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闫鑫笑了笑:“当然,也包括我。”
“是这样啊!”少女感叹,但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怜悯的意味,甚至不包含多少感情,好像是在聊天气和宠物之类的闲话。
闫鑫抚摸着身下的血肉,可是指尖只能碰触到冷硬的水泥,他接着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是的,也是在楼顶的天台上。”少女回答。
他回忆道:“如果不是你的话,我那天应该已经跳下去了。”
闫鑫一向是个不自信的人,他从未谈过恋爱,也从未和异性建立过亲密关系,虽然还未主动和异性沟通过,但他就是知道女人们一定都瞧不起他,于是他决定先瞧不起女人们,他在心底幻想飞黄腾达后要如何报复他每一个认识的女人,他在幻想里大杀四方,在幻想里战无不胜,在幻想里左拥右抱,可现实里的他拿着过期啤酒去退货时,老板娘问一句有没有小票,他就吓得灰溜溜跑走了,幻想和现实的残酷反差让他更加怯懦,到最后几乎不敢与陌生异□□流。
好在还有绘画支撑着他的生活,可惜这份支撑并不牢固,他的画作一销路直不好,过去他总开解自己世人不懂欣赏,可当他极力争取的一家专业画廊以水平不高为由拒绝了他的作品后,他终于失掉了最后一份勇气。
他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世界的一个填充物,是路人甲,是背景板,甚至是有待清理的杂质。
那天他喝完一打过期啤酒,摇摇晃晃登上楼顶,翻过栅栏,站到了天台边缘,醉沉沉的酒气给了他足够的胆量,他下一秒就要跳下去了。
“去死吧!老子不陪你们玩了!”他对着天空大喊。
“为什么?”楼下居然传来了一声女孩的疑问。
闫鑫吓了一跳,差点失足,但他如此怯懦,甚至没有勇气问问对方是谁,便仓皇翻过栅栏跑回了家。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那句轻柔的“为什么”像是一根羽毛,细细扫刷着他的耳朵,让他全身上下止不住地发痒,于是第二了天晚上,他再次来到天台,可是这一次,他居然听到了楼下少女凄厉的惨叫。
连续偷听几天之后,他渐渐理清了思路,联想到六楼业主曾被警察找上门,大概不是一个好人,他觉得此刻那房间里正在发生一场犯罪,但受害人是谁呢?他首先就想到了曾被刘大刚跟踪过的易阳,于是尝试和易阳的弟弟套话,男孩告诉他“那女的离家出走了,死外面了吧!”,至此,他越发确信和自己说话的女孩子就是易阳。
几天之后,他再次来到天台,听见女孩子在房间里唱歌,就呼唤她,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她是谁了,问她是不是被刘大刚绑架了?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他刘大刚现在不在家。
他没有急着报警,而是坐在天台边缘,开始向女孩倾诉自己的不幸,此刻女孩是一个比他更加卑微的囚徒,而他则是她从天而降的希望和救世主,他居高临下地掌握着这段关系的主动权,女孩只能小心翼翼地听着、安慰他,接纳他的一切情绪。
闫鑫很享受这种相处,女孩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两个人聊了一整夜,聊了很多,以至于他觉得两个人应该已经成为朋友了。
“我会救你的,那你是不是要做我女朋友报答我啊?”他以为自己在开玩笑。
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女孩怯怯地问:“如果我拒绝,你是不是就不救我啦?”
闫鑫根本想不到她会拒绝,这种情况下,明明他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他手握着她的生死,带给她救赎,他替她支付了自由的代价——虽然只是打个报警电话,但她难道不应该主动以身相许吗?
“你是不是不懂你现在的处境?”闫鑫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嘶吼之后,赶快压低声音补充说,“我不是因为你拒绝我而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太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了,如果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那我也没必要救你了!”
“可我不想做你的女朋友,我们只做朋友,行吗?”
闫鑫沉沉地叹息,似在为女孩的命运而悲伤:“唉,你自己想好了就行。”
“所以你真的不救我了吗?”
闫鑫沉默。
“那算了,可惜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女孩并不为他的冷漠而气愤,反而遗憾于两个人不能相见,但她随即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你之前不是想跳下来吗?我被关在客厅的笼子里,离阳台很近很近,如果你现在跳下来,我们就能见到了。”
闫鑫听见她的话,低头看了看被黑夜抹去恐惧感的楼高,忽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非常可笑,于是转身下了楼。
今时今日,一阵警笛声迫近写字楼,但闫鑫的伤情已经不允许他再逃跑了,他眯着眼睛盯着天台门,随后看见一男一女两手空空地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只有一男一女。
闫鑫喃喃地对走近的路潇说:“他们都知道她就在那里,都知道她要死了,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也一样,我们罪有应得……”
路潇蹲下来观察着他的伤势,摇了摇头。
闫鑫独自筹谋这么久,很想有人听听自己的告白,不论是谁。
故事从他离开天台的那个夜晚继续。
“……半个月后,我听说刘大刚死了,就觉得易阳应该已经被他杀掉了,但我偶尔会猜测,她可能还在笼子里等着人去救她,我当时很想去救她,但又怕她再次拒绝我,我真的很纠结,我想了一天又一天,想了一周又一周,拖延了一个月之后,我觉得去与不去她应该都已经死了。
从那以后,我时常梦到笼子里面她干枯的尸体。
我很后悔,当时至少应该试一试找到她,她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耐心,那么听话,我再坚持一下她就会同意的,如果再坚持一下,这几年我就不必独自面对被亲戚嘲笑、被朋友看不起、被画廊恶意贬低、被电信诈骗骗光积蓄,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安慰我说没事的,她会陪我对抗全世界,那样活下去就没那么难了吧?
可惜我错过了,或许我当初应该听她的话,从楼顶跳下去。”
路潇对他的自白无动于衷,冷淡地问:“哦,那你跳了吗?”
闫鑫看了她一眼,神态很是不满,不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四个月前,警察通知我转给骗子的钱已经离境,很难追回,那天我心灰意冷,觉得还是应该跳下去找她,结果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天台上。我当时觉得自己反正要死了,什么也不怕了,就给他讲了我心中的痛苦,他告诉我没有必要,他有办法让女孩活过来,之后他送给我一张符,他说只要把这张符贴到女孩去世地点附近,我心中思念的人就会活过来。”闫鑫流露出幸福的表情,“他没有骗我,我的女孩回来了,这一次她说她爱我,她明白了我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她要我给她找一副身体,然后她会给我按摩,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给我生孩子……”
路潇打断他虚妄的幻想:“那个人长着一头白毛吗?”
从闫鑫惊愕的眼神就能看出路潇问对了,他磕磕绊绊地反问:“啊,啊你怎么知道?”
路潇站起身,双手插兜俯视着闫鑫,也俯视着足下遍布天台的血肉。
“其实刘大刚从没绑架过什么女孩。”她说,“只是变声器而已。”
闫鑫愣住了。
路潇娓娓道出了整件事的真相。
“刘大刚跟踪易阳不是出于你们想的那种欲望,而是出于羡慕和模仿,他就是……唉,很想做女孩子。刘大刚的父母接受不了他的想法,不允许他做变性手术,亲友也不支持他,甚至和他断了往来,他只能从网络上寻找理解自己的人,但一个没有任何感情支撑的人表现得太渴望爱,往往只会得到伤害,所以他遇上了不好的人。他被所谓爱人带入色|情直播行业,之后为了留住爱人,又一步步被诱导至突破心理底线的地步,每次他不想继续下去了,那个骗子都会用分手威胁他,而他也一次次妥协了,当他最终发现自己只是骗子赚钱的工具,甚至不是唯一一个工具的时候,他就决定去死。”
路潇让他缓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查到了直播记录,也查过了六楼的生物痕迹,里面只有刘大刚自己的DNA,他的父母听说儿子可能成为杀人犯后,终于承认儿子一直想做女孩子了。”
闫鑫听完路潇的陈述,茫然看向身下的血肉:“我不信,她明明就在这里,你看……”
“那个人给你的那张符,能够具现化某个地点的庞大执念,正是由于你们真心实意地相信有人死了,所以才塑造出了一个无中生有的怨灵,又因为你们都相信死者就是易阳,所以它才具备了易阳的声音,长出了她的身体,背负了她的死亡,当然也继承了她的仇恨,仅此而已。”
闫鑫缓缓摇头,抗拒着真相:“你骗人……”
路潇拿出手机,找出一段易阳最近练习街舞的视频,展示给他看:“喏!易阳还活得好好的,你应该能认出她来吧?”
闫鑫一面喃喃着不可能,一面转眼看向地面,可刚才还遍布天台的筋膜和血肉,此刻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路潇解答道:“它是因你们虚无的杀意而诞生的,当你们意识到这桩凶案不存在后,杀意就消失了,它当然也消失了,虽然被你残害的易阳家人和吴强、还有活下来的王实,都真心实意地以为他们参与了杀人事件,但其实从法律层面来说,他们没有犯罪。”
闫鑫受不了打击,濒死的身体开始剧烈震颤,枪伤崩裂,血涌而出,重新染红了天台。
路潇看着他的魂魄离壳,便发消息让接洽人上来带走尸体。
然后她转头看向冼云泽:“事情结束,我们也该走了。”
“去哪儿?”
“燈城。”路潇对他笑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第75章
燈城,孟无渡宅邸。
畅谈半日之后,天光向晚,夜风渐渐冷了。
三奶奶说了太多的话,气息有些微喘,她喝了一口茶,缓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讲述。
搭载秦叙异两人的船只靠岸,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两人下船换车,向家的方向疾驰,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恰看见一群惊鹊从乐器店的方向飞起,他们当即意识到家宅出了危险,可店门前是步行街,街衢两边都有拦路的石墩,下车步行要走近千米,而开车回家又要绕过半个街区,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此刻日食如约降临,天地晦明,光影隐没。
那栋由孟无渡亲手打造的两层木楼开始在暗影下左右摇摆,仿佛随时要垮塌,而后房顶竟然真的当着他的面轰隆掉落,孟无渡顿时失了分寸,车头失控地撞在了拦路的石墩上,他顾不上车里的秦叙异,拉开车门就往家里跑,但房子分秒之间便将陷为废墟,哪会给他赶路的机会?
秦叙异把孩子留在车里,晚孟无渡一步下车,他打了一道法诀,地面突然自行缩进,车辆和乐器店眨眼间变得近在咫尺。秦叙异一步就追上了孟无渡,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一下把他从千米之外推进了乐器店的大门。
乐器店大堂的地上,赫然塌陷出一个五米多宽的深洞,洞底还出现了一张獠牙参差的黑色巨嘴,正将一切坠落的碎瓦断木豪吞入口,大快朵颐地咀嚼,这栋建筑便随着它面部肌肉的舒张隆隆欲坠,显然撑不了多久了。
孟无渡对那大嘴视而不见,跳过断壁残垣跑上楼梯,大声呼唤着太太。
卧室里的孟夫人贪睡未醒,迷迷糊糊地被房子摇了起来,还以为地震了,她迎孟无渡的呼唤声仓皇跑向门口,还没来得及逃出房门,脚下的地板忽然裂开,而后连人带着一干桌椅柜格直直掉落下去。
直到此时,她才看见了下面那张可以吞噬一切的大嘴。
孟夫人心想完了,这下再也看不到孟无渡了。
可是电光石火之间,一道人影从深坑边缘平跃而至,拦空抱住了她。
是秦叙异。
他握着刚从窗上扯下来的窗帘,手腕一抖,厚重的帘幕自行拧成粗绳,随着他甩手的力度绕住了房梁,两人拽着绳子悬身巨口,但摇摇欲坠的房梁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危急关头,一线阳光照进坍塌的屋顶,照射在两个人身上,然后天亮了。
坑底的大嘴随着日食结束迅速融化,如潮水一般消退于洞底,情形和当年孟无渡看到的一模一样。
秦叙异抱着孟夫人荡回坑边,孟无渡马上接过了夫人,三个人跑出这栋危楼,回头再看,房屋是几乎追着他们的脚后跟塌掉了,但什么黑色岩石,什么巨口,却通通没有留下一点线索,这里发生的好像只是一起普通的地面塌陷而已。
而那日之后,烙玉这门精妙的技法也同箜篌一样,彻底从人间消失了,从此人们对烙玉仅存的印象,只剩下巧夺天工四个字,可是世上却再也没有一件烙玉,没有一张传授这门技法的书画,没有一个还会制作烙玉的人了。
三奶奶回忆起往昔,感慨地叹了口气。
“我丈夫和秦先生都觉得那张嘴和日食有关,两个人便约定,下次日食之时再回燈城相见,谁知这么一等,又是人间二十年。”
烙玉一事又十六年,孟无渡故去,他没能等到下一次日食来临。
家里只剩下三奶奶了。
她是燈城本地人士,故土难迁,此时虽已年迈体衰,却不想回丹城孟府养老,也不习惯被外人伺候,所以孟家家主就让素与夫妇亲密的孟维参来了燈城,替她打点里外事宜。
这些年里,孟无渡一直懒散经营着乐器行,总是赔多赚少,进账稀疏,世人眼中的他只是一个和蔼客气的小老板罢了,而三奶奶则通过考核进入了燈城歌舞团,她最擅长燈城民歌早蝉调,这种独特的地方歌曲曾经风靡一时,传遍了燈城的街头巷尾,所以后来她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歌唱家,论排场可比孟无渡要风光多了。
孟无渡去后第二年,那天是六月廿七,也是燈城歌舞团成立八十周年纪念日,团里特意派慰问队给三奶奶送来了鲜花、纪念章和纪念蛋糕,同时向她了解了许多歌舞团的往事,拍摄了不少旧照片和曲谱,以供编撰团史使用。
三奶奶和歌舞团的晚辈们聊得兴起,黄昏时分,慰问者们才意兴阑珊地散了。
孟维参代为送客人们出门,目视车队开出街道后,便折回宅子里整理慰问队带来的礼物,他在一众花花绿绿的鲜花蛋糕中看见了一瓶包装精致的酒,有些眼生,好像不是歌舞团的人带来的。
他拿起酒瓶,瓶颈上以丝带系着一张留言卡——
付孟夫人。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秦。
这句诗摘自唐朝权德舆的《岭上逢久别者又别》,寓意为故友路上相见,匆匆一面之后,便又要各奔东西。慰问队哪儿也奔不走,更不会署单人名,如此看来,这瓶酒肯定不是歌舞团的人送的了。
孟维参一头雾水,只得把卡片拿给了三奶奶。
老人家看见署名的“秦”字之后,怔了一怔,忽然开口问:“还有几天日食?”
孟维参瞥了眼窗外的星位,掐指一算,即答道:“按今夜星宫分野,明日巳时二刻,有一个日偏食,持续三分半。”
三奶奶颔首:“那便不会错,的确是他回来了。”
孟维参好奇地追问:“谁?怎么从没听您提起过?”
“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若那人还在,也该有七八十岁了吧……”
聊到这里,三奶奶就把秦叙异的故事讲给了孟维参。
孟维参听故事听得入了迷,当夜去朋友的店里聚会,还记挂着箜篌和烙玉,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