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电梯间内灯光闪烁,六面墙壁泼着已经干涸的血迹,还粘着一些没来得及清理的人体组织,乍看上去,就像一台搅碎过整只牛的绞肉机。
接洽人解释道:“考虑到这里是公共场合,我就先把尸体运走了,但案发现场我没让他们动。”
路潇疑惑地探头看着电梯里的情况:“这里出什么事了?”
接洽人回答:“洪双酒行的一位男职员旷工多日,公司找不到人,也打不通电话,于是就报警了,失踪者的手机信号消失在这栋公寓楼附近,警察排查他的社会关系,发现本公寓有一位胡姓男子和失踪者在同一家公司任职,理所当然,警察调取了这栋楼的监控。”
接洽人从手机里调出了一段监控画面。
“六天前,晚十点,失踪者拎着水果进了本楼电梯,电梯恰恰停在32层胡姓男子这一楼,但这之后,楼内监控再没有拍到他离开的画面,也就是说,他直接从32层消失了。”
第146章
路潇:“听起来这个姓胡的有很大嫌疑,但这种普通案件关特设处什么事?”
接洽人进一步解释:“这栋楼的监控非常密集,完全没有死角,如果凶手真是他,不可能躲过监控将受害人带出这栋楼,但我们对整栋楼进行过细致的排查,没有找到任何受害人的痕迹,只能说他凭空消失了。”
路潇指了指旁边的楼梯:“有没有检查过楼顶和地下车库,还有消防通道呢?”
接洽人瞟了她一眼:“罗长官的办案经验都比你丰富,你能想到的连罗长官都能想到。”
“罗长官是谁?”
“缃城警察局的功勋犬。”
接洽人发觉路潇不忿地瞪着自己,混若无事地避开她的眼神:“胡某称当夜受害人确实来过,但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们缺乏将他列为嫌疑人的直接证据,只能派人全天候盯梢,就这样,今天凌晨4点,我们的人照例上楼巡视,就看见胡某和失踪者都死在了电梯里,胡某死亡时间不久,但失踪者应该是死了好几天了。”
“如果这栋楼没有监控死角,值班室里的保安怎么没看到电梯里的死人?”
“要是监控拍到了,我就不用叫你过来了。”接洽人指了指电梯里的摄像头,“保安室的监控画面里,电梯内一直空空如也,直到我们的人打开电梯的一瞬间,那两具尸体才凭空出现,跟变戏法一样。”
路潇却不奇怪:“撞煞的人是会遭遇一些怪异现象,比如见鬼或者进入奇怪的境界,但当事人死亡,怪异的事情自然就消失了。”
接洽人摊手:“问题是这个案子要怎么结?两条人命嘎一下就没了,要凶手没凶手,要凶器没凶器,唯一涉及犯罪过程的监控录像跟电影特效似的,我能拿这东西跟家属交差?反正你得给我解释解释这两个人是怎么死的。”
路潇仔细想了想,问道:“直接死因呢?”
接洽人拿出手机翻了翻尸检报告:“案发到现在时间还短,法医那边只给了初步结果,从血液痕迹和地板凹痕看,这里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两个人明显是从高空坠落摔死的。”她放下手机又“嘶”了一声,似是愁苦,“可是电梯完好无损,应该可以排除电梯失控了吧?要说他们是从电梯井掉下来的也讲不通啊!电梯厢顶都没有被破坏。”
“不是电梯失速坠落。”路潇略微思考了一下,想了一个方法为她解释,“你任职特设处接洽人之后,应该进行过灵异案件的脱敏培训,看过一个水鬼找替身的案例,案件发生在满月夜,死者酒醉后溺死在河里,从此那个地区每隔几年就会有人从浴缸中失踪,然后被发现溺死在河里。”
接洽人点点头:“我记得这起案件,它和电梯有什么关系?”
“水鬼案中的怨灵,本该被困在死亡地无法离开,而它之所以能接近那些远在自己家的被害者,正是因为遭到侵入的人家统一都有三个特点,第一是使用了那条河的水源,第二是浴缸上方都有一个圆形的光源,第三是洗澡前喝了酒。在普通人的世界观里,地点——或者说空间,是固定而唯一的,河边就是河边,浴室就是浴室,但在另一种世界观里,空间是变幻无常的,河边有水有酒有圆月,浴室里也有水有酒有圆形灯具,那么这两个空间在某些时刻就可以成为同一地点。说回这个案子,我认为他们两个确实是在电梯中坠落而亡的,但他们坠落的那个时刻,这台电梯并不是这台电梯。”
“呃……”接洽人托着下巴想了想,“咦……哈……”
“想不明白是吗?”
“嗯……”
“没关系,我带你去看。”
路潇让警察复原挡板,然后乘坐旁边完好的电梯升入了32层。
看守现场的警察认出接洽人,为他们打开了房间,出于保护现场的需求,房间内的水电已经被切断,室内没有灯光,灰黑色的房间冰冷而空洞,仿佛一口水泥做的棺材,安葬着一段死去的人生。
路潇简单在屋里逛了一圈,没找到异常,便从手机壳里翻出一沓彩纸,乍看起来像是各种不同种类的优惠券,实际却是米染和宁兮给她上课时随手写的各种符令,她懒得亲自背诵那些复杂的图案,所以就把教具攒起来应急,这些可不是寻常召唤风火雷电的普通符纸,而是动辄可以改天换地的仙法,宁兮特意恐吓她——这些符令她想拿着玩就收好,如果不要了,必须用灵力销毁,万一流落人间可会被警察按遗弃危险物品罪抓起来。
别说警察能不能抓住她,就算抓住,法官估计也没办法在判决书上写明那“危险物品”是天仙下凡用油笔在便签上画出的涂鸦。
路潇找出一张符,拍在墙上,屋内突然响起一串哔哔啵啵的异响,电火花从入户门的电表箱迸溅出来,沿着埋在墙中的电线游走遍整间房间,小小的空间里转眼间盛满了细密的闪电,混乱如麻团。
接洽人面对身上此起彼伏的电流,只能屏住呼吸,不敢细想路潇一不小心失手了自己会不会被电死,幸好混乱没有持续太久,那些四下游离的电火花逐渐汇聚成*为规则的图案,凭空描摹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接洽人张着嘴失语片刻,半分钟后才发出声音:“这……是鬼吗?”
路潇:“那只是死者的残影而已。”
电光闪烁的人形步伐摇晃,径直走向接洽人,接洽人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竟然没有想起躲闪,而是由着那闪耀的人形穿身而过,电流游走过身体,令她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连汗毛上都长出了神经。
路潇从后面拉了她一把,帮她脱离了电场。
“现在你看见的,是他开始脱离自己的人生轨迹,偏移向死亡时的起点。”
案发十天前。
一场酒局结束,胡小冚回到公寓楼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他抽着烟走进电梯,随手把烟灰掸进了电梯安检卡的卡槽里,这时他突然发现安检卡后露出了一角白色的纸片,似是藏着什么,便好奇地用指甲把那纸片抠了出来。
这只是一张白色的纸巾,上面画着一团花里胡哨的线条,看不出什么名堂。
此刻电梯来到了32层,胡小冚把烟头夹进纸巾里,火星立刻烧断了线条,然后这张裹着烟头的纸巾又被他塞回了安检卡后。
胡小冚在饭桌上光顾着喝酒聊天,没吃什么东西,回家后看了会手机便有些饿了,然而他是从不在家里做饭的,厨房早结了蜘蛛网,空荡荡的冰箱里只有一桶已经过期三个月的泡面,叫人毫无食欲。
饿归饿,只要躺在床上一觉睡过去,也就感觉不出什么了,但他能如此苛待自己的胃,却不敢亏待自己的喉咙,突然兴起的烟瘾将他从床上唤醒,如病毒支配丧尸一般,驱动着他已经极为疲倦的身体一步步迈向衣架。
这是购物网站上销量最高也最便宜的那款衣架,一面是可以放置衣服的挂钩,另一面是细长的等身镜,镜面因为做工粗糙而扭曲变形,映像里的胡小冚竟然有三分不像人。
他翻遍了衣服的每一个口袋,却连一根烟都没有翻到,心里顿时像装了一万只老鼠似的不得安宁,粗暴地把外套从衣架上扯了下来,衣架因惯性转了半圈,等身镜一面朝向了门口。
胡小冚焦躁地披上外套,将手搭在房门把手上,打算去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盒烟,但极困倦的身体又很抗拒这程漫长的跋涉,于是握着门把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久久下不定决心。
便在这时候,一门之隔的电梯忽然叮然一声。
既在夜深人静的深夜,又在近在咫尺的眼前,所以胡小冚清晰听见了电梯的声响。
这栋公寓楼是一梯一户的格局,电梯停在这层必是要找他的。
胡小冚惊讶地按亮门禁监控器,入户门正对电梯,可鱼眼镜头里的电梯厢内并没有人,片刻后电梯门到时闭合,随后又叮的一声开启,就这样固执地留在32层,好像非要他出去看一眼似的。
好奇心驱使胡小冚打开了家门,方正的电梯间呈现在眼前,电梯里面巨大的镜子照出了胡小冚晦暗颓废的脸,家里的全身镜与电梯内的镜子交相辉映,反复折射,向前后两个方向延伸出了无穷无尽的电梯长廊,长廊中的每一个电梯间里都关着一个胡小冚,无穷无尽的他被关在无穷无尽的格子里,越向远处,镜面里的他就越扭曲,最后变成了蠕动的怪形,仿佛一层层剥去了他人类的表象,暴露出他真实的内心。
许是电梯出了什么故障吧,胡小冚心想,好死不死非停在我家门口,可别被物业赖上赔钱。他皱着眉走进电梯,预备按下直连保安室的报警电话,好联系他们报修,但他才向前走了两步,便赫然发现正对面的电梯扶手上放着一盒烟。
他搁下联络保安的想法,伸手拿起了烟盒。
这是他最喜欢的牌子,香烟包装纸上还缠着一圈银线,整包未开封,看起来像是谁意外遗落的。
他想要抽烟,一台载着烟的电梯便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不上不下,一开一关,如池塘中黏着诱饵的虾笼静候它的猎物,一股凉意从心底油然升起,那是迭代了亿万年的基因面对危险时爆发出的生物本能,警告他立刻把烟盒放回原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胡小冚抬起头,面前的镜子里有无数的他正拿着烟盒看着自己,猛然回头,后面的镜子里也有无数的他拿着烟盒看着自己,那无数双眼睛似有灵魂,诱惑他不过是一盒烟而已,不要白不要,他最终被无数的自己说服,拿着烟盒退出了电梯,便在他踏出电梯门的一刹那,电梯门迅速关合,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他因犹豫而伸出去阻挡电梯门的手只摸到了冰冷的铁板,随后电梯顶端的液晶屏上,一直停滞于32的数字跳到了31。
“滚!”他大声骂了一句给自己壮胆,跑回家关上了门。
第二天,胡小冚把抽剩的烟带去公司,分发给了同事,如果这盒烟真是什么不祥之物,大不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散了一圈烟,最后走向了同部门的刘建,刘建道着谢接了,却借口办公室内还有女同事,不肯当面抽一口,胡小冚笑着了句“刘哥真讲究”,却在转身之后听见刘建似是"切"了一声,他立刻扭回头,但这时刘建已经端端正正地敲起了业务单,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胡小冚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座位上,眼神阴郁地注视着刘建的背影。
他觉得刘建瞧不起他,就像他也瞧不起刘建一样。
两人同为营销部的业务员,算得上竞争关系,尤其近来部门要提一个副经理,论资历该是胡小冚升任,但论业务能力刘建却又后来者居上。刘建的业绩屡屡打破公司季度计划,越发衬托得他像个废物,明明混日子也很舒服,那家伙之所以死命卖力,就是想把自己排挤出公司吧?
刘建的业绩太好,卷的胡小冚不得不开发更多客户,于是这天又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胡小冚回家之后,强撑精神的咖啡应时耗尽,疲乏与饥饿突破咖啡因的打压冒了头,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餐,立刻就饿得手抖,但家里还是没有吃的,他只能打开饮水机,烧起热水,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那盒过期三个月的泡面,一面等着水开,一面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
几分钟后,饮水机开始咕嘟咕嘟响,他叼着烟拿起泡面,扯坏密封包装,撕开纸质盖子,一阵黑色的粉尘喷了出来,同时鼓起一阵霉味,他诧异地晃了晃泡面盒,却惊扰得一群大大小小的蟑螂冲出盒子,如同闪散射的烟花般爬往四面八方。
蟑螂纤细的肢节爬过他的手指和肚子,吓得他把盒子扔了出去,嘴里的烟头掉在腿上,立刻烫出了一个疤,他疼得哎呀一声,却顾不得烫伤,先追着满地乱爬的蟑螂一通胡踩,但还是有许多蟑螂将渺小的身躯藏进了床底和水暖管线里,再也找不到了。
胡小冚咒骂着把脚下的蟑螂碾成了泥,一把扯掉了饮水机的电源,又将那罪魁祸首的泡面盒踢进了长满霉斑的墙角。
他退回椅子坐下,愤怒地摸了摸腿上的烟疤,潜伏在房间中的蟑螂们窸窸窣窣,像是隐秘的笑声。
便在这诡异的寂静里,屋外再次响起了电梯门开启的声音。
“叮——"
第147章
如同昨天一样,那个方方正正的陷阱又一次将甜美的诱饵奉送到他眼前。
关闭。
开启。
关闭。
开启。
这次出现在电梯扶手上的是一盒烤鸭,手提纸袋上印着附近一家烤鸭店的Logo,纸袋里是四个封条完好的餐盒,分别装着片好的鸭肉、面皮、鸭汤和黄瓜葱丝等物,另有两个小盒子装着酱料。
胡小冚走进电梯,隔着纸袋触摸到了汤罐的温度,油润的鸭肉气味钻进他的鼻孔,香化了他的舌头和牙齿,柔动纸袋的声音像极了咬碎烤得酥脆的鸭皮时的声响,那声音不需经过耳朵,就直接顺着牙齿存进了脑子里。
这次他挺在电梯中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
电梯虽然停在32楼,但内侧屏幕却显示着27楼,这情景令他感到有些疑惑,因为这栋楼没有27楼,只有26楼与26E,坊间传言,盖楼的时候有人掉进了27楼的水泥桩里,实在捞不上来,开发商干脆灌上水泥把人埋进了承重墙,后面为避免晦气,所以取消了27楼。但胡小冚可没有那么无知,他看过这栋楼的消防图,26E是设备层,层高只有2米,之所以叫做26E,也只是为了将它和居住层区别开而已。
胡小冚又一次受了电梯的馈赠,不管这些东西是别人忘在电梯里的,还是什么自媒体的搞怪小视频,总共不过一盒烟、一份快餐而已,就算报警都不会被立案,拿了又能怎么样?
次日上班前,他特地绕远去了邻栋楼,把吃光的外卖盒子扔在别家的垃圾站,因为这项白来的好处,他今天心情好了许多,甚至于早上刘建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都笑着回了一声好。
来到公司,胡小冚刚坐下,经理又来敲桌子,通知他晚上部门团建,一起去新开的酒楼吃饭,连着白混了两餐,胡小冚的心中简直乐开了花。
可这份欢乐却在晚上聚餐时戛然而止。
当时他正坐在刘建旁边默默啃排骨,经理突然拿着酒瓶和酒杯来到刘建的身边,一边倒酒一边大声说话。
“大家听我说!咱们这顿饭得感谢刘建啊!因为刘建的努力,这家酒楼和咱们签订了长期供货合同,这是咱们公司三年来拿下最大的订单,我提议大家敬刘建一杯!”
刘建却慌张地摆手:“这这这——霍哥你忘了我才切完阑尾,还是你家我嫂子给我开的刀呢!”
经理懊恼地一拍脑袋:“哎哟!我怎么忘了这茬!”
刘建笑着去抢经理手里的酒杯:“嗨!我豁出去了!霍哥的面子比天大,今天这酒我喝定了!舍得霍哥一身剐,我就和医生较量较量!”
经理忙背过身藏起酒杯,同时机敏地观察四周:“你们都把手机给我放下!不准录小视频发我老婆!还拍?还拍!你们是真看不惯我家庭和睦啊!”
两个人一追一躲,包房里顿时热闹起来,欢笑声不绝于耳,唯有一个人与着喜气洋洋的氛围格格不入,那就是坐在刘建旁边的胡小冚。他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刘建的风光业绩像是插进他心口的一把刀,冷森森,血淋淋的,经理明知道两人做着一样的工作,明知道他的业绩总被刘建压一头,却还大张旗鼓地为刘建庆祝,生生把他架在火上烤,这不是明晃晃打他的脸吗?
身边的吵闹声止息,人人回归座位,刘建面前的杯子里换上了橙色的果汁。
胡小冚不好发作,只能僵硬地跟随大家起立举杯,他感觉经理致辞的时候刻意斜了他一眼。哼!还真是一个娇柔造作的小人,要是经理敢当面指责他的业务水平,那还算他为人直率,背后搞这些小动作算什么本事,真叫人瞧不起……
胡小冚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被周围人碰着杯,然后抿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