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黑袍男子定定望着她:“如此,此后,宁蛟便是我的姓名。”
宁和点了点头,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蛟?你……如今,已由蟒化蛟了?”
蛇、蟒、蛟、龙,自古民间便传说?不断。宁和自幼读书不辍,自然也看过许多,虽各有分别,但大都离不开蛇蟒化蛟,蛟化为?龙之说?。如今蟒兄既化了人,又?自称蛟,那——
“是。”黑袍男子点头,“我本岐山蟒灵。那日你予我心火,点我灵智,我便生出了神?魂。蟒灵有神?,则额生角,腹生爪,化而为?蛟。我如今,已是条黑蛟。”
宁和心头有些喜悦,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端起茶杯敬了一下:“此乃大喜,恭贺兄长!”
转而,她想起什么,又?有些疑惑:“方才我见你头颅显化,却无角,这是为?何?”
宁和关切地道:“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却听黑袍男子说?:“被人掰去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脸上也还是那副冷峻中带着点木讷的神?情,像是随口谈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宁和一听,当?即大惊:“什么?”
“当?日你被人带走,我回了山中。”黑袍男子道,“我生出神?智,七日后化为?了蛟。带走你那人走后,岐山附近,又?来了一些别的修士。其中,伏风门,有一个?人发现了我。我刚化蛟,虚弱不堪,他将我捉住,掰断蛟角,炼作了契兽。”
他话虽十分简短,宁和却已能想出当?日情形,只觉得?胸中一股愤怒升腾:“怎可如此蛮不讲理!”
黑蛟却十分平静。
“无须生怒。”他说?,“那人虽捉了我,我却也从他处学得?许多。也是他教?我化人,还有一些法术。待来日,我将他杀了,便了结。”
听了这话,宁和刚升起的怒意一下子顿住了。她心头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不知道是为?黑蛟那句“将他杀了,便了结”,还是他说?这话时?淡淡而平常的神?情。亦或者,二者皆有。
但那人折了蟒兄……蛟兄的角,又?折辱伤害于他,蛟兄想要报仇,也是理所?应当?。想着,宁和便将那点怪异抛之脑后,觉得?蛟兄刚化作人,有如稚童,行?事章法都待慢慢塑成,这是急不得?的。
于是她抬眸看了黑蛟一眼,口中自然而然地转了个?话题,笑道:“你如今,就打算叫做宁蛟了?这名字也太直白了些。”
黑蛟听了,望着她,目中闪过疑惑,问?道:“那该叫什么?”
宁和对上他的眼神?,从中读出了一种悉心求教?的味道。那双碧绿的眼睛澄澈而认真,再次叫她想起从前那些无数已经?记不太清楚样貌的学生们。他们也是这样,有着这样一双相似的眼睛,一个?接一个?地走到自己?面前,仰头望着自己?,虚心求知求教?。
“皎吧。”宁和说?,“皎与蛟相似。皎,月之白也。如镜澄明,如月清澈。”
她道,唇角微微弯起,一双眼眸温和而真挚地望着黑蛟:“道途漫漫,愿你此心如镜如月,皎皎长明。”
“皎。”黑蛟重复道,问?:“是哪个?字?”
宁和便抬手倾了倾茶盏,水倒在桌上,以手蘸了,在桌上用水痕写出了这个?字。
“皎”。
黑蛟低下头看了会儿,也伸出手,在宁和写下的水痕边上仿着也写了一个?。
“是这么写么?”
宁和看了眼,笑了,点头说:“对。”
宁和练了数十年的字,即使用手指写,那也是一笔一划长瘦得?宜、风骨宛然。而黑蛟,他大约根本不识字,划出来的笔画像一根根干硬的柴火拼到一起,粗丑得?很。
两个?并排的“皎”字落在桌面上,一小?一大,一美一丑,湿漉漉的水迹里倒映出星点橘红的烛光,很亮。
黑蛟对宁和说?:“你点我灵智,予我姓名,于我有造化之恩。我当?随侍你左右,报你恩德,直至你飞升。”
他顿了顿:“或者你死了。”
他这句“你死了”实在直白无比,听得?宁和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性子向来好,也不以为?意,只摆摆手说?:“蛟兄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哪有什么恩德可言,蛟兄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黑蛟却摇了摇头。他望着宁和,极认真地说?:“大德心尖火,神?光可点万灵。若无你,我此生无望生出神?魂。此恩如生恩,天地至理,不可不报。”
宁和与他对视片刻,便明白了。
她已看了很多书,已知道这世间非人之类,想要修行?,总归没?有像人那么便利。天地间有理恒存,叫它们要报恩,要它们修德,要它们学人。这既是限制,也是教?化,绝不可违背。
但明白是归明白,若真叫她把视作挚友之人当?为?随侍之人乃至下仆一般,叫他为?自己?护卫奔走,宁和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她思量一会儿,转头对上黑蛟碧绿的眼睛,心中渐渐冒出了一个?念头来,逐渐清晰。
宁和斟酌了片刻,对黑蛟道:“蛟兄,你如今,可是在学人?”
学人言,学人字,学着像人一样修行?,这是天地间妖鬼邪祟之流唯一的正?道。
黑蛟点头。
宁和便笑了:“你要报恩,我却不愿把你视做仆役之流。我想来,不如取个?折中的法子。蛟兄,你跟在我身边,就做个?学生罢。”
她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有些委屈了友人,于是解释说?:“天地要你报恩于我,若以侍奉师长之名,想来也可算作一解。而我……和虽不才,却也已做了十载夫子,多少有些心得?。蛟兄如今初作人形,也是由我而起,这其中因?果缘分,不如干脆以师生为?名义,也算做个?定论。”
黑蛟听她说?完,问?道:“你要收我为?徒?”
“非也。”见他误会,宁和忙摇头,“我如今不过刚入道途,自己?都尚糊涂不清,哪有什么收徒之能。”
“我的意思是,你做我的学生……凡间的那种学生。在凡间,我是个?夫子,你也知道,我是岐山书院的山长。”宁和说?,“我不教?你修行?,也教?不了,我只教?你……如何做一个?人。”
她望着黑蛟,笑了笑,温和地道:“待你学成,便算恩情已了,自去即可。想来,也不会很久。”
三?五年,七八年,一个?学生在书院最长,也就待那么久了。于修行?之人来讲,确实不长。至少比什么等她飞升或者等她死,要来得?短多了。
黑蛟听了,望着她,点点头,说?:“好。”
第六十章
既然说是凡间的师生?, 于?是宁和便?也按了凡间的规矩来。
一拜先贤,二敬尊师。
可惜六礼束脩之类,此处是寻不到的, 烛炉香坛也无有。好在宁和非拘泥之人, 一切从?简, 有个形式就够了。
按说,最后应还有一项弟子叩首之礼, 但宁和自然不会真去叫蛟兄给自己叩头?,只叫他站到面?前,弯腰拜上一拜即可。
宁皎便?认认真真地拜了下去,长身而立,一揖到底。
宁和坐在桌边,捧着?茶盏面?带笑意,垂眸望去,眼前是黑蛟伏下去的脑袋。
蛟一头?浓墨如瀑的长发随着?俯身的动作自肩头?滑落下去,堆叠在兜帽里,黑发黑衣,与四周黑沉的夜幕连成一片, 只剩颈间露出?的一线皮肤是极白的,像极了夜色间一抹轻轻晃动的浅浅月光。
宁和看了两秒, 伸出?手, 像对?从?前那些学生?那样, 轻轻拍了拍他的
肩头?。
“好,起来罢。”她?温声?道,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快坐。”
宁和想了想, 觉得既有了师生?名分,不论怎么?说, 自己再叫蛟兄肯定是不成了,乱了辈分。
便?对?黑蛟道:“我以后,就叫你阿皎吧。”
宁皎点了点头?。
拜师一事就算是了结了。宁和喝了两口?茶,又想起先前的疑惑来,便?问道:“阿皎,你还未说,你怎会在此处?”
宁和想问的,其实还有黑蛟为何是顶着?伏风门门人的身份进?来的,先前那捉了他做什么?契兽的伏风门弟子,又上哪儿去了等等。
只不过她?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仅仅起了个话头?。如此,阿皎想说多少?,便?可说多少?。难于?开口?或者不欲开口?的,也就可不开口?。
圣人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旁人不想提的,宁和哪怕心头?好奇,也从?不会去多问。
“捉我那人,你见过。”宁皎说。
我见过?
宁和愣了一下,既而面?上微惊:“难不成,是那白日与你一起的黄三?”
宁皎说:“他不叫黄三,叫程景仁。”
宁和眉头?皱起:“他是……伏风门的人?”
可那黄三本该为非青云四盟之人。
“黄三已死。”宁皎道,“他用秘法,取代黄三,又叫我顶了他的身份。”
“死了?”宁和问道:“怎么?死的?”
宁皎一问一答:“被程景仁杀了。”
“如此,伏风门这一回,就也来了两人。”宁和反应过来,凝眸思索,不惜杀人顶替也要多塞一人进?来,所图定然不小,此事须尽快叫熹追知晓。
她?看向黑蛟:“阿皎你如今,可仍需听命于?那伏风门人?”
宁皎点了一下头?,但又补充了句:“我来找你,他不知道。”
宁和点了点头?,又问:“你跟在那伏风门弟子身边,可知,伏风门此举具体是何目的?”
宁皎摇头?:“不曾告诉我。但,他一直盯着?你们。”
盯着?我们?
宁和心头?顿时有些凝重,直觉此人不怀好意,便?说:“与我同行者名为祁熹追,金虚派人。她?为人正派,见识比我深厚许多,阿皎你可要见上一见?你现下的情形,兴许她?能有什么?法子也不一定?”
宁皎又摇了摇头?,说:“我出?来,只能一刻钟。现在,要回去了。”
“啊,如此,”宁和忙道:“我送你出?去。”
想起又问了句:“我将你之事说与熹追听,可否?”
宁皎已站了起来,闻言点了一下头?,几步走到窗边,碧粼粼的双瞳最后朝她?看了一眼,推开窗扇纵身跃了出?去。
宁和追过去,只看见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袍子在昏暗的夜空下猎猎一展,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她?在窗边站了会儿,轻轻舒了口?气,转身朝屋中走去。
没?成想刚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咔哒”一声?,刚合上的窗户又被推开了。
冷风灌进?来,宁和忙回过头?:“阿皎?还有什么?……”
她?忧心黑蛟去而复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然而一转过头?来,却见这回翻进?来的却是祁熹追。
“阿皎?”祁熹追听见她?喊,浓长的眉峰挑了挑:“谁?”
宁和有些惊讶:“熹追,你怎么?过来了?”
“我感觉不对?。”祁熹追说,却也没?说什么?不对?,“就过来看看。”
她?走过来,目光落在桌边的两只茶盏上,抬眼望向宁和:“有人来过?”
“嗯。我正要去寻你。”宁和道,便?将宁皎之事如此这般说给了她?听。
祁熹追听她?讲,不发一语,等宁和说完了,才略一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低头像是沉思了片刻,抬眼看向宁和:“你可知,伏风门的契兽与契者,究竟是何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