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看?得宁和忍不住在后头道了句:“石阶路滑,老太慢行!”
随后,当她再次想要踏上?木桥时?,却忽地发现桥边的地上?落了根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是截掌心长短的圆木头,应是方才那老太落下的。
宁和回?头看?了眼,那老太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她想了想,将这根短木别在了腰间。
第二回 ?走在独木桥上?,宁和更?加小心了些。然而这回?在走了一刻来钟之后,脚下却又一次颤动起来。
只不过?,这回?的动静却是从她后方传来的。宁和眉头一皱,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同一来向的人?,让自是让不了的,只能走快些。
宁和已经尽力迈大步子了,然后身后动静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桥上?奔跑。
又有何人?能在独木之桥上?奔跑?
再走也是走不过?的,宁和于是干脆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忽地,颤动停了。来者停在距离她约莫有半丈左右的位置不动了。
这距离,宁和刚好能从雾中瞧见一个隐约的影子,但却又无法看?清具体模样。
然后就听那影子开口了,冲着宁和轻柔地唤道:“青骓……青骓……”
宁和浑身一震,豁然回?身过?去!
她在这独木之上?强行转身,脚下木头颤动,险些一脚滑落下去。
而此时?此刻,忍不住跟了过来、藏身在云层之中的青衣男子见状,实在忍无可忍,气得指着她骂了声:“蠢物!一点教训
不长!如此简单的幻境也能将你轻易骗去!”
这声音是母亲的,宁和绝不会听错。她以剑点在独木上?,勉强稳住了身形,便一刻不停地朝着那黑影走去。半丈的距离,一眨眼就到了。
“娘……”
那黑影朝她张开手臂。
宁和眼前一黑。
她先是觉得有点冷,身上?黏糊糊,又湿漉漉的,像是走在秋夜中,忽然跌进了一个泥水坑里。
这感觉好熟悉。
“青骓……青骓……”
有一只温柔的手抚在脸侧,宁和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床前半蹲半坐着的一团鹅黄色身影,熟悉得叫她心颤。熟悉的香气袭入鼻端,熟悉的发丝拂过?肩颈,熟悉的笑容映在眼帘。宁和怔怔地抬头望着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半晌,轻轻唤了声:“娘。”
出口声音沙稚嫩而沙哑,听得杨氏一下心疼地皱起眉头:“青骓,勿再多开口。等药来了,娘喂你喝下,你再睡上?一觉,就当好了。”
宁和听话?地点了点头。随即,有些怔怔地从被中掏出手来,举至眼前看?了看?。这只手细幼,五个指头小小的,显是属于孩童。
宁和静静地注视着这双手,然后被杨氏轻轻将她的手握住,塞回?了被中:“勿玩闹。当心着凉。”
宁和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
应是自己五岁那年,刚刚得到青骓这个名字的时?候。宁和记得,那应该是一个秋天……她贪玩,冒着雨跑到后院,一不小心绊倒摔进水塘。被捞起来之后,生了好大一场病。
宁和慢慢地回?忆。
在她的老家,依照传统,小孩在长到五岁以前,无论男娃女娃,都是什?么名姓也不能的,父母家人?都只“孩儿、小子丫头”的叫。据说孩子都是天上?送来的灵,若是五岁前起了名字,那灵便能醒过?来,想起来自己从何处来,就会又回?到天上?去。
宁和的小名,是她父亲取的。时?隔太久太久了,记忆中父亲的面?貌已经十分模糊,她只记得那日父亲抱着自己,考校了几个问题。自己应是答对了,父亲便大笑着抚着她的头顶,说:“吾家千里驹,不输男儿!”
自此,宁和便有了来到这世?上?的头一个名字:青骓。青骓,在她们?那儿的话?里,就是上?等小马的意思。旁人?都说,不太像个女娃的名。
在她静静躺着发怔的时?间里,杨氏已从外头端了药碗来。脚步声响起,又一道熟悉又陌生的高?大人?影出现在了门前。
“青骓如何了?”那人?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明显的疲惫。
杨氏回?过?头,朝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已醒了。只是瞧着无甚精神,我看?着心疼得很。”
“醒了就好!”来人?顿时?笑了,走进来将杨氏双肩揽了揽,宽慰说:“娘子勿忧。我们?青骓儿如此聪颖,定是福大命大之人?。”
杨氏也笑了,轻轻将他双手抖落,端着药碗走到了宁和床前,蹲下身来,柔声唤道:“青骓,来,将药喝了。”
门口那人?这时?也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伸出双臂将宁和从被中抱了起来。
那双臂是如此有力,怀抱是温热的,宁和怔然,从鼻端嗅到了那人?袖中一股墨味儿。
她转过?头去,仰头望着这男子。原来父亲,竟与?我长得是如此的相像啊。
宁和一生来,众人?便说她眉目肖父。越长,就越像。而此时?此刻,宁和注视着面?前这张面?容,几乎有种揽镜自照之感。只除去轮廓硬朗些,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但细看?,其实又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二者双眸形状颜色皆相似,也皆都清澈,区别在眼神。此时?的宁父,目中是明朗有神的;而宁和的眼中,则是一片有如湖水般的沉静温和。
宁和看?了一会儿,心里慢慢想道:难怪。难怪……
宁和看?得有些久了,宁父神情莫名,伸手摸了摸她脑袋:“青骓儿?看?着为父作甚,快转过?去,你娘喂你吃药呢。”
“让你久不归家,她自与?你不亲近了。”杨氏在旁笑了声,对宁和道:“青骓,来,这边,张嘴。”
入口的药液温热而苦涩,一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床边杨氏音容笑貌,也与?记忆之中别无二致。还有揽着她的父亲,他的模样甚至比宁和自己的记忆还要更?清晰,就好像他当真?出现在此了一般。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只除了一点。宁和记得,自己如今早已不是五岁稚童。三十有六,已近不惑之年。
于是宁和喝完药,倚在宁父怀中,望着收起药碗,将要转身离去的杨氏,轻声道:“娘。”
杨氏回?过?头:“嗯?”
宁和又抬头看?了看?宁父:“爹。”
宁父低头,也笑着应道:“嗯?”
宁和撑开宁父的胸膛,从床上?翻了下来。杨氏忙伸手来拦:“青骓!当心着凉!”
宁和却往后躲了躲,站到床边,面?对着目露怔然的二人?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曾教儿有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今儿与?人?有诺需行,是故,父母尊亲在上?,青骓叩别。”
第三十八章
杨氏与宁父的神情皆是一怔,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宁和面前,望着她,与这屋中宁和记忆中最熟悉的一切一同慢慢地化作了飞灰齑粉, 簌簌飘散。
宁和静静跪在地上?, 直到那地碎了, 她再睁眼,就发现自己回到了独木桥上?, 之?前那向她伸出手的黑影也不见了。
徒留宁和原地有些茫然地独立了片刻,转身?继续前行。
就是不知是否错觉,宁和总觉得自己恍然间好像听见了周围有一声似有似无的“噗通”落水声。然而四处都是浓雾,她也没?法?去探个?究竟。
又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宁和发现自己终于将这座木桥走到了头?。当她再踏上?青石阶,回头?望了眼雾中孤零零的独桥,心头?只觉百感交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她回过头?,看向前方。雾渐渐散去,头?顶金红的阳光穿透进来,将周遭一点点照得分明。
还是那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石阶, 白玉栏。宁和定了定神,正想迈步向前, 忽一打眼, 竟见前方几步外栏杆处似乎蹲了个?人。那人垂着脑袋叉着腿靠在玉栏上?, 瞧着十分萎靡。
宁和走近几步,试着出声:“兄台……啊,是你。”
只见那人抬起头?来, 雾蒙蒙的面庞,正是方才?那青衣男子。只是这人此刻身?上?头?上?都湿透了, 瞧着实在有些狼狈。
宁和不由惊讶道:“前辈,你这是?”
青衣男子摸了把脸,郁郁地看她一眼,道了句:“无事。”
又问:“你这回怎出来得这么?快了?”
这事儿能怪谁去?
原来宁和第一回 过幻境的方式太?过离奇,叫这青衣人心头?起了好奇之?情,特?意跟了过来,想看她要?如何过这第二?境。
按理说,第一境名利,考求道之?心,凡品性出众、心志坚定者都可过,对于这些能来爬这登仙梯的人来说,其实并不算有多难。而这接下来的第二?境,才?是最难的。人生来有七情六欲,任你再聪颖机敏、天赋异禀,但凡是人,便难逃爱恨。这登仙梯第二?境,取的便是登梯之?人此生情爱所系最深之?处拟出幻境,千年以来叫无数登梯者折戟沉沙。
这青衣男子跟过来,心想宁和前头?第一境都能折腾这么?久,这第二?境,也不知能过不能。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回居然连一炷香都没?到,幻境就碎了!而刚找了个?地儿藏身?,正有些走神的青衣男子猝不及防,当即就掉了出来,独木桥太?窄,仓促间无处落脚,以至直接摔下了桥。桥下乃是无边雾海,便是掉进去的是青衣男子本人,也免不了落个?浑身?
尽湿的狼狈下场。
如今他刚爬上?来,还没?喘口气?,就对上?了一无所知走来的宁和目中真诚又带着点诧异的关切之?色。青衣男子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只得强作无事罢了,顺便,将心中疑惑问出。
而宁和听得他此问,缓缓叹了口气?,道:“未经之?事与已经之?事,自然不同。和虽愚钝,却也知,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之?理……既不可追,留恋又有何用,不过徒耗光阴罢了。”
青衣男子听了微愣,随即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也跟着叹了口气?,说:“话虽如此,行来却难。自古多少?风流人物,皆栽在这情之?一字上?。殊不知,有时越是求,越是求不得。天地造化啊,从?不由人。”
宁和听他感慨,却摇摇头?,说:“若真求而不得,倒也无甚不好。”
青衣男子闻言,诧异道:“哦?小友此话何解?”
宁和说:“这世上?有人以得为乐,便有人以求为乐。就如庄生所言,前辈非鱼,安知鱼之?乐?若生来事事轻易可得,难免少?些乐趣。心有所求者,为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个?中滋味也未必全是苦楚。而即便道阻且长,至少?也可知前路何方,这点便已比许多人强。就算最终不能求得,依和看来,也可无多少?遗憾了。”
青衣男子静静听完,半晌哈哈一笑,道:“你倒通透!”
说罢,他挥挥手,一指远处道:“好了,你且去吧。前方险阻,可就不是区区幻境了!”
宁和再度朝他拱拱手,也就走了。
青石阶往上?,又走了几个?时辰。天上?日月不换,地上?自然也就模糊了时间的界限。宁和心中记挂着七日之?约,一刻也没?敢歇。好在大约因着体内青衣道人所说的她体内“元气?”终于补足的缘故,倒也不觉有多疲惫。
一边登梯,宁和一边觉得,空中好像越来越湿润,渐渐甚至有明显的水雾蓬蓬地扑在脸上?。
走着走着,她一抬头?,愕然地顿在了原地。就见上?方隐约可见远处的石阶蜿蜒着,竟是直直地朝着那瀑布里扎去了!
这……
宁和心头?迟疑。
走自是要?走的,只是该如何寻个解决之法?宁和虽从前从?未生出过往瀑布下穿行的念头?,但以常理想来也不太?可行,何况还是面前这座如此巨大之?瀑布。人若走进去,便不被冲刷而走,也定然承受不起其中水流之?力。
宁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些什么解法。倒是随着再往上?走,石阶上?渐渐有汩汩的水流溪流般汩汩淌下,不过片刻,就将她足下鞋袜给浸得湿透了。
宁和叹了口气?,弯下腰将鞋袜给脱了,又将裤腿别高,改作赤足而行。
离石梯穿入瀑布之?处越近,顺着梯子淌下来的水就越多越急,到后来真如踏着一条湍急的小河逆流而上?,宁和不得不扶住一侧的玉栏才?能稳住身?形。
终于,再有十来米便是那瀑布了。如此近的距离,宁和紧紧攥着玉栏,耳中除了隆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水流冲击在石梯上?溅起的水花有若巨浪,扑得宁和头?脸浑身?无一处幸免,险些要?眼睛都睁不开。
她抓着栏杆歇了会儿,还有心情低头?瞅了瞅手中拎着的鞋子,苦中作乐地想:早知如此,自己方才?可真是多此一举。
要?怎么?过去?
这水如此之?急,冲落下来之?力重逾千斤,连带着脚下石阶都在颤抖。宁和一点儿也不觉得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能顶着这水跑过去,且还不知这瀑布有多厚,估摸少?说这也有个?三五米,真要?强闯,怕是十个?她也不够死的。
宁和扒着玉栏想了半天,一无所得。接着,就在此刻,她抬手抹了一下脸上?水珠,不经意间侧过头?时却忽然发现前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立在水流中间。那处距离瀑布近极了,又被哗啦啦的水雾遮掩着,叫宁和方才?都没?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