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一个朋友用指甲弹了下酒杯,叮的一声,暂时吸引来了孟维参的注意。
“你今天怎么了?”她说着又瞄了眼吧台后的男人,故意质问,“你给他喝了假酒吗?”
男人斜着眉眼:“你一来就觊觎我的收藏,等喝到了,又污蔑我给你们喝假酒,下次我肯定不让你进门了。”
“这可真巧!”另一个好友拍着桌子调笑,“她没来的那几次,你好像并不舍得把珍藏拿出来呢!”
桌边的朋友们都窃笑起来,两个当事人难免尴尬,赶快岔开了话题。
女人说:“我最近给旅游局剪东山碑林的宣传片,才发现那么多古代名家都来过燈城啊!比如玄学家空德道人,就在东山石壁上留下了一首赞美燈城名酒虎魄光的诗,哎,既然你的店开在燈城,我怎么从没喝到过虎魄光呢?”
“虎魄光只是一个传说,如今市面上那些自称虎魄光的酒,其实都是用别的酒冒充的。”酒吧老板指了指孟维参,“诗中不是还写了虎魄光是祭酒吗?我只是一个卖酒的普通人,只卖酒给普通人,祭酒这种事你应该问维参。”
女人好奇地看着孟维参:“祭酒是什么?”
孟维参也不隐瞒,如实回答:“酒是最常见的贡品之一,蒙昧之初的人类,就已经开始用水果酿酒以飨神明了,时至今日,各种祭典和朝贡仪式上也少*不了酒。我们家的祭祀也是一样的,只不过用到的酒比较特别,酿造这种酒所需的作物,大多生长在凡人所不能到达的异界福地,酿酒时还要考虑天干地支、星宿宫位、阴阳调和,而这种专门用来祭祀的酒就叫做祭酒。祭酒虽然厉害,但是和丹药一样,不是所有人的修为都够受用的,反正我的水平不敢轻易尝试,你们就更不要想喝到了。”
女人哟了一声:“那你会酿祭酒吗?”
孟维参摇了摇头:“祭酒的酿造过程太繁琐,我们一般不会自己做这件事,都是买的,有几支家族专门以酿造祭酒为业,他们一般代代服务于几个世家门派,从不接触外人,你们的诗里能收录进一种祭酒的名字,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酒吧老板问:“虎魄光真的存在吗?”
“应该是的。”
孟维参并非燈城本地人,但他定居此地多年,非常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当然也知道东山碑林上的那首《饮虎魄于东山》,其中一句‘酒星急辞月,步下六重阶’,应该就是指酿造虎魄光的虎魄镇所在地了。
东山的确有座瀑布叫做“六重天阶”,不过此处只有五道断崖,世人或许会怪罪给瀑布起名的人不识数,但孟维参却早已看出六重天阶下有个小洞天的痕迹,只是他无意和不认识的修士牵扯,所以从未造访过那里。
酒吧老板又问:“所以你家里有虎魄光吗?”
孟维参正经回答:“这一千年来,我们家祭祀用的酒是孟仙君送的五季春棠。”
一个朋友笑出声:“维参,你真相信你家祖先做了神仙,一千年前还下凡给你们送过酒啊?
孟维参笑着点头:“是真的。”
“虽然和你认识了很多年,但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送你去看见精神科医生。”酒店老板叹了口气,随后想起了什么,“不过今天还真有个人来我店里问虎魄光的事,特意向我打听做酒的虎魄镇在哪儿。”
孟维参猛地抬起头:“什么人?”
老板偏着头回忆说:“挺年轻的,十八九岁,听口音像是外地人,你没见到吗?那人来我店里挑了一瓶酒,特意写卡片带给你奶奶,我以为是你家的故交呢!”
孟维参心底忽然一震,虎魄光、烙玉、箜篌,难道不都是一些闻名已久,但今日再没有人见过的东西吗?还有一天又是日食了,难道这次凭空消失的就是虎魄光?他想到这里,拎起外套就跑。
“你们接着玩,我先走了!”
朋友们目送着他的背影,一起乱喊。
“维参!你去哪儿啊?”
“你真要去找那什么酒啊?”
“哎!你别是喝假酒喝疯了吧?”
第76章
燈城东山是一座开放性的森林公园,市民可以随时自驾出入,孟维参抵达瀑布时已值午夜,整个园区一片安静,月色很亮,树木后还能看见些蓝蓝绿绿的动物眼睛,其实那里全是些松鼠和猫头鹰一类的小动物,于人并无害处。
他判定完五行方位,带车绕着瀑布正反各转了三圈,最后绕回山前时,瀑布边的密林里忽然显露一道神秘的路,这应该就是传说中虎魄镇的入口了。
他开车驶入这条小路,向前约有五里,车灯忽然照到了一个踉跄前行的女人,女人面色惶恐,转身便向路旁的灌木丛逃去,结果脚下一崴,失足跌落下了缓坡。
孟维参连忙把车大灯转向坡下,放下手刹,追下车查看女人的情况。
地上的女人年纪五十岁上下,衣衫褴褛,头发脏污,四肢和腹背上纹满了细密的黑色图腾,以至于孟维参一开始觉得她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但走近后才发现,其实她只穿了一条无袖的过膝筒裙。
他边靠近边礼貌地呼唤:“你好,你没事吧?我不是坏人!”
女人摔伤了脚,站不起来,只能双肘撑地,恐惧地向后挪行,等她听见了孟维参的声音,看清车灯照出了他的脸后,才终于不再逃了,而她停下的原因不是因为认出了孟维参,恰恰相反,她安心的理由是她根本不认识面前的陌生人。
孟维参没有冒昧接近依然警觉的女人,只在三步之外和声解释:“非常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来虎魄镇找人的,你先试试站起来,有没有受伤啊?”
女人用手撑住草地,刚想起身,却猛地甩着手惊叫一声:“我没事——啊!”
一只模样奇怪的蜘蛛被她甩落,刚好落在孟维参眼前,簌簌爬走了。
这只蜘蛛从头到尾有两寸长,大肚细腿,斑斓锦绣,奇怪的是,它的八足并没有直接长在躯干上,肢体末节和躯干间隔着两毫米的间隙,每根足肢的关节间也同样断开两毫米,各个部位像是磁力吸引在一起的,如同一件没有完成拼装的玩具。
孟维参也算见多识广,不至于为了一只虫子大惊小怪,他只关心女人的情况:“你被咬了吗?我车上有急救包,可以帮你处理一下。”
女人用力挤压着被蜘蛛咬过的伤口,摇着头说:“来不及了,这种蜘蛛毒发很快,我很快会晕过去。”
蜘蛛的毒性果然迅猛,短短几秒的时间,女人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孟维参立刻上前扶住她:“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不能……去医院……”她靠在孟维参的手臂上,用最后的力气嘱托道,“别管我,救救……救救他……”
“谁?你要我救谁?”
孟维参呼唤无果,只能把女人抱进汽车后排,犹豫着她最后那句话是祈求还是昏迷前的呓语,当他困扰地看着女人的时候,却发现随着时间推移,女人的身体渐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从被蜘蛛咬到的右手开始,她身上的黑色纹身逐渐转红,蔓延趋势很快就扩展至了右肩。
他感觉这应该是一种通过血液传播的蛛毒,于是去后备箱找了一条绳子,准备帮她绑住上臂以遏制毒性扩散,等他拿着绳子准备行动的时候,女人手臂上殷红的纹身突然按照线条排布裂开,其下的肌肉、血管和骨骼暴露于空气中,而纹身竟也密布于骨肉之上,将她的肌肉、骨头和血管再分割成更多、更零碎的结构,此时她的右臂就像刚刚那只蜘蛛一样,变成了一堆被磁力隔空吸附起来的碎片,更可怕的是,这种割裂正跟随快速转红的纹身向全身蔓延。
此时孟维参才真正受了惊吓,他根本不敢触碰女人裂解的肢体,更别提什么绑止血带了,他谨慎地试探了一下女人的鼻息,确认她的呼吸和心跳并未衰弱,身体依然“健康”,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
孟维参小心地关上车门,放下车窗,车内便形成了一个密封空间,当前环境肯定算不上无菌,不过好歹能起到一个心理安慰的作用,至少不用担心飞鸟扑下来偷走她的手指头。
看来女人说的没错,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去医院。
孟维参看了一眼车,又看了一眼路,土路颠簸,而女人病体脆弱,开车赶路很可能会对她造成严重伤害,所以他决定把车留在路边,徒步去前面的虎魄镇寻求救援。
他第一次进入这处小洞天,不熟悉里面的道路,只好趋光前行,当他抵达路途尽头的大片光亮时,失望地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座湖泊。
湖边没有树木与植被,而是析出了数米宽的白色盐晶,月光照耀下,如同散落了满地的碎钻。
孟维参被眼前的景色吸引,稍稍驻足,随即发现湖对岸有个人正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之时,那人突然原地消失了,而后孟维参听闻周遭风声异动,什么人正隐身潜伏而来,他认出这是一种很高明的奇门阵法,虽然孟府的家传典籍对这类法门也有所记载,可绝达不到这般深奥的地步,普天之下最精此道的门派,必定是衍天派了。
孟府和衍天派永世交好,万没有理由动手的,他起手打出孟府密传的风诀表明身份,高声报号道:“在下丹城孟府孟维参。”
说完这句话,风声再次寂静下来,而后一个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衍天高弗,哎呀累死我了!”
直到高弗开口的时候,孟维参才发现原来他就站在自己身边。这位衍天派的子弟疲惫地拄着一只铁镐,袖口和裤脚高卷起来,鞋帮上满是污泥,仿佛被孟维参发现的时候正在做苦力。
高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打量孟维参:“兄弟,你大半夜的来这儿干嘛啊?”
孟维参也打量着他回答:“我刚才在路上遇见一个女人,她被蜘蛛咬了一口,然后身体……嗯……散开了,我没敢移动她,所以让她在密闭的车里呆着,我来这边是为了寻求帮助的。”
“不碍事!她死不了!倒是你来得正好!”高弗一点儿不把世交当外人,高高兴兴地把铁镐塞给他,指着湖对岸被刨出痕迹的水坝说,“来来来!帮我把水坝掘开!”
孟维参呆呆地握着铁镐,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劳动力了。
高弗见他迷惑不解,进一步解释道:“那种蜘蛛叫做醉蛛,中毒后就会如此。”
孟维参困惑极了:“你可能搞错了,我认识醉蛛,那是一种很常见的虫子,东山这边到处都是,黑色的,小小的,不咬人也不特殊,绝对不是我刚才看见的那种肢体分离的毒蜘蛛。”
高弗回答:“东山那些只是醉蛛的稚虫而已,它们在繁殖季前夕,会回到虎魄镇的酒池里结茧蜕化,变成具有完整生殖器官的成熟体,也就是你刚刚看到的样子,然后它们将留在镇子里生长和繁殖,不会再离开。”
“原来如此,她果真没有生命危险?”
“没问题的,无人干扰的话,过几个小时就能恢复了。”高弗接着指向水坝的缺口,“不过我们不赶快把这道水坝挖开的话,危险的就不止她自己了。”
可是炸堤决水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做好事吧?
孟维参忍不住问:“为什么?”
高弗招招手叫他跟上自己:“咱俩先干着!我慢慢和你说。”
虎魄镇世代以酿造祭酒为业,他们做了一千年的酒,一千年没有失手,其中的奥秘便是刚刚叮咬了女人的醉蛛。
成熟体的醉蛛,肢节和身体自然分离,极限拉伸距离远达5毫米,这种灵活的结构非常适合减震和弹跳,使得它奔跑起来又轻又快,能够轻松应对各种地形,而且哪怕运动中遗落了几根足肢,醉蛛也不会死亡,若在两日内将移走的足肢放回原位,它还能复原如初,这就促使醉蛛演化出了一种特殊的生物习性:繁殖期内,雄性醉蛛为争夺□□权,经常进行决斗,之后胜者将夺取败者最强健美丽的一部分肢节,替换掉自己较弱或受伤的肢节,即插即用,完全不受排异反应影响。
这种赢家通吃的生存策略,也使得强者恒强,弱者恒若,一只雄性醉蛛只要连续战败两次,就几乎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对人类来说,成熟体的醉蛛带有剧毒,微量即可致死,但如果摘取它的网炮制成粉,用以纹身,那么被叮咬后不仅不会死亡,肢体还能像醉蛛一样分解成无数组件,此时若交换两个被分解者的器官,也同样不受排异反应的影响,48小时后,毒性消散,他们的肢体重新组合到一起,就可以像使用原生身体一样自如地使用交换后的器官。
只有一点,如果更换的是脑内器官,那融合结束后,两方都将失去记忆,各自变成一个新的人。
虎魄镇的上位者们熟练掌握这项技能后,镇子里的人就不再被当成完整的身体看待了。
他们是一堆通用零件,可以拆开使用。
最好的零件组装成酿酒师,赋予他们完美的嗅觉和手艺,自然能做出最好的酒。
次级的零件组装成种植者,赋予他们强健的体魄,有助于生产出优良的酿酒原料。
一般的零件组装成镇民,用以维持小镇生活运转。
残次的零件也组装起来,这部分人不需要劳作便可丰衣足食,因为他们已经为小镇贡献出了最宝贵的身体,理当安然享受或许短暂的余生。
其实在这种分配模式下,除了排行末端的极小部分人,所有人都得到了更优的身体,分到了更多的利益,因此绝大多数人都乐于延续这种模式,而被瓜分掉身体的小部分淘汰者,即便不满,也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他们衰破的身体没有反抗的力量,空白的大脑更缺乏反抗的智力,根本掀不起一点波澜,他们便如同竞争失败的醉蛛一样,只要被裂解过一次,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虽然掀不起波澜,但可以搅动一些小水花。
今天下午,高弗和师妹黎允按例前来取酒,两个人离开小洞天之后,发现酒桶里叮咚响,然后意外倒出了一台密封的手机,空白主屏上只放着一个录像文件,一看就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录像中的男子详叙了虎魄镇隐秘的习俗,也写了他和母亲即将被分解的命运。
他叫武舟,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燈城孤儿院的院长姓武,而他被警察送进孤儿院的那天,城里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龙舟比赛。
赛前一天,水警清理龙舟比赛的赛道时,意外救起了被装在竹篮里顺水而下的武舟,当时他才差不多六个月大,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是脖子上纹了一圈奇怪的图案,这么点儿的孩子,不仅被家长抛弃,还往身上纹了不伦不类的图腾,可见他的父母大概率是两个嗑药嗑疯了的神经病。
随着武舟渐渐长大,开始暴露出思维迟钝的弱点,学习进度慢,做事也慢吞吞,后经医学检验,他的智力水平确实低于同龄儿童,好在差距不大,不影响正常生活,所谓有得必有失,武舟的味觉却非常灵敏,早早就显露出了美食天赋,进入烹饪学校学习几年后,顺利找到了一份厨师的工作。
人过中年,他已经是燈城小有名气的大厨了。
三个月前,他被请去为城中某富商准备家宴,富豪点名要吃一道酒炖牛肉,指定用酒是富豪自制的五毒药酒,其实就是把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壁虎等五种毒虫放在高度白酒里,萃取而成的一种生物尸体浸出液,喝这东西跟吃野生河豚一样,主要起到一个消耗自己生命值的作用,燈城每年都会有几个因为喝自制毒酒躺进医院的人。
武舟开启酒缸封泥,透过细瓶口向里一瞥,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动,可酒缸上的封条写着四年前,无论那里面有什么,都该死于高度酒精了,所以他只当自己眼花,照旧将酒液倒入了隔着筛网的碗中,突然之间,一只色彩斑斓的蜘蛛飞速爬出瓶口,猝不及防地叮了一下他的手背。
武舟的反应素来迟钝,虽然被泡了四年的蜘蛛咬了一口,足可称作奇闻,但他觉得既然手背没有红肿,也没有麻木疼痛的迹象,那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于是继续往炖锅里放食材。这锅炖肉是流程中的最后一道菜,自有宅中保姆盯着火候,不需他留下来费这琐碎心思。
武舟排布完宴席,拿着钱离开了富豪的宅邸。
他开车回家的路上越来越困,把车送进地库里都没下来,就直接晕在了停车位上,六个小时之后,武舟清醒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幸好车里安装了记录仪,武舟打开监控回放,只见自己晕厥后不久,脖子上的纹身渐渐转红,接着线条裂开,他的下巴、脖子和一部分锁骨像分割鸡一样裂成一块块的碎片,两个小时之后,这些残片又自行组合回原状。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情况不妙了,武舟马上发动车辆去了医院,然而体检结果显示他很健康。
他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联想到裂解是从纹身开始的,他觉得想要知其详细就要从纹身入手,而想要查出纹身的来历,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于是他逐个走访河流上游居民点,四处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纹身。
一只瞎猫走够里程数,也能在路边捡上一两只死耗子,同样的,武舟也遇到了他的死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