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她缓了缓神,待那股眩晕感过去,才转过身来。
宁皎就站在她的身后,一双翡翠般幽绿的眼瞳静静地望着她,漆黑的衣袍随着微风轻轻拂过满地碧丝般的草叶。
阿皎如今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宁和想。
他的背脊变得笔直、挺拔,长身而立,不再像从前?那样举动?间总带着终怪异的摇晃感,脸上神情也终于显得稍稍平和,不再给时不时表现出一种兽类的警惕、凶狠之感。
“阿皎。”宁和心头?有些感慨,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她左右环顾一番,发觉此刻她二人正位于一处不知?何地的山谷之中。四周草木葱茏,身畔是一条淙淙而流的小溪。
宁和道:“你可知?此是何处?”
宁皎摇了摇头?。
“好罢。”宁和叹了口气,抬头?望了头?顶晴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当务之要自?然是找户人家问路。而此处荒谷空无?人烟,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于是并指点出一星剑芒,足尖一点,翻身而上,回过头?对宁皎道了句:“阿皎,走吧。”
宁皎默不作声地一点头?,随她化作一道暗色遁光,一人一蛟顷刻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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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眉头?微微蹙了蹙。
此处荒野,又不识路,她便?将剑御得颇低,沿途只从树梢上掠过。
这里风中含着的气味很奇特。四处分明是许多绵延的矮山,可空中的风拂面送来的却不是宁和熟悉的山川的清幽气息,而是一股隐隐带着咸苦味道的潮湿水汽。
所过之处,一景一物都显得极为陌生。
宁和有些头?痛:她们这到底是被那位青衣前辈丢到何处去了?
然而不论?何处,要想寻到有人家的地方,沿水而行总归是不会出错。
剑光若流星,三五十里眨眼而过,宁和在一处矮坡后的树林前?落了地。
这是一片灌木似的树林,那树木生得叶狭且深绿、枝干细密而呈褐红色,宁和此前?从不曾见过。
前?方连绵数里都是这样的树。
先前?细细的溪水流至此处,已成?了密布的河网,环绕着这片树林朝着远处奔行?。也有许多细流漫过低矮的河岸,没入树林了之中,没过树丛深褐的根系。
宁和神色微肃,侧耳细听。风中那由远及近的,分明是浪涛之音。
宁和这半生来也算走南闯北,早年曾乘大船从越州城码头?顺江南下?,漂泊数月,一路行?至福州城外。
犹记得当年立在船头?遥望那帆布丛列、水波接天之景时的震撼之感,未曾想如今辗转际会,竟又来到了海边。
是的,海。
对于宁和这类山中田间长大的人而言,那股奇异的咸潮气息分明又特殊,极易分辨。
在她的感知?里,这片树林再往西南数十里,陆地就被无?边无?际的水面所取代了。
而在这树林之后,河水的对岸,有一座小小的村子。
临近人家,怕惊扰他人,宁和便?不再御剑,只徒步而行?。
修士之身轻巧如燕,即便?不踏剑,也比寻常凡人快上许多。
不过半炷香时间,宁和二人就来到村中。
这村乃是一座渔村。
大约十七八户人家,有木屋、木棚,以及一两座石屋,错落地建筑在一片背风的矮坡左右。草丛里有一条灰褐的泥路,路的两旁立着几框高木架子,架子上晾着许多形状各异、半干不干的鱼货。
风吹过,袭来一股有些浓烈的腥气。
宁皎明显有些不喜这气味,宁和一回头?,发现他已经避到了好几丈外的一棵老树后面,正皱着眉望着这边。
传言都说蛟龙弄水,如今可见不尽不实。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只得自?己往村里走去。
白日里,青壮想来都出海打鱼去了,宁和走过半个村子,才在一处石屋前?见到一个正在灶前?生火的女人。
女人正煮着一锅鱼汤,佝偻着身体,裹着一件灰褐布裙,低着头?,额上满是细汗。
这屋子外头?无?墙,只围了一圈半人高木篱。宁和站在篱外,犹豫了片刻,试着用大赵官话出声问道:“这位嫂子……”
那女人听见声音吓了很大的一跳,一下?子回过身来,警惕又惊讶地看着宁和。
宁和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冲她半拱了拱手。
女人眼神变得古怪,直勾勾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张嘴咕哝了挺长的一句话。
宁和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大约是:“你是个读书的。你是个女人。”
说的不是大赵官话,也不是福州话,而是前?朝的一种语地区方言。
宁和多年来手不释卷,又好游学。各地存书但凡尚能找到的,她几乎都找来读过。又因游经各地,渐渐便?能说许多地方的当地语言。
在她回忆的片刻里,那女人又说了一句。她问:“你从什?么?地方来?”
宁和此时心情颇为?不错。要知?道此世之大,各族百姓分地而居,各自?所用的语言可谓天差地别,有时仅隔上几里路便?有不同。宁和即便?能说上其中一些,也都只是至少一州之地通用之语。
如今不知?身处何处,却恰能遇见一种能听懂的,已是再好不过了。
她脸上笑容顿时又多出几分,与这女子攀谈起来。
随即便?发现这女子说的这前?朝话大约并不是她原本的语言,不仅口音滞涩,还掺杂着许多不明其意的词句。
二人隔着木篱耗费许久,才算说清。
宁和只说自?己是读书人,此行?是出门游学至此。中途遭了难,想来问问此地何处。
女人说出了一个地名,然而音节奇特,不明其意,是此地的方言。宁和想知?道所属何州,她却说不明白。
女人一边摆手,一边对她说:“我的丈夫回来,你可以问他。他也读书。”
说到这
时,她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个笑容,眼睛很亮。
宁和先前?初见,以为?她有四十来许,故而张口称“嫂”。此时见她这一笑,才惊觉她兴许只有二十出头?。
女人打开栅栏门,要请她进来:“来喝一碗汤。”
宁和惦记着村口等着的宁皎,想要回去找人,女人却很热情,反复比划着对她说:“一起来。”
宁和见她眼中很是期盼,不好推拒,便?点头?答应。转身一看,却见宁皎原来还是跟了过来,就站在几丈外的路旁。也是一株树下?,离那些晾了鱼货的杆子们远远的。
“阿皎。”宁和笑着唤了声,朝他招招手。
宁皎就走过来了。
他身量高大,虽然瘦削些,可面色冷沉、气势凛然,一身黑衣有如墨染,还生着双绿色的眼睛。一走出来,又把女人吓了很大的一跳。
但她看了看宁和,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说道:“来。”
篱笆院子里种了一小片菜,养了几只鸭子,不过都缩着不叫唤。如今宁皎一走近,更是全都挤进了木棚里。
宁和默默别开眼去。
女人拿了两只碗出来,土陶的,有一只磕了小小的缺口,但洗得很干净。
她从锅里依次舀出两碗带着肉的鱼汤出来,小心地递给宁和二人。
汤碗烫手,宁和如今身为?修士,自?然无?事。院子里也没处可坐,她便?站在那儿,低头?喝了一口。
女人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两手搅着裙摆。她想了一会儿,忽然转头?进屋去,出来时手里端了两把矮木凳子。
“我忘了。”她说,后面跟了一句宁和听不懂的话,又说:“我丈夫要回来了。看见你们,肯定高兴。”
宁和笑着应了几句,在那小木凳上坐了下?来,喝汤。
这鱼汤味腥且盐淡,对于内陆之人而言并不好入口。
宁皎原本一脸漠然地端着碗长身站着,一动?不动?。与宁和回头?来的目光对视了片刻,走过来,垂眼盯了那只木凳片刻,学着她的模样坐下?了。
他身量太高,这凳又太小,只能别别扭扭地勉强蜷着,姿态瞧着莫名像了条盘踞的大蛇。
宁和目光中不由带了些笑意。
她回过身,一边喝汤,一边继续同那女人寒暄。
女人话说的最多的是她的丈夫。话语中,宁和了解到,今日村中青壮都出去了,不过却不是去打鱼,而是办什?么?事,似乎是和一个叫做“青女”的人有关。
“青女会招来不幸。”女人说,脸上神情有些怪异,像是厌恶之中又带着点同情,还有几分隐约的恐惧,“她是个和鱼说话的女人。”
她说这些时话语里掺杂了大量的乡音,宁和听得半懂不懂,只在心中暗自?思量。
和鱼说话的女人?
女人对宁和很好奇,一直问她:“你是女子,怎么?也读书?”
宁和便?挑拣着说了一些,说自?己从大赵来。
她发觉女人的前?朝官话除了说得不熟练外,听其实也听得有些艰难,有时一句话她们彼此都得反复说上好几遍才能说明白意思。她只能尽量用最简洁的话来回应。
“真好。”女人听了很羡慕,大约以为?大赵的女子就是能读书的。
宁和对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女人念了两遍,对宁和说:“贡索,我叫贡索。”
她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很好的渔网”。
“这是我的丈夫告诉我的。”她说,脸上笑着,又有些羞涩。
贡索的丈夫是在半个时辰后回来的,同行?的还有满村的青壮。
这些人从矮坡后面回来,一哄着踏上入村的土路,彼此吆喝着,村里一下?吵闹起来。
贡索高兴地迎出门去,片刻后牵回来一名身量有些矮小的男人。
那男人看着身量不仅比贡索自?己还矮小些,头?发还留得极短,只堪堪能束在脑后。身上穿着黄褐色的布衫,脚上踏着皮靴。一抬头?,一张脸生得额高而两颊中凹,胡须稀疏,左腮一点黑痣,实在不能说貌美。
贡索的目光却一刻不离地喜爱地望着他。
宁和二人站在木篱内,贡索和她的丈夫站在木栏外,两人用当地的语言说话,语速飞快。
见到有陌生人,有许多别的村人们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目光都稀奇地盯着宁和他们看。
过了一会儿,他们说完了,贡索的丈夫越过她走过来,走到宁和面前?,打量她两眼,随即抱拳笑道:“我的妻子说,你们是大赵来的?”
说的竟然是流利的大赵官话。
宁和有些惊异,连忙朝他回了一礼:“正是,我师生二人本为?大赵学子,游学途径此地,阴差阳错迷失了方向。正想请教大哥,此地何处?”
“进来说话。”那男人回头?说了几句什?么?,周围那圈伸着头?看热闹的村人们便?都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