从独木的另一端过?来。
随着那东西越靠越近,桥身的颤动越发剧烈,宁和不得不随着缓缓挪动脚下,才能使自己不至于跟着跌落下去。
“沙沙……”
伴随着脚步的细细挪动声,一道黑影由远及近。那影子远远瞧着像个人?形,宁和一眨不眨地望着,片刻后神色有一瞬间的错愕。
只见面?前从雾中走出的,竟是个身形佝偻,身穿灰褐麻衣、满头白发的老太!这老太右边手臂上?还挎着个灰扑扑的竹篮,篮中盖了层枯草,也不知其下装了些何物。
这老太也看?到了宁和,身形顿时?僵了僵,畏缩地停在了原地。
独木之桥,自然只能容一人?通行。
宁和注视着她片刻,躬身一礼道:“长者先行。”
说罢,目视着前方,一步步往后退去。这木桥既滑且窄,极难转身,且于此地遇见,虽对方瞧着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宁和却也无法全然放下警惕来。像这么彼此正面?着,也能安心些。
见宁和退让,那老太迟疑了片刻,也慢慢地跟着她走。
宁和来时?走了有一刻来钟,退回?去时?因倒退着走要慢得多,花了接近两刻钟。
一踏回?青石阶面?,宁和便往旁一让,让出路来叫这老太过?去。
那老太颤颤巍巍地从木桥上?下来,拿看?了宁和一眼,紧了紧手中竹篮,一声不吭地以一种不太符合她年纪的速度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