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这夜,陈长青弹琴弹到月上中天。宁和白日才睡过一觉,便也跟着陪到了结束。
他?弹琴,她就在旁踏歌吟诗。
陈长青看着年?纪还轻,琴艺却实在高妙绝伦,十?指拨弦或揉或按铮铮悦耳,高处如高山、低处如流水,散音浑厚若击石、泛音淙淙和溪鸣。
就连祁熹追,后来也拔出剑来跟着舞了一段。
陈长青双目晶亮,神采奕奕,边弹边饮,散时?已经醉了个?彻底,人被阿六扶着,捉了一下宁和的手臂,嘴里说着:“畅快……畅快!许久没有,如此畅快,明日……伯骥、贤弟,你?我……再来!”
他?是真醉了,喊着宁和,又变成了贤弟。
宁和扶住他?胳膊,与阿六一道将陈长青扶上楼去。
到了才发现,原来陈长青住的房间在走廊最里处,门上也没有挂牌。
把?人送到,宁和便转身走了。回到屋中,见祁熹追已在房中等着了。
相处这许久,宁和早已知祁熹追性?子,知道她话少?人又很闷得住,许多事都在心里,你?若是不?问,她如非必要绝不?会开口。
于是宁和叹了口气,道:“熹追,那陈长青,就是你?要等的那灵?”
“嗯。”祁熹追点头,道:“门中所载,三日后此间将乱,到时?唯有跟在此灵身侧,可得一线生机。”
宁和嗯了声,表示知晓了。
她走到床边,脑中回想着陈长青这一夜种种言行举止,越想、实在忍不?住,朝祁熹追问道:“熹追,陈长青,当?真不?是生人?”
他?的目光是灵动的,有情感的,人也是温热的,能吃能饮酒,言谈应对,无一不?像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而不?是祁熹追口中的灵。
宁和记得,熹追说的,灵只是一抹残影,情感所托处,一点性?灵留存。
若真如此,要什么样的情感,才能留存出这么一个?几乎完整如生的“灵”来?
第五十八章
祁熹追翻窗走了。
夜风扑面, 一下将宁和的神智唤回。此时约莫已?快五更?了,再过一二时辰,天边就要?亮起。
宁和走到窗边, 想将窗户合上。
然后她一低头, 看见了楼下一道黑色的影子。
熟悉的位置, 熟悉的目光,旁边恰有根火把, 将那人一身黑袍照出有些模糊的轮廓。
宁和:“………”
黑袍男子站在树下,仰着头。
这人又来了。
宁和与他对?视,心?头都已?生出些无奈来了。
她摇摇头,双手扣在窗扇边沿,正要?合上,余光却见那黑袍人忽地原地纵身而起,猛地朝着自己所在的二楼扑来!
宁和一惊,反应却不慢,登时闪身往屋内倒退三?步,噌一声反手拔剑,剑尖直指从窗口合身扑进?来的黑袍人, 厉声喝道:“你要?作甚!”
黑袍人从窗外跳进?来,落地时不知为何双脚似乎晃了一下, 不慎带翻了桌旁的木椅。哐的一声。
他进?屋来, 倒是没再朝宁和靠近, 反而转过身,弯腰将那椅子给?扶了起来,认认真?真?地放回了原位。
宁和看见他动作, 心?中?受到的惊吓缓了缓,往后再退了退, 定了定神,握着剑沉声问道:“你欲何为?”
她心?头心?思电转,自己这边动静不算小,就在隔壁的熹追此刻却还未过来,其中?必有缘故。她一边想着,一边思考着如何应对?。
却听那黑袍人开口了,一开口,叫的竟是她的名字。
“宁和。”
宁和一惊,按说?自己踏入修仙之界以?来,短短时日连与金虚派中?人相识都没有几位,这伏风门中?人,却又是如何得知我姓名的?
“宁和。”那黑袍男子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顿了顿,接着道:“我与你,一别数月。如隔……如隔……”
男子沉默了。
宁和听他“如隔”了半天,实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睁着眼睛,目光有些茫然。这是她头一次如此近地听这黑袍人说?话,还是那样低沉沙哑,且不知为何,这人说?起话来似乎总是有些一顿一顿的,像是不大流利。
宁和不禁想起方才在楼下时,那黄三?说?的“番邦人”之言。听着……是有点像。
那黑袍男子沉默了片刻,转换了话题:“我,是来谢你。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你。”
这句再简单不过,宁和回听懂了,却更?加疑惑。听这黑袍男子话中?意思,他与自己竟是认识?可……宁和记性不差,翻遍了脑海,也找不出这号人物。
她未放下戒备,站在原地道:“兄台所言,是与我相识?我却不记得。”
黑袍男子听了,沉默片刻,抬手将头上兜帽掀了下来,一双浓绿的双眸定定望着宁和。
白日他站在楼下时,宁和已?经看见过他的脸,只是此时更?清晰些。高鼻深目,是种逼人的俊美,较之大赵读书人们欣赏的俊逸儒雅是另一种风格,但?无疑还是好看的。就像喜欢秋菊的人,也绝不能否认牡丹的艳美。尤其那双眼睛,颜色像浓郁的翡翠,看人的目光则让人想到月下暗夜笼罩的林中?,惊鸿一瞥的兽瞳。
黑袍人望着宁和,像是指望她能将自己认出来。
宁和也确极认真?地回想了,没见过。
她微微皱眉,口中?道:“兄台,你……”
黑袍人忽然上前一步,宁和立刻跟着退了一步,将剑一抬,寒水剑上白光隐隐:“还请兄台止步!”
黑袍男子停在原处,似有些不解,浓黑的长眉皱了皱,道:“你于我,有恩。我报恩,不会害你。”
报恩?宁和满脸莫名,正待开口,就见黑袍男子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脸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认不出么??也是,模样变了。
于是这黑袍男子将脖颈微微一伸,晃了晃——宁和头一次见人能把自己的脑袋这么?晃,像是脖子没有骨头一般,那姿势看着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然后,就在宁和的注视下,黑袍男子把自己的头晃没了。
宁和:“………”
倒也不是真?没了,而是换了……宁和眼睛一下睁大,看见就那么?唰地一下,对?方项上那颗俊美的人头就换成?了一枚硕大的、黑色的、光滑冰冷、遍被鳞甲的蛇一样的兽首。
更?可怖的是,那兽首下方连着的还是人的脖颈。人颈太细,看着总觉上方连着的巨大蛇头摇摇欲坠。
是的,蛇头。一对铜铃一样的眼珠子盯着宁和,冰冷森然。
宁和猝不及防见得此情景,一口气哽在胸中?,心?神皆颤了颤。
足足过了三?五数息,她眨了一下眼,脑中?开始重新?恢复思考,便隐隐觉得这颗蛇头有些眼熟。
她心?头一动,再度抬眼看去,忍着不适,试着轻声唤道:“蟒兄?”
黑鳞,绿瞳,蛇。
宁和生平只见过一双如此纯粹的碧绿蛇瞳,再联系对?方所说?的报恩之言,她只能想到那条与自己相伴多?年的黑蟒。
这才几月过去,难道蟒兄……这么?快就化人了?
那硕大的蛇头吐了吐猩红的信子,似乎十分高兴宁和终于把自己认了出来,左右晃了晃,又缩回原来的人头模样。
见它?变回去,宁和顿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然后望着黑袍男子重新?化作人形的面庞,脸上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露出惊喜之色来:“你……真?是蟒兄?你修成?人身了?你怎会在此处?”
故友重逢,宁和一下自然有许多?话讲,涌至嘴边,又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好。
因她是个女子,又是个读书上学考过举的女子,于男于女都不合时宜,宁和这些年来朋友其实不多?。平日相处最多?的,都是书院里那些学生。但?学生是要?送走的,赴试之后,多?半便不再回来了,一轮又一轮,也做不成?朋友。
越少,越值得珍惜。那与自己相伴许久的黑蟒,宁和早已?将其视作此生挚友。从前朝夕相处,后来它?大了回了山中?,却也年年回来看望。深情厚谊,也仅此一蟒而已?。能得重逢,于她来讲实乃生平大喜。
宁和双目晶亮,忙将剑还鞘,眉目都是情不自禁的喜意,大步走近,招呼道:“蟒兄!快坐!”
见她欣喜全不似作伪,黑袍男子面色也缓和下来,顺势坐下来,眼睛望着她,嘴唇也跟着有些僵硬地弯了一下,像是在笑。
“蟒兄,你……”宁和给?他倒茶,难得的,竟有些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之感。她心?头感慨,半晌才笑着说?了句:“能见你,我真?是欢喜。”
黑袍男子低头看了看放至面前的茶盏,伸出手端起来,喝了一口。
宁和看着他动作,满心?的激荡终于稍稍缓了缓。想了想,挑出了个最先当问的,开口道:“蟒兄,你如今既化了人,和便也不当蟒兄蟒兄的叫了。蟒兄你……可有姓名?”
黑袍男子端着杯子,像是思考了片刻,说?:“蛟。”
他笃定道:“我如今,叫蛟。”
宁和:“……蛟?只有一个字么??”
她愣了愣,这也算名字?
黑袍男子看她神色,皱眉,问道:“这名字不对??”
宁和摇头:“倒不是不对?,只是我们……我们人,一般名字会有两个字以?上,前面是姓,后面是名。”
“姓名。”黑袍男子重复道,稍顷,面露思索:“那我,再取个姓?”
第五十九章
黑袍男子问?:“你们人, 通常用什么作姓?”
“用什么作姓?”宁和笑着道,“那可太多了。姓有百家,赵钱孙李, 周吴郑王, 端看你想姓什么。蟒兄你长于山野, 想来也无有祖姓,喜欢什么, 便姓什么。”
黑袍男子于是陷入思索。
宁和瞧他拧着眉,有些发愁的样子,心头莫名想起了岐山脚下,她那间书院里的那些学生们。她想,蟒兄初化为?人形,既无父母双亲,又?无师长教?导,正?是蒙昧时?刻,自己?身为?其友,自然有义务替他讲说?一二。
正?要开口,却听黑袍男子道:“喜欢什么, 就姓什么?”
他看着宁和:“你姓宁,就很好。”
宁和愣了一下, 问?道:“你想姓宁?”
黑袍男子幽绿的眼眸望着她:“可以么?”
“自然可以。”宁和初听愣了一下, 接着便是失笑:“你要姓什么, 怎来问?我,自做决定即可。”
她又?觉得?,蟒兄想姓宁, 正?是与自己?情谊深长的表现,心下觉得?亲近, 不由莞尔。
然而黑袍男子却说?:“此话,不对。”
他认真地对宁和道:“你乃,大功德之人。我非人,你若将姓给我,即为?,允诺庇护之意。我可借你功德,汲此得?天所?佑。”
宁和听得?这话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再好不过。我视你为?挚友,能于你有益,我再愿意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