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爹爹说过,武娘子家境不富裕,有些受穷,但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把自家茶茶放在蜜罐里头养着的。
爹爹的话裴姝从来都是一句不疑,可今日见颜喜悦这般伤心,她内心在犹豫挣扎着,是信自己的判断呢,还是该信爹爹的话呢?
古话说人不可貌相,爹爹和武娘子非是熟人,之间也没有血缘瓜葛,所以有时候爹爹说的话并非是正确的,裴姝想定,抓起颜喜悦的手,要折起她的袖子看伤痕:“是不是可疼可疼的?”
颜喜悦不是因爹娘打骂才离家出走的,袖子折再高也看不见一点伤痕。
没有伤痕,不过手臂是发肿着的。
不想折起袖子看到的是一只皮肉硬邦邦,肿若莲藕的手臂,裴姝愣了许久,眼内随之一阵温热,颤声急问:“他、他们是不给吃吃毒药啊,怎么手臂肿得和被蛇咬了似的?太、太过分了,呜呜呜。”
颜喜悦来不及解释,只见腼腆怕羞的裴姝在跟前哭得泣不成声,扯着她要往左边的方向走,嘴里还说着要找自家爹爹给她做主。
袖子往上折了好几折,纳了寒风的裸臂很快冒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疙瘩,颜喜悦冷得倒吸气,赶忙放下袖子,然后进行了一番解释:“不是这样的,爹爹和阿娘带我可好可好的。”
裴姝几乎每句话都要说个可字,颜喜悦受了影响,也把可字挂嘴边。
离家出走的起末说完了,裴姝没有止泣,纳了头,眼泪反而掉得更快了。
“你、你怎么还哭呀?”颜喜悦瞪着一双被泪水浸润过的乌眼,不知颠倒了,明明应该是她哭才对啊。
裴姝哭的时候只掉眼泪,几乎听不见抽泣啜泣之音,安安静静的,好似是不愿让人得知她的悲伤。
哭了片刻,裴姝才反袖擦了泪,眼神坚定,断断续续地说:“你的爹爹和阿娘可爱你可爱你的。”
“我知道呀。”颜喜悦一直都知道,要不然她也不会离家出走了。
“所以你更不能离家出走了。”裴姝说这句话的时候略有些生气,“你这样走了,割了亲爱,他们在未来的每一天、每一刻里都会活在自责之中。饱受自责的折磨的人,精神会渐渐颓废,最后演变成身心的折磨,然后抱憾而死。”
颜喜悦觉得自己长大了,是个知识丰富人,但刻下在年长她几岁的裴姝面前,愈显得她眼光短浅了。
她的脑子简单没想过自己走了以后爹娘会难过、自责,甚至她以为在离开之后爹娘的日子会过得更好。
“可是我不走,爹娘会一直烦恼着。”颜喜悦蔫蔫地回道,底气明显不足。
“有句话说的好,碧翁翁欲福人,比先以微祸儆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他会救。喜悦你如今生了病,是一种微祸,等病除了,必能获福,而你的爹娘就是挽救此次灾祸之人。在你阿娘的眼里,喜悦妹妹是比配方更珍贵的存在。只要你在身边,什么烦恼、困恼那都不是难事儿,你这样走了,等于抛弃的爹娘。”裴姝缓了气,说话不再断断续续的了,说着事情,她忽然想起当年的事儿,也有些难过,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当年我爹爹为了让我和阿娘活下来,独自一人留在城里抗敌,阿娘爱爹爹,将我送去避乖后折回到爹爹身边去,他们是贪生却不畏死之人,我一个人在母鸡姐姐的怀里哭了许久,后悔自己小时候不搭理爹爹,害爹爹难过伤心,浪费了三年的好光阴,后悔为什么在分别前没有好好陪陪爹娘。”
“三年,对个寿数不过百年的凡人来讲是很宝贵的,百年的寿数实在太短了。”
“儿时恨日长,大时叹日短。人呀,在长大一些,晓知风月的庚齿,过十年的光阴,就像是过一年的光阴一样。不管是什么人物,寿数都是有限的,爹娘定是会比我们先走一步,所以在有限的寿数里,自该好好珍惜当下呀。”
说到这儿,看颜喜悦的肩膀难胜沉重的行李而缩着,裴姝顿了话头,伸手拿住颜喜悦的行李。
“你才五岁,不必想太多事情,你一不抢,二不偷,三不骗人,四不欺负人,只要这样就足够了,你爹娘给你取名为喜悦,定是希望每日都无忧无虑的。或许在你眼中觉得的大事,在爹娘眼里只是小事,你所认为的、所以为的,都不会和别人的想法一致,想太多了的话有时候会弄巧成拙。”
这些话句句有理,说得颜喜悦面上一热,无从反驳,只能捏着僵硬发凉的指头掩饰羞愧。颜九儒迈出的一点步子默默收了回去,他在一棵树后避身,屏住呼吸听两个小孩儿的言语。
当耳内听到寿数有限时,他苦笑着,忍不住想数十年后的事儿了,数十年后他爱的人会变成一堆白骨,留他一人独活在这世上。
光是想着那一刻,胸口肚内便会做起一阵痛,类刀子深陷皮肉,刮蹭骨肉,难以忍受之痛,不知等那一刻真正来临时,他会是个怎么样的反应。
天庭地府反对人鬼人精结合,说此种结合乃非理之事,或许根本的原因是因寿数不同吧。
裴姝是第一次与人说这么多的道理,俨然成了个熟嘴,但她在想刚刚那些话是不是过于强势了,显得她是拿着大人的款在说道理。
在纳闷之下,很快她又变成了那腼腆之人了,两边的脸颊上迅速飞上红云,声气一点点折下:“所以,我带你回家吧。”
“我可能已经害爹娘伤心难过了。”走之前留了书信,书信里里头写了出走的原因,这会儿爹娘定看见了,颜喜悦擦着泪眼,带着哭腔说,“我只是想让爹娘过得轻松一些,没想到会让他们伤心的,在他们最烦恼的时候我另添了烦恼,呜呜呜,我不是个好孩子。”
听到这里,颜九儒收拾了悲伤的心情,准备露面,亲自带颜喜悦回家。
他刚把嘴角往上扬,就听裴姝说:“你离家出走不是因为和爹娘怄气,所以你是个可好可好的孩子。”
“我是个好孩子吗?”颜喜悦心里一动。
“至少在我眼里是如此,不用害怕,你可以说是出来找我玩的,我会替你瞒着这件事儿。”裴姝回答
颜喜悦想了一会儿,很快又蔫了下去,讪不搭道:“我走的时候留了书信,他们应当看到了。”
裴姝一偏头,想了想:“那就这样,反正我恰好要去找武娘子,我们一起回去,如果你爹娘看见了书信,你就好好道歉,求他们担待。如果没看到,那就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
颜喜悦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裴姝蹲到地上去,捡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一行字,告知爹爹自己要先去武娘子的家中,留好字,她牵起颜喜悦:“那走吧,去你家里,你带路。”
颜喜悦是一刀两断的性子,没再犹豫什么了,于是一前一后,两个小姑娘手牵手,步着晴光往回走。
一直呆在颜喜悦脚边的落梅起身伸了伸腰,随后咬着她们的脚跟回了家。
在暗中藏身的颜九儒则是另寻小路,先她们一步到了家中去。
颜喜悦行走不方便,步子迈得小,裴姝颇耐心,也把步子迈得小小的。
“你爹爹呢?”行走的途中颜喜悦好奇地问了一句。
“去逮我阿娘了。”裴姝不假思索回答。
话落,有一道奇怪的声响划破天际。
声响尖细响亮,似人音,又似鬼神之音,落梅吓得背上的毛炸起,喵呜喵呜乱叫起来。
“什么声音?”颜喜悦也有些被吓到了,不由自主将身子往裴姝的肩臂上贴去。
裴姝神色不挠:“大概是我爹爹逮到了阿娘。”
“逮?”颜喜悦光着眼看裴姝,听不太懂。
阿娘又不是小偷毛贼,怎么能用上一个逮字?莫非这是她家乡话?
“嗯,因为我阿娘不肯来治疾,半途张个眼慢,溜之乎也了,我爹爹就去逮她。”裴姝说起爹娘时眉眼弯弯的,“这声音就是我阿娘发出来的,有些凄凉,但爹爹说她是在打悲,不用在意。”
“这样啊。”颜喜悦当这是裴姝的乡话,没再有多想了,便低头思考着待会儿回了家怎么和爹娘道歉,反正她是没脸皮白赖
过了一刻,颜喜悦带着裴姝到了自己家中,进门前她做了三个深呼吸,当双脚跨进门槛,走到天井下时,却没有看到爹娘的踪影,不过鼻尖嗅到了饭菜香,定睛一看,厨房处炊烟袅袅,竖耳一听,厨房里有人在说话。
她松开裴姝的手,搁了手里的灯笼,底发力气往厨房跑去:“爹爹、阿娘。”
她跑到厨房门前时,武宋正好在揭锅看肉炖得烂不烂,颜九儒则蹲在地上,拿着竹筒往火堆里吹气
锅盖揭起,登时一团烟雾罩住了脸,柴火燃烧处也是一阵浓烟滚滚,颜喜悦不能分辨出爹娘的神色如何,但她听到了从烟雾中传来了一道略有些颤涩的声音。
“唉,喜悦醒了呀?”武宋将锅盖倒放在一旁,然后徐徐的,从容的,从烟雾中走了出来。
她蹲下身,眼睛与颜喜悦齐平:“喜悦能动了?真是太好了,看来那药起了作用。饿不饿?阿娘今日有些忙,耽搁了一些时辰,刚才起火烧饭,饿了的话让爹爹去市里头给你买些好吃的,你爹爹正好要去市里买些竹篾呢。”
“当真能动了啊。”颜九儒欣喜若狂,也不吹气了,拍拍手上的灰,走过去就把颜喜悦抱起来瞧,瞧手也瞧脚,“还有些肿着,不过比昨日好上许多,人也看着精神。”
颜喜悦喉头哽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浑浑噩噩了一阵,她眉花眼笑把爹爹的脖颈搂住,把阿娘的脸颊盖个戳儿:“我不饿……我就是睡着睡着,突然可想阿娘和爹爹。可想可想的。”
还好,爹娘不知道她离家出走的事儿。
“是不是睡太久了?分不清是哪一年那一日了?”武宋用脸颊蹭了蹭颜喜悦,悲伤虽隐还显,她赶个眼错,擦去眼角上的湿润,不多久催促颜九儒把人放下,“厨房之地油烟重,闻着鼻子不舒服,喜悦先出去等着,很快就能吃饭了。”
颜九儒照做,放下颜喜悦后拍拍她的头就让她去外头自己玩耍:“吃完饭爹爹给你修那盏老虎灯。”
二人行为如常,对颜喜悦离家出走的事儿闭口不提一个字。
颜喜悦心里格格的,眼泪在转过身后才落下,她吸着红红的鼻头走到天井下,想和裴姝说明情况。
这时的裴姝被颜喜悦家中的猫啊狗啊给围了起来,围得密风不透雨,行动完全被限制了。
它们不停探头嗅她的气味,有的胆子大的还吐舌头舔她的脚,嗅不出邪恶的气息,反而嗅到一股馋人的香气,它们收起戒备心,开始摇尾巴动耳朵,甚至有的跳起来扒拉她的腿。
“你们是、是想吃我的小鱼干吗?好吧,小鱼干是可香可香的。”裴姝小心翼翼,从腰旁取下一个束口锦袋,里头装的正是从武宋手里买来的小鱼干,她爱吃鱼,出门在外银子可以不带,但小鱼干一定会随身携带。
锦袋不大,只能装七条小鱼干,在来的路上她吃了三条,如今只剩下四条了,可指头点点,数一数嗷嗷待哺的嘴,有八九张,裴姝不愿冷待任何一张嘴,于是一条指大的小鱼干劈心干拗成两半投喂了去。
颜喜悦出来时,裴姝正好把最后一半小鱼干喂给了落梅。
吃过小鱼干后,它们风流云散,各自到喜欢的地方,闲邀邀地晒晴光。
颜喜悦带着她去了自己的房间,并咬耳朵说爹娘不知自己离开过家:“真是太好了。”
“嗯,太好了。”裴姝也为之高兴。
在房间内,颜喜悦看到了枕头上的书信,没好意思拆开来看,想着找个时候用烛火烧成灰烬。
“我能看看吗?”裴姝眨眨眼,流露出想看的意思。
她还真有些好奇,好奇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写出什么书信。
“嗯……”颜喜悦犹豫着,捏着信的手指泛了白,“那你别笑话我。”
“不会的。”裴姝保证,“笑话人是掉礼数之事,所以我不会去做的。”
裴姝的真诚打消了颜喜悦的担忧,她把信塞到她手里,但脸皮薄,在信被拆开之前,她脚尖一转,面壁和自己别扭去了。
室内忽然静谧,只剩下纸张上发出的窸窣声响,声响的消失意味着信中的内容正被人看着,颜喜悦紧张不已,微微侧过身子,用余光去看裴姝的反应。
“哇。”裴姝惊叹不已,由衷赞美,“你的字写的真好,识的字也好多啊。”
“因为我爹爹是教书先生。”颜喜悦解释,“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和文墨打交道了。”
裴姝认真看到信末,眨眨湿濡的眼,将信沿着折痕重新折好还了回去:“还好你爹娘没有看到这封信呢,我一个外人看着,都觉得有些许难过的。”
“嗯……”颜喜悦脸上白了了没些神色,接过信后就把它压到了枕头底下,然后又将装在行李中的衣裳、日常用具摆回原来位置。
偷偷摸摸收拾好,她想起来还没和爹娘说家中来来客人,于是拉着裴姝要去厨房里。
她前脚出里屋子,裴姝的爹爹后脚就在外头敲门喊人了:“武娘子在家吗?姝儿在里头吗?”
武宋腰里系着一条围布就去开门:“来了来了。”
门一推,就看到裴焱腰背挺挺,规规矩矩站在门外,蓝袍皂靴,衣裳齐楚,但头发蓬蓬,鬓边飘着几缕发,他的手里倒提着一只秃狐狸,像提鸡一样倒提着。
秃狐狸狐狸蔫蔫的,已经无力反抗了,但嘴咧着,时不时叫唤几声,声音尖,腔子还拖得长,估摸是在骂人。
秃狐狸偶尔也会奋起挣扎一下,一挣扎,身就似晃荡的秋千。
“裴公子?”武宋看着他手里的狐狸问,“今日上门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家姝儿说是先来武娘子家中来。”裴焱延着脖颈,往里头深深溜溜那么一眼,“不知她来来否?”
武宋想了想,按颜九儒所言,颜喜悦回来了,那裴姝应当也在她家中,但她不能十分肯定,侧过身请裴焱进家中来:“应当是在的,我去替你看看。”
话落,裴姝兼纵带跳跑过来了,在新境中一点也不怕,她跑到裴焱面前,张臂抱住那只狐狸,亲密无比,来一句阿娘:“阿娘。”
闻言,武宋和颜喜悦两个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寡气,好端端的,怎的有人会管一只狐狸叫阿娘?
颜喜悦呆磕磕发怔,而武宋小心翼翼地念一句:“阿、阿娘?这只狐狸是阿娘吗?”
武宋没开口念阿娘两个字的时候,裴焱笑容淡淡的,低眼看着裴姝的娇态,等到那声阿娘传进耳内,他才暗叫一句不好,打扫了喉咙要胡扯一通,不过这回裴姝反应极快,咳嗽两声后,做着羞态说:“这、这只狐狸是叫阿梁,但我、我舌头笨拙,字音总是念不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