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他将宁和二人引进里屋。
屋中分有两间,中以草帘为?隔,陈设颇为?简陋。外间只一张木桌,桌边放着一只木凳。贡索跟在后面,将方才拿出去的矮凳端了回来,三人才得以一同在这木桌边落座。
男人面上露出些窘迫,他叹了口气,摸摸胡须,对宁和说:“见笑了。”
这木桌擦得极干净,桌上放着顶斜支着的竹笠,里头?罩着一本摊开的书卷。
“哪里。”宁和说,伸指一点那竹笠,笑道:“兄台是心有沟壑之人,我辈读书人,有一安身之处即可。岂不闻,‘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男人顿时目光一亮,朗声笑道:“是极,是极!今日来了好客!”
他像是十分高兴,回头?说道:“娘子,将我那茶拿出来,给二位客人泡上一壶!”
贡索愣在那里。
他说的是大赵话,宁和听得懂,他的妻子却不知?其意。
男人顿了顿,反应过来,又换成?此地方言说了几句。
贡索这才连声应喏,转身出去了。
“鄙姓咸,单名一个洪字。”男人说道,抚须笑道:“不瞒贤妹,为?兄也曾为?大赵人,家住扬州余水,早年读过几日书。当年年少轻狂,犯了些事,不得以,才一路逃到了鱼乌来。”
鱼乌。
宁和心头?一惊,道:“此地竟是鱼乌国??”
鱼乌,宁和自?然是知?道的。其乃大赵国?土以西的一处边陲小国?,曾为?前?朝疆域下?辖鱼乌县。后经战乱,当地豪族趁机割据自?立,自?称“鱼乌国?”,领沿海诸村,地广而人稀,国?民?多以打渔为?生。因地处偏远,又十分穷困,大赵这许多年来倒也不曾想过要将此地伐为?国?土,彼此算是相安无?事。
鱼乌在西,岐山在北,中间何止数千里之遥,几乎横跨过了整片大赵国?土。宁和面露苦笑,即便?如今她已成?了修士,要赶回去少说也得耗去月余功夫。
随即却见咸洪摇了摇头?,说道:“非也。此地并非鱼乌,而更在鱼乌以西,乃是所谓‘千流’。”
宁和又是一愣。这“千流”之地,她也曾在书中读到过。
书为?前?朝志地传,中言:“前?朝早年,兵广力?强,乃西通商贸。年秋初自?福州起,经陈郡、鱼乌多县,西下?千流诸岛,往海外夷国?,次年春末而归。”
此“千流”,并不是指一国?度,而是指的鱼乌以西的一整片连绵的大小岛屿。因其人烟稀少,为?海盗、当地夷人土著与各国?逃犯者共居之地,形式复杂且大多彼此敌视排外,故而不能称之为?国?。
“千流……”宁和犹疑道,“兄台说的可是千流诸岛?”
那咸洪哈哈一笑:“贤妹果然见多识广!不错,此处正是千流诸岛之中最大一座,和息岛。”
原来这一路脚下?所踏竟不是内陆,而是一座岛屿!此岛之大,以宁和如今心念感知?之广,先前?也未能发觉出丝毫不同来。
大抵这一生已见过太多怪事,咸洪对于宁和女子之身读书、甚至收徒游学之举并未露出任何异色,也不曾多问什?么?,只大方相处如常,叫宁和越觉心头?愉快。
他们二人聊天,宁皎便?默默坐在一旁,入定似的,目光停在虚空一点
。若不是面色一片冷肃,瞧着简直像在发呆。
宁和问完方向情形,便?要告辞离开,好早日赶回大赵去。咸洪却一定要留他们用饭,连声说:“有朋自?远方来,怎可不尽礼数。赶路再急,也不急这一饭的功夫。”
“况且,贤妹若要往大赵,须先往鱼乌。要往鱼乌,须得从东岛码头?方有行?船。”咸洪说,“此处西岛,中间足足百里之隔,徒步辛苦,贤妹不若在此住上一夜,明日一早正有大车,贤妹稍待,为?兄这就前?去一趟,定叫他们将你二人捎上。”
此话自?然合情合理、考虑周全,宁和既不能说自?己将御剑而去,快他所言那大车百倍,便?就只能无?奈应下?。
咸洪热情至极,急急要去替宁和二人办那大车之事,临出门前?,还吩咐妻子多做些菜,定要将客人招待好。
贡索站在院子里目送着他离去,回过头?时咧嘴直笑,对宁和说:“他许久没有这样高兴。”
贡索果然做了许多菜,不仅蒸了一竹篓的螺贝、一盘鲜鱼,还新煮了一盆野菜小鱼汤,又往灶边煨了三枚鸭蛋,将那木桌都快摆满了。
然而直到所有菜都上齐了,咸洪却还是没有回来。
贡索站在门边往天边看,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渐渐有些不安。
宁和觉得不对,正要出声问上几句,却听见院外忽然响起许多脚步声,夹杂着高高低低的呼和。
许多村人朝这边聚了过来。
宁和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见贡索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她一句话也说,抬脚便?冲了出去。
贡索和那些村人们一起,一路奔出了村去。
这时没人再有功夫去管屋里的两位客人,大家一哄而走。徒留宁和与宁皎立在屋内,面面相觑。
或者说,只有宁和一人“相觑”。宁皎一脸漠然,并不关心发生何事,只时不时瞥一眼满桌的鱼贝,目露不悦。
先前?的那碗汤他也没喝,如今连汤带碗放在桌边,已经冷凝出一层淡淡的冻花。
“阿皎,你我也去……”宁和刚一开口,忽然神情一动?,一伸手,掌心之中现出一柄白玉轴。
那玉轴脱掌,立时展开,细布蒙青光,笔墨绕云雾——正是青云榜。
宁和与宁皎的目光都看向这展开的榜卷。
只见那青布上白芒闪烁间有墨迹腾越,以墨色为?骨、以青光为?貌,隐约是一尾大鱼形状。
山川如雾、青光如海,那大鱼穿行?其中,鳍身划开风云,耳畔隐约有长鸣回荡,响彻灵霄。
——青云群妖榜第一十四席,应榜而出。
宁和目光一冷,抬手将青云榜摄回,反指一点剑光如电,踏身而上:“走!”
今时今刻,她立于剑光之上,一袭青袍长衫当风,眉眼仍是温和,一如多年来窗前?伏案执笔,谦谦儒雅。只是那温和之中到底带上了一抹凌厉之意,如破石之竹,飒飒锋锐。
又仿佛时光倒转,回到少年之时,路逢山匪,眉眼尚稚嫩那小书生张口问:“老丈,可有刀棍?”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青云群妖榜如今为宁和所有, 与?她神魂相融,已为一体?。
意识中,宁和能清楚觉察到青云榜中所化群妖之席。
那席位共有九九之数, 如同一缕缕纠葛翻滚着的白雾, 又如阴云, 漂游在这青光蒙蒙山川大陆之上。
这些白雾里有的裹着模糊的暗影,有些则是空的。暗者众, 空者寡。
宁和与?青云榜相通,自能分辨。
雾暗者,则此妖已成,只待其?现身为恶之时,由青云榜应运而摄,显化榜中予宁和知晓。
雾空者,则此妖未成,只于冥冥之中虚占一席,待时运变幻,方知其?最终将否应运而生。
宁和也?是得?了青云榜方知,许多妖原来并不是天生地长而成。
就如眼前这群妖第一十?四席, 先前便只是一缕空雾。
疾字诀追星逐月,转眼便到了地方。
宁和踏剑浮空, 望着前方黑天暗水, 眉心紧蹙。宁皎立在她身旁, 与?她一同凝望着那海中越滚越高已至数丈的汹涌浪头,目光定?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分明还是白日, 可滚滚墨云自西而来,顷刻间铺开半个天际, 天地间的光一下暗了下来。天与?海,风与?云,好像成了一口无比巨大的沸锅,墨云如盖、万水摧城。
而此处分明无城,岛屿的尽头除了沙砾,只立有一片岩石凸起的高崖。
水浪轰然撞上去,发出隆隆的震响,碎潮如雨,四下飞溅。
那崖头上还站着一个人,浑身浇湿,半伏的身形在被巨浪撼动的岩石上摇摇欲坠,可那人却不愿后退。
“——青女!青女!”
嘶喊声淹没在滔滔海浪之中。
宁和足尖一点,剑光吞吐,朝那岩崖掠去。
潮水眼看就要吞没而过?,她想将那人带离此处。
那人矮小单薄的身影在狂风乱水之中无力地发抖,他还在大声吼叫着,即便竭力所能发出的那点声音混在着毁天灭地一般的浪潮声中渺小如风中飞沙一粒。
“青女,回来!”
他喊的是前朝之语,正是先前宁和听贡索所说的那一种。
宁和身形逼近,俯身想要将那人抄上剑来:“咸兄,此处危险,随我离去!”
咸洪却拼命挣扎起来,双手用力地推开她:“不!我不走!”
他好像并未将她认出,或者说也?不在乎眼前的是谁,这个矮小的中年汉子此刻全副心神都倾注在远处的海面上,一心一意呼喊着“青女”二字。
他挣扎得?太厉害,连踢带打,宁和忧心将他弄伤,只得?将手松开来。
她从?剑上落下,有心想同他说上两句什么,却忽见?咸洪突然间一下松了力气,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不动了。
昏黑的天色模糊了他的面容,海水顺着下颌连串地滴落。宁和望见?他双眼中映出的两点幽蓝光芒。
她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回头望去。
——暗沉沉不见?边际的水天中间,唯有一抹莹莹的蓝光是亮色的。
风暴、巨浪、轰隆的震响,那幽蓝的大鱼破开黑色的水,光洁的、分明的尾鳍彷如一把割开混沌的刀,劈波分浪。
暴怒的海像那大鱼的摇篮。
“嗡————”
在这一日之前,宁和从?未听过?一条鱼的鸣叫,又或者说,她从?未想像过?会有这样一尾硕大的鱼,能发出如此绵长的、奇特的、似风自峡长谷道穿空而过?般的悠悠低鸣。
一时间,她和此刻半跪在地的咸洪同样,心神仿佛陷入了一股莫大的震撼之中,久久不能动弹。
直到耳边忽然听见?一声有些尖利的呼喊:“咸洪!”
跪在岩石上的咸洪呆愣着,并没有听到这声喊叫。而宁和的双耳敏锐,她为这一声回过?神,循声望去。
是贡索。
这山崖高有十?数丈,此时已经有大半被疯涨的海水淹没。贡索和寻来的村人们被困在了远处的矮山上,无法?朝这里靠近。
天已经渐渐下起了暴雨,修士目力极佳,昏暗的天色亦无法?阻碍宁和的视线。她看见?贡索在雨中嚎啕大哭,不断地呼喊着咸洪的名字。许多村人拉着她,人们立在风雨中,像一块块沉默的石头。
“咸洪!”宁和喝道:“你妻贡索在唤你!”
咸洪动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雨帘将他稀疏的须发贴在皮肤上,使他看上去显得?格外的苍老?狼狈。
宁和一把将他拎了起来,纵身朝着贡索的方向御剑而去。
她将咸洪放在地上。
贡索一把扑过?来,欣喜若狂,扑在他身上,又是大笑又是呜呜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