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派蜡烛
还是废弃的地铁站,还是空旷的站台,唯一不同的是,站在车控室玻璃后面的不是阴沉如饿狼的李槐,而是灵活掌握川剧变脸绝技的陈笠。
与出发前宛如死了爹的晚娘脸不同,此时的陈笠又恢复成了最初那个宠溺弟妹的好哥哥,不仅脸蛋像蒸了桑拿般红润,眉眼也弯成了两条缝。
“老哥那个混蛋,又用我的腮红……”陈晓涵不满的在嘴里嘟囔。
柯岚表示风太大,她没戴眼镜听不清。
用亚洲邪术掩盖了真实状态的陈笠自然不知道妹妹已经在对头面前揭了自己的老底,他还是穿着初见那日的酒红色真丝衬衫,配上清秀的面容和头部微垂的姿态,还真像是走错了片场的大家闺秀。
“阿澜,晓涵,你们做的很好。”陈笠捏着面前的麦克,声音经过站台喇叭后略微有些失真,“这次少爷能够平安归来,你们功不可没,先生必定会很高兴。”
连“父亲”都不喊了,养子女已经被视为拍在沙滩上的前浪了吗?
柯岚敏锐的注意到了男人与妹妹如出一辙的用词变化。不得不承认的是,陈笠为人虽然虚伪,但三人之中,他与柏思流相处的最久,也是揣摩后者心思最多的人,即便大家嘴上不说,他也已经成为了“柏先生心思风向标”般的存在。
相比较于陈笠的有自知之明,被捧上少爷宝座的白严就不配合多了,不仅扭动的活像是脱皮的虫子,还发出了一系列呜呜咽咽的声响,要是让不知情的撞见,准以为他们是绑了一名坚贞不屈的良家妇女。柯岚对此的处理方法极为光棍,她干脆把封住白严嘴巴的胶带一撕,让这位爷直接真身上阵与玻璃窗后面的美妆大佬一决高下。
大概是多多少少的了解了自己的处境,白严并没有一根筋的要求他们放人,而是抬起头对着车控室的玻璃吐了一口唾沫,正正好好的命中了陈笠的脸部所在。
唾液顺着玻璃下滑,从柯岚的角度来看,也跟从陈笠脸上滑下没什么两样,倒是后者依然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硬生生忍下了这场屈辱。
“白严少爷,”即便被麦克扩大到无数倍,陈笠的声线也没有一丝异样,“木已成舟,您还是接受事实比较好。”
白严对他的回答是一声冷笑,“这是谁家的狗没栓好?吵吵嚷嚷的烦死了。诺大的东区难道找不出来一个人跟我说话?”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在东区,没有人敢如此跟陈笠说话。
这么说或许不够严谨,毕竟单论把陈笠比作是狗的话,干过的人还真不少,考虑到某位柏姓大佬就是其中翘楚,上梁不正你还能指望下梁不歪?
若是单说言辞刻薄的话,一张贱嘴走天下的李槐大有舍我其谁的架势。这位也是逮着机会就对陈笠冷嘲热讽的主,但要说对着脸吐唾沫?还真没干过。
把对陈笠的言辞攻击和人格侮辱结合起来,白严还真是瀛洲成立以来的独一份。不过人家也有狂妄的资本,只要柏思流真的像陈笠表现的那样看重白严这个亲儿子。
柏思流看重白严吗?
这个问题让陈笠回答的话必然是肯定,可要是拿去问柯岚,她只会回答“未必”。
“白严。”陈岚按住了脸色大变的陈晓涵,阻止了她冲上前,“我大哥愿意抬举你,是因为你体内流着先生的血。”
“听上去我应该感恩戴德?”白严不无讥讽的回道。
“你当然应该。”柯岚冲他灿烂一笑,“毕竟像你这样的废物,也就只有出身这一点可取之处了。”
白严闻言立马沉下了脸色,“我倒是不知道你们兄弟感情这么好。”
“我只是看不过你在这里大放厥词而已,”柯岚摇了摇头,“这里可是先生的地盘。不管以后它会不会属于你,但起码,现在还不是。”
“说得好!”
白严反唇相讥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喝彩给堵回了嗓子眼,他向着音源看去,就见到柏思流正站在通向车站内室的入口处,不知道把三人的对话听了多少。
“先生!”
陈笠赶忙推开车控室的门,想要将之迎入内,却看到柏思流冲自己轻轻摆了摆手,就带着身后一脸不安的艾辛走到了正在怒瞪他的白严面前。
“我从上次见面就发现了,你似乎很是恨我呀。”男人语气轻松,仿佛在闲唠家常。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吗?”白严的眼珠通红,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句话。
“你母亲?”柏思流愣了一下,“这我还真是不记得。”
白严在瞬间被激怒了,他怒吼着扑向男人,却被身上的绳索牵扯,只能困在原地。
“我有过很多情人,你母亲不过是其中一个。”柏思流心平气和的说道,“我并不需要她们为我生儿育女,只需要陪我寻欢作乐。可惜,你母亲看不清这一点。她想要更多,却不知道得到的越多,要付出的代价也越高。”
“你杀了她!”白严吼道。
“我没有印象,”柏思流耸了耸肩,“但既然你这么说,或许就是这样吧。”
他轻描淡写的态度进一步激怒了白严,柯澜几乎以为他通红的眼珠会滴出血来。
柏思流不愿再与便宜儿子多费口舌,他转过身,对着车控室门口的陈笠说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一直责备你不成器?”
陈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似于茫然的表情。
“你和晓涵是我从孤儿院捡回来的,相比较于其他父母,我给予你们的爱确实过于严厉。”柏思流说道,“你这孩子从小想的多,心思也细,缺点就是太容易自以为是。”
“你知道我去孤儿院是为了寻找亲生儿子,就认定你们兄妹只不过是替代品,开始处处委曲求全。”
柯岚放开了按在陈晓涵肩上的手,后者的脸色逐渐随着柏思流的声音仓皇了起来。
“你总是担心惹我不快,做事瞻前顾后,连带的晓涵也拖泥带水起来。”
“我带阿澜回来,除了他母亲与我是旧识,也是为了中和一下你这太过拖沓的性格。可惜,你却如临大敌,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无论表面上与他如何亲热,私下都百般提防。”
柏思流的话说到这个地步,连腮红都盖不住陈笠脸上的青白了。
“这次的事情也是同样,你知晓白严的身份后便对他一再退让,始终把自己放在过低的位置。”说到这里,柏思流顿了顿,“阿笠,我对你很失望。”
让一个人从满怀希冀到如坠冰窟需要几步?
对柏思流而言,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他太过了解自己的养子,完全将之玩弄于股掌之中,但玩具光是陈笠一个的话,还远远不够。
说完,他不再理会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陈笠,转过身面对所有人说道:“如今世道艰难,包括我在内,大家朝不保夕。我时常也会担心,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东区会不会立即分崩离析?”
“今日,我寻回了亲生儿子。”
他伸手指向白严。
“今日,我与另一个儿子消除隔阂。”
在他身后,陈笠垂着头一动不动。
“今日,我欣慰于有一位从不让我失望的孩子。”
柯岚挑起了眉。
“今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柏思流闭上了闭眼睛,“我的继承人将从他们中诞生。”
众人哗然。
“艾辛。”他嘱咐少女,“通知整个东区,明天我会在街道上举办庆功宴,在宴会上,我会宣布最终的人选。”
少女唯唯诺诺的应下,显然并不适应抛头露面的工作。
“而对于你们,这不光是庆功宴,还是继承式。”柏思流脸上流露出了淡淡的悲悯,“我的决定或许很残忍,却必要。”
“迟早有一天,你们会懂得我的苦心。”
柏思流的话就像是一枚深水炸弹直接引爆了暗流汹涌的东区。
被他拎出来的三大枪靶子瞬间就体会了一把孤家寡人的感觉,无论平日里关系如何,所有人见到他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他人误会自己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选边站队。
在这种情况下,撇除依旧被严加看管的白严,能够随意进出候选人房间的也剩不下几个。
因此,当柯岚发现有人早先一步在房间里等在自己,又看清对方是陈笠时,真是半点都不惊讶。
“怎么?迫不及待要来干掉我呀?”她一边说一边关上了门。
“那我应该在你开门时就冲着你额头来一枪。”陈笠平静的回答,“可惜你现在对我还有用,我只能含泪忍下这个绝妙的冲动。”
“我应该说抱歉吗?”柯岚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斜着眼睨了陈笠一下。
“不说废话了,”陈笠止住了二人无意义的嘴巴官司,“阿澜,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当初在溪水街刺杀你的,是我的人。”
柯岚垂下眼眸,“意料之中。”
“那我们说点意料之外的吧。”陈笠的脸上没有半分挫败,他就像是电量即将耗光的洋娃娃,一个表情都懒得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为了那一丁点无用的宠爱疯了般的跟你过不去。但其实,我针对你也好,暗杀你也罢,都是在那个男人的默许下做的。”
从亲密的“父亲”到尊敬大于亲昵的“先生”,再到充满疏远意味的“那个男人”,柯岚很想采访一下陈笠的心路历程,必然是希望与绝望齐飞,脏话共诅咒一色,光是想想就觉得精彩。
“他打定主意要杀我了?”柯岚问道。
“不,”陈笠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一弯,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他是终于打定主意要折磨你了。”
抛出这个炸弹之后,他也没有卖关子,“你应该能感觉到吧,那个男人对你态度一直非常暧昧。他给你定了一条绝不容行差踏错一步的路,哪怕砍掉你的手脚也决不允许有任何偏离路线的迹象。”
柯岚叹了口气,“听起来可真变态。”
陈笠闻言轻蔑一笑,“他不变态你能疯?”
柯岚的大脑空白了一秒钟。等到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只脚蹬地,另一只脚踩在沙发垫上,右手正死死的卡住陈笠的脖子,将后者用力按在沙发背上。
“你该去学一下说话的艺术了,我的好哥哥。”她听到自己这么说道,带着理智全无般的狂热,“不然我可能会缝上你的嘴呢。”
“……柯……澜!”陈笠脸因缺氧胀的通红,双手死死的抓住青年的手腕,“……放、放……手!”
柯澜对此的回答是直接卸掉了他的下巴。
“我知道他的打算。”青年松开陈笠的脖子,品味着对方因为脱臼而流下的口水的样子,“他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复制品,仿佛这样就可以掩盖自己的失败。可无论再怎么争抢,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这点你最了解了,不是吗?”
陈笠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将柯澜千刀万剐。
柯澜对此还以讥讽一笑,“别这么看我,将你的尊严剥下来在地上碾的可不是我,是我们的好父亲。”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发表那么长一段冠冕堂皇的鬼话?”他凑到陈笠耳畔说道,“他只是找个机会去玩弄和羞辱你而已,跟平日也没什么两样。”
说完,他的手抚上了后者的下巴,用力将之正回了原位。
骨骼归位的脆响在房间内响起,陈笠捂着下巴躺倒在沙发上,身体微微颤抖。
“大男人就不要哭哭啼啼了吧?”柯澜用脚踢了一下沙发。
“……你说的对,他是为了羞辱我,为了在所有人面前羞辱我。”过了好半天,陈笠沙哑的声音才从胳膊中间传出,“因为我只是一条毫无尊严的哈巴狗,唯一的功效就是羞辱取乐。”
柯澜冷眼旁观,没有接话。
“所以我下定了决心……我要杀了他……”陈笠颤抖的越发厉害,“……我一定要宰了他!”
“柯澜!”他猛地伸出手臂抓住青年的衣角,猩红的血丝占据了他的眼白,眼角瞪的几乎要裂开,“我知道,你也想杀他,比谁都想。只要我们两个联手,他就能死!”
“你说的对。”柯澜点了点头,“但是仅有我们,还不太够。”
“哐当。”
不锈钢餐盘落在桌子上的声音打断了白严狼吞虎咽的动作,他放下刚送到嘴边的一勺土豆泥,不情不愿的抬起头,就看到了柯澜那张令他痛恨至极的脸。
柏思流似乎把挑选养子女也当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品味体现,每一个都称得上赏心悦目,适合摆放在书房里点缀生活。
不提陈笠阴柔、陈晓涵飒爽,在白严的印象里,柯澜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冷厉,现在却像是在寒冰里掺进了一道清泉,涓涓水流柔化了青年过于锐利的棱角。
白严很想让柯澜滚,然而形势比人强,他如今寄人篱下,哪怕心不甘情不愿,能够坐在食堂里吃饭而不是被人绑住往嘴里灌,都是仰仗了那个可恨男人留在他血管里的那一半血。
“你来干什么?”他压着火气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