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落梅这一照顾,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它看着一个走路不稳当的小老虎,到能轻而易举上树攀岩,怎么说也是自己看生见长的小老虎,心里颇欣慰。
后来的落梅确实离家出走了,但是在临终前走的,也就是在小虫妹妹八岁那年,那个时候颜喜悦也将出幼。
几年前,外头的猫儿曾和落梅说过,猫儿狗儿啊,又或者是别的头口,闭上眼睛没多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树上歇的,又或是水里长的那些蚁鼠虫蚊,会密密麻麻布满全身,管闭上眼睛前有多干净,味道有多清香,闭上眼睛后只剩下一股腐臭之气,模样很凄惨可怜,也很可怕。
临终前,落梅艰难地走到水井前,以井为镜,仔仔细细瞧了瞧自己年迈的模样。
眼神里没有了一点光彩,曾经如丝绸一样柔顺的毛发有些打绺了,即使颜喜悦和武宋每天拿梳子帮它梳毛顺毛,毛发仍是一小绺一大绺的,不雅地挂在身上。
如果去掉毛发修饰的话,它想,它的皮肉应当是和老福橘一样的,褶皱横生。
多亏了毛发的修饰,才没让自己变成个丑头怪脸。
想到猫儿的那些话,落梅心里酸溜溜,它不想让主人家看到自己最后的样子,迈着时轻时重的步子走了很久很久,想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偷偷睡下。
只是它没想到,老了以后警觉也弱到几乎不存在了,小虫妹妹竟劈脚跟在后头了它都没有察觉。
它走了多远,小虫妹妹就在后面跟了多远。
它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可以安息的地方,刚躺下去眼睛还没闭上呢,就被小虫妹妹叼了起来,一蹦一跳欢然回了家。
小虫妹妹真是不懂得尊老,看它吃力前行那么久,一声也不吭,早知会被叼回家,它就不受苦走这么长一段路了。
落梅无奈,嘶哑地叫了一声,心想,这小虫妹妹果然是个古怪的性子。
它缩搭缩搭离家出走,出走去寻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命归泉世,估摸在一派天真的小虫妹妹心里,以为它在玩捉迷藏。
好个爱八哥儿。
小虫妹妹叫颜喜乐。
一喜悦,一喜乐,名儿简单了些,但寓意极好,容易书写,念起来还顺口。
颜九儒有两个茶茶,颜喜悦是颜茶茶,颜喜乐也是颜茶茶,为了区分清楚,外边的人管颜喜悦叫颜茶茶,而管颜喜乐叫颜小茶。
小虫妹妹知道自己叫颜喜乐,也知道颜小茶指的是自己,颜喜乐和颜小茶,她都喜欢,喜欢得想要把两者合并起来。
然后有一天,她问武宋和颜九儒:“阿娘,爹爹,我能不能叫颜喜茶?喜茶喜茶,也顺口好记呢。”
武宋笑笑没有说话,颜九儒笑了以后说道:“还是叫喜乐吧,喜茶喜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茶水店呢。”
不过比起颜喜乐和颜小茶,她更喜欢大家叫她小虫妹妹。
颜喜悦就总是小虫妹妹、小虫妹妹这样喊,听到姐姐喊自己,她会停下手上做的任何事情,屁颠屁颠跑过去。
颜喜乐是朝天捣乱,人小鬼大的小虫,除了睡觉,就没几刻是安静的,和刚出生那会儿的性子截然不同,有时候颜九儒会怀疑,自己的乖茶茶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掉包?武宋觉得好笑:“这世上,顺拐的老虎就没几只了,掉包她还得找个顺拐的来。”
“顺拐顺拐也可爱的。”颜九儒摸着鼻头,垂了眼,心虚了。
是了,颜喜乐这只小虫和她爹爹一样是个顺拐。
小老虎调皮捣蛋武宋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精力旺盛才是好事儿,但她万万没想到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小老虎会是个顺拐。
一岁以前,颜喜乐的骨头不够坚硬,所以跑起来的时候会摇头晃脑,落地的虎掌软趴趴的,脑袋上的耳朵一弹一跳,加之是个顺拐,看起来就愈发不协调,有些可爱但也有些滑稽,好几次跑着跑着,差点脸着地摔上一跤。
武宋愁啊,愁得发丝都快发白了,怕颜喜乐以后会被其他老虎笑话,可是愁也没办法,天生的顺拐,颜九儒一个大男人都改正不过来,那一个没有知识,不能胜衣的孩儿又要她怎么去改呢。
罢了罢了,身体没病就好了。
颜喜乐六个月大的时候,颜喜悦到了上学的庚齿,每天早早出门,下晡才散学回家。
姐姐和爹爹都要去书堂,而阿娘的生意顺溜,整日价忙得脚不沾地,颜喜乐找不到人玩,只能找家里的猫儿狗儿玩。
如果它们不乐意陪自己玩,她只能乖乖去睡觉,去梦里找别人玩。
以前颜喜悦跟着颜九儒去书堂,只是在里头写顺朱儿,现在去书堂要学的东西可多了,要学礼、学行、学言、学诵等等,好在她不是一学就忘的鱼脑袋,但她也不是过目不忘的慧脑袋,学这般多东西,不是一学就会,她要学个两三遍才能记住,有时候今日记住了,明日会忘记一些东西。
就算如此,颜九儒和武宋还是常夸她聪慧,百般珍爱她,他们不求她能成凤,只希望她再无病灾,像颜喜乐那样好好长大。
第160章 番外3 亭亭玉立
除了顺拐,颜喜乐还遗传了他爹另一个臭毛病。
她喜欢半夜三更去偷吃猫食。
好在她体型尚小,偷吃的时候是直接钻进食缸里的,不像颜九儒钻缸会卡住身子,惹出笑话来。
颜喜悦从大都回来后长高了不少,一天长那么一点点,十岁的时候就比原来高了近两折,不再像地里生长的蘑菇了。
虽然她还是比同龄的孩子矮许多,和哥哥姐姐们站在一起时,永远是个头最矮小的一个,可她至少有长高,以后还会长高呢。
这么想着,颜九儒和武宋心里觉得格外欣慰,每年年初都会给颜喜悦做新衣裳新鞋儿,庆祝她平平安安又长大了一岁。
长高后的颜喜悦常常觉得骨头乏力,浑身的骨头软软绵绵,好似不能支撑起身体,就算打了十二分精神,小心仔细走着路,那脚踝和膝盖也会突然走作了一般跪倒在地上。
每回都是这么摔,她的两只手掌和膝盖总是破皮流血,好不容易长出新皮来,没多久又摔。
看她这般摔,摔破皮摔出血,颜九儒不由担心原来的病症会在某一日又发作,也担心这么摔着,骨头会忽然摔折了。
想起那年回苏州前,王仲满说过要小心着,少让颜喜悦摔倒碰坏了骨头,话里有话似的。
现在小心也摔,根本防止不了,因为这件事,在颜喜悦十一岁的时候,颜九儒又带着她去了一趟大都,找到了王仲满。
十一岁的颜喜悦不似儿时那样,看见王仲满就怕得走不动路,如今见了他,就和见到朋友一样:“好久不见了。”
王仲满看见十岁大的颜喜悦,恍惚了许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姑娘是谁。
“身子如何?”王仲满两鬓夹星,面庞苍老了不少,“这几年有发病吗?”
年纪大了以后,他的态度也变得温和。
“不发病了。”颜喜悦认真回答,“就是总是摔跤,摔跤和家常便饭一样了,有时候摔得可疼了。”
闻言,王仲满瞧了一眼脸含愁绪的颜九儒,转而笑了笑,并没有说实话:“没关系,现在的你在长身子,长身子的骨头脆,所以才会摔,多吃点肉增肌骨就好。”
“我每天都吃!”身子没什么大碍,颜喜悦更是健谈,“我来这里以前,还吃了一大碗肉呢。”
“那现在再去吃一碗吧。”王仲满指了指旁边的浮铺,“我和你爹爹许久不见,想要说些话。”
上了学堂以后,颜喜悦才发现原来写顺朱儿是最简单最容易的事儿。
不用动脑筋,只是有些累手。
她的脑筋不够灵活,比不上书堂里的哥哥姐姐资性聪明。
就说学诵的时候,要看字断句,要字字分明,哥哥姐姐一教就知如何断句,而她要仔细琢磨了一通,才能比得上别人的五分。
一起诵读诗文时,读得很是吃力,课堂上学不明白,所以回家的路上都要拿着当日学的诗文读。
以前散学之后,她会找秦妙常玩,回家的路上不是叽叽喳喳说个不住就是趴在颜九儒肩头上呼呼大睡,现在有个闲暇时候就读书,一副要成器的样儿。
“喜悦,学不明白也没有关系,能辨字足以。”孩子发奋读书是好事儿,但颜九儒和武宋只想她平安长大,只要能平安长大,日后她闲游懒惰也没有关系。
“可我想和爹爹阿娘一样能涉笔成文,阿娘如今在写与虎有关的书,我也想写。”颜喜悦苦恼着说,“想要涉笔成文,就要读许多书,光是辨字并不够用。”
不过如果辨字厉害她也不会这么苦恼了。
前不久颜喜悦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把萧淮时的名字给写错了,人家中间是个淮字,她却一直写成了准字,认识了好几年,管人家叫哥哥,结果连名字都没写对,实在太伤人心了。
武宋在大都时便有打算写一本与虎有关的书,现在身边有只小老虎,她可以亲眼观察老虎的习性,更方便去书写了,从去年开始,一得闲暇就在屋里铺纸研墨。
有小老虎可以观察,武宋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写老虎起居注。
“喜悦是也想写书吗?”颜九儒并不知道颜喜悦的想法,听得她的话,心里诧异,多问了一句。
颜喜悦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和裴姐姐一样写本闲书,把小虫妹妹,爹爹阿娘还有落梅金钩都写进去,爹爹,我感觉自己的记忆越来越差了,是不是因为经常摔跤,把脑子给摔坏了啊,摔坏了的话,是不是就要开颅了?”
听到这儿,颜九儒的心好似被人掐住,他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声音颤颤:“说什么胡话,明明是用功太过,脑筋儿累了精神就不好,所以才会记不住东西。想写闲书就写,写了以后爹爹帮你改改,不是什么大事儿。”
说着他抽走颜喜悦手里的书:“以后在路上不看书,这般看书伤眼睛,但爹爹可以念给你听。”
王仲满说颜喜悦有骨瘦形衰之病症,可能是因受打骨头断裂后没有及时发现救治,致骨头内部坏死了。
当时他不十二分确定,因他发现颜喜悦骨头惊奇,即使骨头断裂也恢复得快,本以为用药调摄之后会无事,不想没个好运气,还是添了这个病症。
这个病症好治也不好治,她本就有别的病症在身,多添一个病症都是一种折磨,往后吃药不可少,调摄要十分细致,总之就是要娇养着了。
第二次从大都回来,武宋和颜九儒更是爱护颜喜悦,捧在掌心里都怕碎开,她走路会摔跤,索性就抱着她走、背着她走。
出幼以前,颜喜悦一直在长身子,出幼以后就不长了,虽没能长得像武宋一样高挑,但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俏姑娘。
颜喜悦十六岁那年有人来问亲,武宋摆手拒绝,婉拒道:“还小呢,我想多留她几年,而且喜悦有喜欢的人了。”
“哎哟,喜欢的人?莫不是那位萧公子?还是秦公子?”被婉拒的人一点也不恼,反而笑着打趣,“小时候几个人总是黏成一团的,比锅里的汤圆还黏呢,那会儿就有人说了,保不齐颜茶茶以后的夫婿,就是二人其中之一。”
“姑娘家脸皮薄,哪里会指名道姓说喜欢哪个。”武宋不肯透露半个字,“喜欢谁都好,顺其自然罢。”
“也罢也罢,这么多年来武娘子也辛苦了,颜茶茶这时好时歹的身子,又是个姑娘身,换做别人早就把她遗弃荒野了。”那人不再追问,她打心底佩服武宋,“颜茶茶乖巧可爱,日后嫁给谁,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颜喜悦长成了俏姑娘,而颜喜乐才刚到上学堂的年纪。
七八岁的颜喜乐人形时是和寻常孩儿一样,个儿小小,脸庞稚嫩,但变成本形时有颜九儒的本形一半大,时常驼着颜喜悦去山林里晃悠。
有一回她看见眼前跑过一只野兔,忘了背上坐着个人,活泼性儿一起,腰往下一塌,两只前爪在地下略略按了按,然后就如一阵飞风,照着野兔跑走的方向奔去了。要不是颜喜悦有眼力,在她奔跑前紧紧勾住了虎颈,没准儿她就从虎身上滚下来,摔成一个四脚朝天了。
颜喜悦虽没从虎身上摔下来,但风邪外入,又受病了。
当天晚上就发起了热,几副药下去也不见转好,夜间听她呻吟难受,真是难受得一丝快没了两气,武宋看在眼里,心疼得不能入睡。
第161章 番外4 冰糖葫芦
颜喜悦很少发热,上一回发热还是十岁那年的秋日。
她夜间睡觉时不小心踢了被褥,肚皮着了凉,然后第二天鼻子呼吸不畅,流了一些清涕,第三天脑袋一沉,半夜里就热突突增寒发热了。
那会儿她在榻里昏睡不醒了七日,那七日武宋就没松过气,而现在也是如此。
颜喜乐觉得这次是自己的错,在一旁鼻涕眼泪同出,哭得不成个样子:“都是我不好,今日不应该驮着姐姐追野兔。”
“不是喜乐的错,姐姐也不会怪你的,不哭了,待会儿哭肿了眼睛可不好受的。”武宋与颜九儒不是不讲理的爹娘,即使颜喜悦这一回病倒是因颜喜乐驮着出门吹了寒风,可颜喜乐才几岁啊,哪里懂得这些,本意是想带着姐姐去玩罢了。
颜喜悦的病来势汹汹,嘴里不停说胡话,武宋与颜九儒倒替照顾了一整日,身上的热才慢慢降下来。
好在只是发热,身上的热气降下之后,用一碗姜汤灌下去,再在那热炕上睡上半日人就精神了许多。
这次发热之后,颜喜悦身上啾疾不断,脆弱得和那瓷具似的,尤其是秋冬之时,天稍微变个脸,凉了几分,她的骨头就酸胀不已,而风稍微大一些,她的喷嚏就连来,十分怕冷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