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因怀孕在腹,她的一举一动饶有风韵的同时现出可怜之态,梅香扶着她到室内坐下:“医生说有三个月大了。”
果真是三个月,她不是无夫而孕,离开大都的前一日,她与颜九儒旷得太久,白肉相见,登时如饥得食,如渴得浆,两厢情愿,于是尽情欢会,欢欢喜喜,阴阳和谐之时,光芒逆流,透入了的肚内,忘了避妊,不想这一次竟能暗结胎珠。
人虎结合的这个孩子,会不会也会一身病?像颜喜悦那样,就算治好了也是可怜的孩子,武宋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垂眉思考,思考这着,她忽然慌张不已,转头问梅香:“我、我昏睡了多久?喜悦呢?”
她一紧张,脖颈的青筋浮起。
梅香记着她动了胎气,不能担惊受怕,赶紧回话定她的心神:“武娘子莫着急莫着急,昏了不过一个多时辰,颜茶茶如今和秦茶茶、秦小郎、萧小郎以及裴茶茶在裴公子的住处里读书。”
都是相识的人,颜喜悦没有大碍,武宋的脸上有了笑容,又问:“那、那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我当时在山林里晕倒了……”
提到这件事儿,梅香脸上忽然有了宛然的愠色,恼声恼气说道:“那许家少爷真不是人!要不是武娘子平日里喂养的狸狌颇有灵性,见武娘子遇到了事儿,也不怕人了,火急火燎跑去找颜茶茶。颜茶茶也是个有趣的孩儿,听那些狸狌喵喵乱叫,就哭着喊着说阿娘出事儿了,恰好我们家公子就在身边,只怕武娘子会在雪地里冻成一具僵尸了。我家公子说了,在颜先生回来以前,武娘子就暂住在这里调摄身子。”
颜喜悦通猫语,别人耳里听到的是喵喵声,而在她的耳里是字字清晰的说话声,想到一猫一人焦急交谈到画面,武宋失笑起来。
差些死于强暴时照顾的小老虎出现吓退贼人,而被贼人弃在野外时又有狸狌相救,数次遇摧折之苦,但人还能喘气,倒也是有气运的,武宋惊悸之余,余泪盈眶,想了想后腼然婉拒刘奎的好意:“我是一个妇人,与刘公子非亲非故的,如何能住在这里。”
且刘奎对她有意,她更应当避嫌了。
“如何不能?”梅香是个活性子,听了武宋的话,盈盈然立在原地,腮颊鼓鼓反驳,“武娘子不用担心外头人会多嘴多舌,也别怕那些莫须有之说,刘公子想让武娘子留下来,不是要强预武娘子的家事,是怕许公子贼心不死,又来施强暴,武娘子饶有胆力,殊无所惧,可也难敌男子之力量,况且现在还是个重身之人,娇贵得很,需要好好柳惊了。武娘子放心,我们家公子说了,等哪日抓到了许王八的手脖子,就将他打残打废,到时候武娘子再走也不迟……”
听到后面武宋心微动,刘奎的担忧不无道理,她领略过许丞宴的手段,叫人心胆几碎,怙势作恶,独居一处,如纤尘栖弱草,日后多有不便,还唯恐会伤了颜喜悦。
被前事所惊,武宋尚觉股栗。
可在大都也是受刘家的照顾,回到苏州还也要麻烦人,她不免首鼠,心里也过意不去,犹犹豫豫没有答应,梅香好识趣,又把留下来的好处说。
说到最后,她莫措一词,而那些顾虑荏苒间化作淡烟而飘远了。
武宋最后还是带着颜喜悦暂时留在了刘家,住在避宵的厢房里。
刘奎懂不是分寸,从不冒然前来探望,即使来探望,身边也跟着许多人。
但即便如此,市井里也多有人嘴舌,说颜九儒当真死在了大都里,而武宋肚子里的孩子是与刘奎经血所结合的。
夫死而有新特在如今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除了些心肠狭隘的,会在背地里厮说,大多人都觉有新特是好事,毕竟一个妇人,身上的一点薄蓄,要带两个孩子实属不容易啊。
这种传闻在颜九儒迟迟不出现的情况下愈传愈开,管那刘奎如何解释,也是三人成虎,几乎无法收场。
武宋听在心里,悲叹不已,那些流言蜚语,她并不在意,可说颜九儒已经死去,这顿触了心事,她大痛无声,也愧疚得无地自容,在刘家暂住满一个月后,她打算次日向刘奎道谢又道歉,收拾了东西要回到自己的住处。
也就在决心回自己住处的那天晚上,颜喜悦在睡觉前,忽然捏着手指,心事重重来了一句:“阿娘,我这几日好像闻到了爹爹的味道,有时候味道很淡,有时候味道很浓,可是我总是找不到爹爹。”
武宋不暇细询,颜喜悦却嘤嘤哭了起来:“大家都说爹爹死了,阿娘,是不是爹爹的灵魂回来了,要不然为什么只能闻到味道,却见不到爹爹?阿娘,我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见到爹爹了,我都会背诗词歌赋了,爹爹都没有回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爹爹也不会回大都了。”
第152章
前几日颜喜悦就嗅到了爹爹的味道了,连着几日都嗅到了,可是有熟悉的味道但是看不见人影,她怕是空欢喜一场,不敢与阿娘说半个字。
她每日就靠着这点味道安慰自己,爹爹很快就会回来,可是不想这味道会被寒风带走,连着三日都没有再嗅到,如幻如泡,这让她心中的一点期盼破灭得一干二净。
原来真的是空欢喜一场。
颜喜悦始终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精,如果不是自己有病,就不用上大都折腾那么久,如果不是自己哭着和阿娘说蒋叔叔遇到了危险,爹爹也不会重新回大都。
一切的一切,皆因她而起。
回到桃花坞后,颜喜悦听着那些无根传言,一点大的胸口装的全是愁与悔,根本不敢去细想爹爹的处境。
卑卑之龄都会伤心难过,何况是阿娘呢。
所以她从不把这些难过表现出来,免得阿娘见了会担忧,白日里见了人总是做出一副笑嘻嘻,没有一点心事的天真面孔,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会因思念爹爹而抹泪。
听到颜喜悦说嗅到了颜九儒的味道,武宋听了心里说不出是悲还是喜。
她作为一个寻常人家,无法靠五官感知到颜九儒,从传闻里也找不到与他有关的痕迹,吊睛白额虎又一去不复返的,所以只能日夜空等,盼辰勾似的等,有时候等累了,脑子里也会想些不好的事情,想他是不是真如传闻那样死了,想他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可是想这些东西只会给本就焦灼的等待里添上一层迷茫,就算颜九儒真的回不来了,死在了大都,她也要好好过日子把颜喜悦养大成人。
但颜喜悦嗅到了味道,那是不是表示他回来了?
可是如果回来了又为何不露面,叫她闲时心神不宁的,难不成是想让她琵琶别抱吗?
想到这儿,武宋的脑子忽然间有个奇怪的猜测,颜九儒莫不是以为她移情刘奎,还怀了他的孩子,所以自暴自弃,羞于露面了吧?
以他的古怪性子来说,会听信流言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儿。武宋安慰好颜喜悦后辗转反侧,目不交睫,一直琢磨颜九儒到底回没回来这件事儿,琢磨得不能入睡,睁眼至天明。
……
在刘奎这处调摄了一个月,武宋的身子已经好瘥,这一个月她没有做猫食,只偶尔帮人画画聘猫契拔闷,再隔三差五买些肉送到山林里去,一日十二个时辰多是清闲,吃好喝好的,在客船上脱去的几两肉,也慢慢吃了回来。
怀有四个月大的肚子稍有些隆起,自脉出有孕以后,孩儿从不害母体,也不让母体难受恶心,这倒是让人省心。
身体没什么大碍了,武宋不想再在这儿多待,决心要走后,她次日就去找了刘奎:“刘公子,我……”
话还没说完,刘奎便知武宋今日为何事而来,他摆摆手打断她的话,保持着一段距离,回:“待我把那许王八解决了,武娘子再走也不迟,那王八贼心不死,整日价蠢蠢欲动欲做那蠢事儿,现在回去了,武娘子就是落入虎口之中了。”
许公子的事情没有解决,回去了也是提心吊胆,这样不利于肚中的孩儿成长。
提起许丞宴,武宋心里连呼恨恨,没有拒绝刘奎的好意,但心甚歉然道:“劳烦刘公子费心了,我无以回报,日后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定会尽力而为。”
刘奎笑了笑,没有接着这一话题说:“武娘子放宽心,好好休息,孩子重要。”
刘奎说要解决了许丞宴,而要怎么解决,什么时候解决,武宋没过问仔细,他这种人死不足惜了。
只是武宋没想过刘奎的动作如此迅速,三日之后那许丞宴就出事儿了,他失足跌落山谷,流血殷然,把两条腿和两条胳膊都跌折了,只剩下一双眼睛可以动,医生殚技也不能恢复,日后注定是个残废之躯,要与床榻相伴至死,也是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日子。
残是残了,但还是富贵命。
既然许丞宴四肢残废,那人道之事有心思,也不能自由了,于是第五日武宋便带着颜喜悦回了原本的住处里。
离足月还有大半年,而足月后四肢不勤,生产后也要静养好长一段时日,手里的一点薄蓄不容许她此时做个“溪柴火软蛮毡暖那,我与狸奴不出门”的闲人。
是以,回到住处的第二日,她开始做猫食,但毕竟是重身之人,不敢过于操劳,较之从前,猫食做得并不多,能维持生计而已。
颜喜悦懂事,又开始往小榜那儿跑,从前寻猫揾钱是为去大都开颅,现在寻猫揾钱是为了让阿娘不那么辛苦,她身边的几个姐姐哥哥散学后也会来帮忙寻猫,一个月下来,寻猫揾到的钱也有个几钱。
第二次重新开张猫食铺后不久,铺里的常客有两位。
一位就是那胆子胆小如鼠的裴姝,有小鱼干就买小鱼干,没有小鱼干就买猫食,小鱼干是买给自己吃,猫食则是拿去给外头无家可归的可怜猫儿吃。
在离开桃花坞以前,她要了一百来斤的小鱼干。
一百来斤!这要不眠不休做个五天才能做完啊。
武宋摸着愈发圆滚的肚子,面露难色,五个月后那肚子大了许多,孩儿不闹腾,但她的四肢是愈来愈乏力了,可若能一下子卖出一百来斤的小鱼干,后面的日子也会轻松些,今年的炎热来得快,雨水也多,猫食动不动就生潮,卖不出多少了……
但花销越来越大了,之后要请稳婆医婆,奶水不丰厚的话还得请乳娘,等颜喜悦七岁了要上学堂……哪儿都是要用银子的。
在为难犹豫之际,她听裴姝笑嘻嘻说道:“爹爹说一个半月后才走,武娘子慢慢做就是,不用着急的。”
有了这句话,武宋紧皱的眉头倏然展开:“好。”
第二位常客是个和颜九儒一样身高马大的男子,三十岁上下,脸上创痕宛然,两三日来一次,一次买上几斤猫食,少言寡语的,看起来不大好惹。
他是个怪人,武宋也不敢和他多打交道了。
但有一次他来买猫食时,颜喜悦正好从小榜那头回来,她唱着小曲儿,蹦蹦跳跳进到猫食铺,男人看见了她,背脊一凉,猫食都来不及拿,转身就跑,和个被人喊打的盗贼似的。
那颜喜悦看了他,秀气的鼻头动了动,她嗅到了熟悉的味道,眼睛一亮,啊啊尖叫一声,撒开脚丫子追过去。
一个飞也似的跑,一个飞也似的追,武宋看得云里雾里,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扶着腰慢吞吞跟过去。
那两条小短腿跑个十步才能追上男人的一步,自知追不上,她索性蹬腿跳过去,猴在了男人的腿上。
一个孩儿狗皮膏药似挂在腿上,男人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滴溜着一条腿受行人疑惑旁观。
颜喜悦在男人身上闻到了颜九儒的味道了,打死也不可能放手,还张嘴把男人的腿咬,咬的时候味道更浓了。
时隔一个月又闻到熟悉的味道,她鼻头一酸,想哭也想笑,下颌抵着男子的膝盖,涕泪同出:“你身上有我爹爹的味道!还有蒋叔叔的味道,快说,我爹爹还有蒋叔叔在何处!你一定知道的,你若说不知道,我就把你咬成一个丑不垃圾的单腿怪。”
第153章
除了爹爹和蒋叔叔的味道,颜喜悦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还闻到了一些苦涩的药味和腥涩的血味,后者只有一丁点的味道,不仔细闻的话闻不出来。
颜喜悦态度坚决不肯松手,男人瞧见远远走来的武宋有些着急了,伸手去推猴在腿上的人。
可心中念着她肌骨不坚凝,手腕哪里敢用力。
不敢用力,所以根本无法推动四肢都缠在腿上的人。
颜九儒说了,颜喜悦现在变不成老虎,但嗅觉依旧灵敏,也能听得懂猫与虎的言语,要小心避开她。
所以这些时日他来猫食铺都是趁着她不在的时候来,谁知今日这般巧,他刚买完猫食她就哼着曲儿回来了。
他日日和颜九儒待在一起,即使穿越风雨而来,身上的味道也不能完全冲散,只要衣缝里残留着一点味道,都能被捕捉到。
眼见武宋挺肚而来,他也是别无办法了:“好茶茶,乖茶茶,不是我不愿意说,是你爹爹还不愿意出现,你先放开我好吗?再说了,你们如今日子过得也美满……”
男人的话一出,颜喜悦十二分肯定他知道爹爹和蒋叔叔的下落了,别看她庚齿卑,她才没那么好骗,于是她不仅不放开,手臂上还加了几分力:“哪里过得美满,我思念爹爹思念得皮里脱肉了!我爹爹怎么可能不愿意出现,不愿意出现,上一个月就不会偷偷摸摸出现,我都闻到他的味道了,定是你在使什么阴谋诡计,与我爹爹有什么私事公仇。我与你嘴清舌白说一句,我和阿娘穷命一条,要银子是没有的,要命有三条!”
什么皮里脱肉,分明是比从前高了一些,人高了一些,所以身上的肉看着脱了几斤。男人挣脱不出来,而武宋只差几步就走到跟前,他深深叹了口气,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在心里对颜九儒说了声抱歉。
今日就算他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但只要颜喜悦在,他就没办法隐瞒下去。
侵晨时候下过一场暴雨,过了半日,地上的雨水未干透,武宋怕摔了,碎步行走,走得极慢。
天上云层厚重堆叠,晴光嫩嫩的,带走了一些炎热。
等走近了,她嘴巴一张,开口就要薄责颜喜悦的无状,但不等她把那些话说出来,颜喜悦争先来一句:“阿娘,这个人知道爹爹在何处!爹爹回来了。”
话落,男人满头是汗,斜了眼睛,揣着无处安放的手,不敢去看武宋的神情。
乍听到这个消息,武宋眉目焕然,捉脚不住,身子稍稍往后晃仰,男人余光里见之,胸口一紧,以为她要跌倒了,连忙伸手去扶:“诶!诶!武娘子别激动。”
武宋往侧边一步,躲开了男人的手,脸上似喜似怒,沉默不语片刻,她微微弯下腰,让颜喜悦松开男人的腿来到自己身边。
她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像刷了层浆糊般紧绷着。
因为沉默,周遭的气氛与气息变得沉闷而压抑,似那暴风雨前夕的平静,男人的声音明显变得颤抖不稳:“武娘子……”
“能……能带我去找他吗?”武宋淡淡问一句。
她辞色平静得有些乖常,不过仔细一瞧,其实那双平静的眸子里有泪光点点,在眼中闪。
男人低头犹豫良久。
颜九儒前往大都救人时受重创,险些死去。
不是他没有本事,而是一只虎如何敌得住利器在手的数千将士,好不容易逃走,也是半死不活之状了,身上数伤致命,肌革尽伤,肘骨折断,好长一段时日里连起立不能,只能匍匐而行,真是个惨目伤心,叫他这只老虎看了也不禁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