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那几个蒙古官兵见眼前之人是个汉人,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后来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蒋大人,他们忽地反应过来这名汉人的身份了,正是那天文、地理、律历、占卜无不精通的当朝国子监祭酒,领太史院事的蒋尚延。
蒙古官兵一改态度,忙说知道,在蒋尚延开口之前,他们转头对那些要下船的客旅说官船已修理完毕,不需征用民船了,让下了船的客旅赶紧乘坐摆渡小船回大船上。
武宋和颜九儒已经到了岸上,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乘船去大都。
“要不明日再走吧,今日找家客馆住下。”武宋的脸色白了了的,这会儿上船去,没准又会注船,颜九儒不忍她难受,便提议明日再走。
“还是快些去大都吧,早些去,早些回。”今日有做官的当靠山,乘坐的民船才不用被征用,武宋怕明日那些官兵又来寻事儿,耽误了治病。
“娘子身体无大碍吧?”
“嗯,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晓得武宋在担忧什么,颜九儒不再劝阻,定下主意之后,二人到队伍之中去,等着乘坐摆渡小船。
颜喜悦趴在武宋的肩头,一张嘴张着,不转眼将身后的蒋尚延看。
蒋尚延也要乘这艘客运船上大都,他心里有事儿,被一双黑溜溜的眼盯了大半天也不知道,等他发现的时候,那双眼心虚地移开了,然后和抱着她的妇人咬耳朵:“阿娘,我们后面的人和爹爹一样高大呢。”
说是咬耳朵,那声音却没有压住,一字不差被蒋尚延听见了。
颜喜悦咬耳朵的时候余光不安分,总往他身上溜,以为痕迹不重,谁知那点小心思被看了个清楚。
他觉得有趣,眉眼柔柔,笑了一声。
“抱、抱歉,大人别在意。”颜喜悦的声音实在是大,武宋闹了个脸红,茫然无措,转过身和身后人解释,“小女没有别的意思,她就是在船上闷了几日,什么事儿都觉得稀奇。”
“我知道。”蒋尚延摇头再次一笑,“很可爱的茶茶,比我的孩儿可爱许多。”
说起自己的孩儿时,他的脸色变了几变,辞色稍有些冷淡了。
“大人也有孩子吗?”武宋不知怎么接话,但又怕气氛死僵,想到什么便就问什么了,“今年几岁了?是茶茶还是郎君?”
见问,蒋尚延做出思考之状,想了好久才做出回答:“嗯,有一个,今年应该是五岁了吧,是个小郎君。”
闻言,颜九儒皱起了眉头,久久不展。应该?一个父亲怎会说出如此模糊的言语,倒像是个和孩子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人一般。
颜九儒有此疑惑,武宋也是如此。
就在二人疑惑之际,蒋尚延轻声解释:“他不在我身边,一年到头就只能见几面,父不似父,子不类子了。”
其中的难言之隐蒋尚延未多说半个字,顿了一下后反问武宋:“茶茶今年几岁了?我瞧着才三四岁的模样,但是话说得很是伶俐。”
“其实她已经六岁了。”武宋把颜喜悦正抱过来,“因为生病,所以个头娇小。”
颜喜悦被包裹得严实,只露了半张脸,眉眼也只能看到一半,虽然只能看到一半,但不难知道那是一双格外漂亮的眉眼,引发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蒋尚延看了好几眼,越看心里头越是难过,浸在了回忆中,半天没有接武宋说的话。
一时间气氛僵冷。
颜喜悦不是个腼腆的人,得以正面打量人,她两只眼瞪得极大,光明正大地看,看一眼心头忒忒跳,看两眼,忒忒跳的心头酸溜溜,看三眼酸溜溜的心头注入一股暖流了,于是她脱口一句:“你、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在说这句话之前,颜喜悦像那振翅飞翔的鸟儿一样,先是张开了臂膀。
见状,颜九儒和武宋皆是一愣,不等蒋尚延回过神,便轮到他们乘坐摆渡小船了,艄夫扯着沙哑了的嗓子招呵岸上的人快些上船。
摆渡小船摇摇晃晃,武宋站不稳,怕摔到水里,于是就让颜九儒抱着她,自己则是接过了所有的包袱。
没有求到抱抱的颜喜悦很是沮丧,她不知道为何想要一个不知名的男子抱自己,或许是因他身上的味道熟悉,细细闻之,像自己的味道,有些好闻,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以及想要去触碰。
摆渡船摇摇晃晃地驶近大船旁。
在摆渡小船上,蒋尚延和武宋又聊了几句,问颜喜悦的名儿,又问她生了什么病。
武宋尽量长话短说。
后来得知他们从苏州的桃花坞里来,蒋尚延深邃的眼忽然变得空洞,接着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桃花坞,是个好地方。”上大船的时候他说了这么一句,而后说句有事,两个大跨步往前走,先颜九儒他们一步上了二层。
在和武宋擦肩而过的时候,颜喜悦叫了声爹爹:“爹爹,我饿了,今日想吃酥酥脆脆的东西,就像那个油炸桧啦,还有糖油果子。”
“不可以呢。”颜九儒屈起一根指头,刮墙似的刮了刮颜喜悦微冷的鼻子头,“吃这些东西容易咳嗽,你的
嗽喘还没完全好瘥,得
过些时日才可以吃。”
“那就泡成糊糊来吃。”
“那也不成。”
“好吧,等我好了,我要吃一盘子的油炸桧。”
这声爹爹是对着颜九儒喊的,她在扯娇,故而一声爹爹软软糯糯的,蒋正延被迫顿了一下脚步,反应过来这是别人的孩儿在和爹爹扯娇,和他没有一点干系,他低着头苦笑,耳边听着孩儿俏皮的言语,不由叹了一声气,脚步慢下来,继续和武宋交谈:“大都里那些名声在外的回回医,寻常人家难以请到,大多只给蒙古贵族看病。”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刻着“蒋”字的玉佩来:“这般,若到时候请不来那些回回医,你们就拿出这块玉佩,说是蒋大人的亲人。”
第82章 捌拾贰·
蒋尚延住在颜九儒隔壁的隔壁的小屋,他不常呆在屋里,白日里总爱在外头,或是站着看江水,或是坐着看书,偶尔和客旅聊上几句。
蒋尚延上船的第二天早上,颜九儒和在屋前聊了一会儿。
“你的本籍也是在苏州吗?”得知他们从苏州来,蒋尚延对他们的态度始终温和亲切。
“不是。”颜九儒回答,“只是暂住在苏州罢了。”
闻言,蒋尚延略有些失望,颜九儒不知他的失望是为何,还在疑惑时又听他幽幽说道:“我以前在苏州呆过一段时日,我记得桃花坞那儿有个卖豆腐为业的小娘子,我不爱吃豆腐,不过每回从她摊前经过,总觉得那豆腐香甜,都会忍不住买上一些,不过她的豆腐吃起来和别的常卖确实不一样,闻起来香甜,吃起来亦是如此。倒是不知以后回苏州还能不能吃上了。”
“我知道那个小娘子。”颜九儒没有见过颜喜悦的亲生父亲,只知道他在大都当官,这会儿一个在大都当官的汉人提起她的亲生母亲,让他不得不怀疑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他警惕地看着蒋尚延,一字一字回答,“六年前她病死了,很是可怜。”
说完,颜九儒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蒋尚延的神情变化,可不论怎么看,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淡定自若,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有两根修长的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着船板。
“早知道当时就多买一些豆腐了。”蒋尚延笑了一下,笑完就叹了声气。
他的笑让颜九儒愈发琢磨不透,不是苦笑,而是一个无奈的笑容,似乎只是在可惜日后再也吃不到那香甜的豆腐而已。
在这之后,二人不再见过面了。
从临清到大都,快则三日,慢则五、六日,越往北走,风儿越寒,而颜喜悦的精神也越好,有时候不用爹娘牵着、抱着,也能出屋走一走。
有一回客船停靠下来,颜九儒如常那般,下船去买吃食,颜喜悦和武宋呆在船上等待,等了好一会儿,颜喜悦觉得屋里头闷,穿上那件斗篷,戴好虎头帽,就去外头透气儿了。
一出屋子,就看到蒋尚延在不远处吹着寒风。颜喜悦总萌生亲近他的念头,所以脚尖不自由地朝他走去了。
不巧的是刚走出屋子,就碰到了那位包头妇人,还有一个脸生的男子。
那男子脸庞白白,看着约莫二十而已,看到颜喜悦一个人在外头,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不过他没有说什么,深深溜了她一眼,和包头妇人说了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包头妇人始终面带微笑,将颜喜悦的路遮住,轻声询问:“你爹爹下船去了吗?阿娘因为不舒服所以在睡觉吗?你的肚子饿不饿,姨姨屋里头有好吃的,想不想吃一些?”
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问的还有些着急,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在打探什么。
直觉告诉颜喜悦,面前的妇人还有那名离开的男子并不是个善婆婆,她的言行举止无不透露着一丝阴险之色。
或许是被人殴打过,她的心思比寻常的孩儿敏锐一些,颜喜悦的鼻头一皱,没好气问道:“姨姨,你是不是看我可爱,所以想把我抓起来,交给人贩子?又或者说姨姨就是人贩子?”
“你、你怎么这么说?”包头妇人没料到一个小孩儿懂得这么多,一下子慌了神,讪讪解释,“我就是怕你饿坏了,想给你一些吃的,你爹爹可是我的恩公呢。”
“姨姨您瞧瞧我。”颜喜悦捏了一下自己脸颊上的软肉,“身上这么多肉,怎么可能会饿坏呢。”
说完她把话一转:“就算我饿了,爹爹不在,阿娘在小睡,我也能去找叔叔要吃的呀。”
“叔叔?”包头妇人柳眉一皱,有些疑惑了。
“是呀。”颜喜悦强忍着膝盖处的酸胀感,飞风似地跑到蒋尚延身边。
颜喜悦长得实在是矮小,又穿着厚厚的斗篷,从头到脚都被包裹着,蒋尚延从上往下瞧,第一眼时完全不知腿边靠着的小人儿是谁,直到她开口说话,他才认出腿边靠着的小人儿是颜喜悦。
“叔叔。”颜喜悦扯着蒋尚延的衣袍,扬起头来,管那只有几面之缘的人亲切地叫了一声叔叔,“我有些饿了,你有没有馒头?”
被一双乌溜溜的眼儿巴巴望着,蒋尚延心头柔软,一时间有着把她抱起来的冲动,但他忍住了那股冲动,蹲下身去,问她:“你爹爹和阿娘呢?”
“爹爹下船买东西,阿娘注船在小睡。”颜喜悦慢吞吞地解释,声音越来越小,说话之际,她有些局促不安,眼光不时往身后瞟去,“我出来透透气,但好像遇到了人牙子,其实我也不是肚子饿,只是我怕被抓走了。”
她的乖常举止,蒋尚延自是看得清楚,听到后半截话,脸色黑沉得可怕,也往那脸上涂了泽的包头妇人瞧了几眼。
在官场上与各种人心斡旋多年之人的眼里独有一份威严,不容人忽视,只这么一眼,包头妇人头皮发麻不已,指尖上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指头变得冰凉僵硬。
那包头妇人一见颜喜悦口中的叔叔也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早已不敢有什么坏心思了,如上断头台那般慌忙离开。
蒋尚延在大都常听与贩人客有关的事儿,即使朝廷屡屡禁止私下拐卖良民,并对这些人贩判处死刑,却也无法禁止了所有贩卖。
自古以来,这些人贩子喜欢拐小孩儿,也爱拐大有颜色的寡妇,两者都是手无寸铁好拿捏,卖为奴,卖为娼,都能卖个好价钱了,蒋尚延厌恶这些事儿,如今遇上了便不能作壁上观,当作不知情,他站起身要去追那名包头妇人,但没走几步,就被颜喜悦扯住了衣袖:“叔叔,我其实不能十分确定她是不是这些人,万一误会了,会不会伤人心?”
颜喜悦一方面怕包头妇人是奸诈阴险之人,一方面又怕她是小人心肠,凭感觉随意给人定风流罪过,让对方知道了的话,可会伤人之心了。
“我瞧她的样子鬼鬼祟祟的,就算不是人贩子,估摸也是个行为不轨之人。”蒋尚延牵起她的手,低声说道,“我先把你送到阿娘身边去。”
颜喜悦由着他牵着走了三步,走第四步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不走了。
蒋尚延偏头看她,并问:“怎么不走了?是不是饿了?”
她一张嘴开开合合,半天了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一句话来:“叔叔,我腿疼,你能不能抱抱我?我想你抱一抱我。”
第83章 捌拾叁·
这是颜喜悦第二次要他抱她了,湿漉漉的眼里透露着一份执着,蒋尚延对她没由来的亲近有些不知颠倒,还有一些忐忑不安。
仔细琢磨眼前的孩儿,微翘的眼尾,舒展的眉毛,眉眼间有六分熟悉感,似她,也似自己,蒋尚延低头看着颜喜悦,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渐渐的,两张面孔在眼内重叠了起来。
虽然颜喜悦长得小巧,看起来只有四岁,但今年却有六岁了。他是六年前离开苏州的,离开那年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儿,可为了报家仇,他抛妻弃子,没有犹豫地离开了苏州,来到了这个让人痛不欲生的大都。
不管事成与否,最后他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死。
没有爹娘,没有妻儿,早知结局,便不能连累他人了。
蒋尚延越琢磨,胸口里的四两红肉跳动得越厉害,手臂像是被冰封住了,一时间无法动弹,只有手指在微微颤抖着。
他怔怔地看了颜喜悦许久,忽然有许多话想问,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先问什么好。
那个未出世的孩儿,是男是女他都不知,即使眼前的孩儿身上流有自己的血,可这六年里他没有尽过一刻做父亲的责任,又有什么资格打扰她如今的生活。
“不能抱抱我吗?”颜喜悦等了许久,扬起的脖颈都有了酸意,却迟迟等不来蒋尚延的一个拥抱。
这是又被拒绝了。
颜喜悦有点伤心,低下头想了想,大概是因脸上的病气宛然,所以才会遭二次嫌,可她也不想生病,她是不是要替自己解释一番,她生的病并不会害人。
罢了,还是自己走吧,这种事儿解释了反而更讨人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