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五言书
斜阳一缕缕自窗棂照入房内,略微驱散我心中的密布阴霾,我定下心神,踱至桌边,为飞廉倒了一碗茶水,如注水流载着几片茶叶漂浮在水面,茶叶在水涡中打了几个转,慢慢被浸透而沉入碗底。
“阿妧,你不必太过担心,水神已做好万全准备,此战只赢不输。”他接过茶碗,抿了一口。
万全准备……战场瞬息万变,何来“万全”二字?师父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此际为何说出这种话?
“飞廉,你听过天维幻海么?”我突转话题,严肃问道。
飞廉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答道:“不周山崖北侧那片诡异的海是么?听说过。”
“如果落入天维幻海,可有办法脱身?”我目光灼灼,有些紧张的盯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飞廉轻笑:“我又没试过,怎知如何脱身,但我听闻天维幻海与人心底最深处的执念有关,也许有几分道理……所谓梦与幻,皆因心魔。”
及至夜间,我躺在小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反复回荡着相关天维幻海的字眼。
按他们所说,我的执念,我的心魔,在这里。
可我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呢?
微微侧首,便见窗外榆树被夜风吹得抖了抖身子,一直躺在树枝上的那人,却了无踪影。
待到门外的蝉鸣淡了,我脑子再也转不动,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识。
又一次见到不周山和沧濯,我已经能瞬间反应过来,哦,这里是梦。
同样的,还有那个不太正经的我,这次,是躺在鬼哭坪上喝成一滩烂泥。
心灵受到了极大冲击,我委实不愿承认眼前形象全无的醉鬼是自己,有些嫌弃的别开眼。
女子因醉意而带着娇憨的软糯嗓音徐徐入耳,让我忍不住还是看向她:“我……嗝,我们小时候最喜欢躺在这里看星星了,对不对,度辛?”
我四处张望,哪里有度辛的身影,目光所及,仅有躺在地上抱着酒壶咂嘴的阿妧,和一旁额际发丝汗湿、估摸着刚练完法术的沧濯。
沧濯居高临下,挺直背脊俯视巨石上躺着说胡话的阿妧,清冷孤傲的眸子里夹杂着和我现在一模一样的嫌弃。
他半弯下腰,似是想扶起阿妧,手臂再低些就能触碰到阿妧白纱衣袖时,堪堪收住了手,看得我很是担心他维持这个姿势会不会闪着腰。
沧濯眉峰蹙起,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停驻须臾,还是缓缓撤回手,好像石头上躺的不是一位美人而是烫手的山芋,碰到后还会粘在手上甩不掉的那种。
不得不说沧濯一直都很有先见之明。
阿妧卷长睫毛轻轻抖动着,在潋滟迷蒙的眸底沉下一片暗影,她咯咯轻笑,手上酒壶一掷而出,砸在地上“咣当”发出脆响,腾出来的双手藤蔓似的缠上沧濯胳膊,半个身子挂在沧濯臂上,牢牢不放。
“我想回房间睡觉。”阿妧双颊生晕,如樱桃绯红,怎么看都有股撒娇的意味。
我看见沧濯额头青筋突了突,低低叹口气,认命转身把神智不清的她拉到自己背上。
“人道朱厌现世,则战乱纷起,天下无宁日,却不愿承认兵戈之祸起于贪欲。”阿妧小声呢喃,我听的清楚,跟在他们后面的脚步却是一顿。
这个阿妧,话语间竟然有指责师父之意,胆子倒是很大啊……
月光比羊脂玉还要白净透亮,洋洋洒洒盖在草地上,间或飘来遥远的狐狸叫声,沧濯背着阿妧一步步朝山上走,没有说过话。
走了许久,眼前终于出现两间木屋,沧濯推门而入,动作轻缓把阿妧放下,本该是十分柔情的一幕,沧濯却突然压抑的“嘶”了一声。
我快跑两步绕到他们侧面,只见得阿妧眯起眼睛,狠狠一爪子挠在沧濯颈侧,纤长指甲里染上血色,沧濯这一吃痛手臂失力,“咚”一声把阿妧扔在床上,而被砸了的某个傻子还颇为得意的舔了舔指尖,哼哼道:“挠死你,死狐狸,让你跟我抢鸡腿。”
沧濯:“……”
我在旁边抱着手臂观沧濯的表情,总觉得他的忍耐快要到了尽头,偏偏阿妧还要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伸出沾血的爪子拉住床边沧濯的衣襟。
用力一扯,沧濯被迫俯下身,她顺势搂住沧濯脖颈,脑袋埋在他前襟处,这种亲昵的姿态,令沧濯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想推开身上的人,忽尔有温热液体沿颈间滑落在衣领里,沧濯身子立刻僵住,手下推拒动作停歇。
夜阑人静,任何微末响动都格外引人注意,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阿妧,此刻居然低声啜泣起来。
虽然是梦境,但我依旧深刻认为,这种近乎偷窥的事情有点羞耻,故老老实实捂上眼睛,如此一来,听觉更加敏锐,阿妧断断续续的哽咽声音响起:“我当时就该和他们一起死了的……我才是最不该活着的那个人……我再也没有家了……”
她一人自言自语,直到哭得说不出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移开手,阿妧已经安静躺在床上,泪痕未干,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似是睡着了。
从头到尾保持静默的沧濯用指尖拭去阿妧白嫩脸颊上的水渍,他面上没甚表情,开口说了一句话,我听得不太真切,但能清晰辨出他声音里的柔和。
“我曾一无所有,但你给了我很多,如果你觉得孤独,那我陪着你可好?”
睡着的阿妧并不会听到他的话,亦不会给予他回答。
第40章
沧濯坐在床边守了她一夜,待到晨曦为黑夜拉开帷幕, 在云雾边缘刺上淡金纹路时, 他起身离开了。
醉醺醺的阿妧醒来后倒是不知事,慢条斯理的打理自己,并没有先前所见又是撒娇又是挠人的呆瓜模样, 我内心甚感欣慰, 还好还好, 只是喝多了才会像个傻子, 平日里有七八分正常我就满足了……
我在梦境中好像是个灵魂,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能触碰到梦境里的一切,抬脚穿过木门,门外却是忽然变了一番景色,刚刚还春意阑珊、莺啼绿映,此刻傲雪凌霜,皑皑白雪覆盖天地, 压弯了无力承受重量的枯枝。
明明感受不到寒冷, 但我不自禁随凛冽寒风刮过身子而抱臂瑟缩了一下。
“沧濯,这是什么啊?”
阿妧的声音自屋内传来, 我复又走回房内,水磨红铜梅花暖炉在角落里生着灿灿红光,火星子间或迸响“噼啪”跳跃声。
她肩上披着织锦白裘,毛绒绒的衣领遮住下颌,衬得脸更加不及巴掌大, 亮晶晶的眸子透出狡黠光泽,有点像我遇到过的小狐狸。
“饺子,没吃过么?”沧濯不痛不痒扫了她一眼,端起自己面前饭碗轻啜一口汤汁。
阿妧拿起筷子在那个肚子鼓起的白色半圆上戳了戳,薄薄的外皮上立刻被捅出一个圆孔,露出里面的青色菜馅。
“看上去就不好吃!”她瘪了瘪嘴,夹起被称作“饺子”的东西扔到沧濯碗里,这才心满意足的吸溜喝了一口汤。
两只碗上方热气蒸腾,似乎能驱散冬天的刺骨寒冷。
“诶,沧濯,人间菜肴还是那些鸡鸭鱼肉更好吃对不对?”阿妧放下筷子,兴奋比划起来,“加了糖醋的鱼和排骨,烧得咸咸的牛肉,都特别美味。”
我被她一顿声情并茂的描述勾起了上次吃沧濯做的糖醋鱼的回忆,不由舔了舔嘴唇,表示深深的赞同。
沧濯吃完那一碗饺子,言辞中平静的听不出来情绪:“不吃饿着。”说完这话,转身出了门。
我看得目瞪口呆。沧濯怎么是这个性格,他之前对我都言听计从的呀,我琢磨着,自己若是坐在那里的阿妧,得气成麻花吧......
没出乎我意料,阿妧狠狠捶了下桌子,因她此举碗里洒出几滴汤汁,她气红了脸,对着关紧的房门吼道:“我是神仙,不吃也没事,才不会饿着!”
可从那以后,沧濯做的每顿饭里都有她最喜欢的荤肉。
正当我看得津津有味时,脑壳倏尔一阵剧痛,尔后浑身虚脱似的清醒,回过神,掌心一片汗渍。我以为和上次差不多,但终归是不同的。
梦里见过的、没见过的的记忆前赴后继钻入我脑中,把浮潜破碎的片段凝成连续不断的画面,就此根深蒂固。
我想起来了。
战事结束后,我成为不周山山主,收了沧濯为徒,被度辛毒死,还魂到八十三身体内成为昆仑弟子,然后经历了丹城李知州府里的影和画皮艳鬼,认识了放下仇怨的殊月,到冥界与千夜相见得知真相……最后,和希厄同归于尽坠入天维幻海。
原来天维幻海的可怕之处,在于令人沉沦。假如没有沧濯的出现唤醒记忆,我大约会永远被困在幻境里,做着重复而痛苦的梦。
我几乎迫不及待见到沧濯,告诉他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可沧濯究竟去了哪里,我没有半点头绪,除此之外,还有更严肃的一个问题——
我依旧不知道怎么才能从天维幻海里回到现实。
于是我开始蹲在床上思忖,一棍子把自己敲死,这样能不能回去......
急促又无规律的敲门声打断了我认真的思考,我道了声:“请进。”本想自床上跃下,念及失忆时的种种自我嫌弃,我额头微汗,仍是决定装装优雅样子,规矩爬下床。
房门“吱呀”被推开,进门之人银甲玉立,五官清秀,我看得一愣。
是杀了我的度辛呀……
喉头仿佛被堵住,我垂下眼眸,就算曾经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经过那样的事情,我还是难以释怀,即便清楚眼前的度辛不是三万年后的他。
“阿妧,你睡了七天,终于醒了。”
度辛拉起我就向外跑,我脚步趔趄跟在他后面,满腹疑惑问道:“发生何事?这是要去哪儿?”
“前线战况很不好,飞廉大哥单枪匹马苦苦支撑,水神已经备好阵法,打算施法活引天河水,我们快去帮大哥……阿妧?”他看着空了的手,皱眉扭过头望向我。
浑身血液凝固成冰,比坠入天维幻海时还要冷,这种寒冷渗入皮肤、直达骨髓,仿佛在这盛夏时节落了一场无痕白雪。
我记得这一天。
“度辛,我去天河那里看看。”我淡淡开口,眼前一阵恍惚,冥冥之中似有力量推着我向前走,把我困在囚笼,不容我挣脱。
苍穹上的那条河浩浩汤汤向天际奔流不息,浪花飞溅在如棉如絮的蒸云上,顷刻消逝无影。
我站在天河边,任浩淼烟波打湿裙摆,凉意顺着水珠沾上脸颊,从这个角度,微微扬起头,就能看到悬在天河上荡漾五彩粼光的巨石。
拨开脚下缭绕云雾,东边不周山脚是肝髓流野的战场,飞廉挥舞赤霄,在密密麻麻的敌人中杀出一条血路。
视线转向神州大地的其他部分,分布在各处的部族子民亦只剩无数黑点,我苦笑一声,在绝对的神力面前,谁又不是渺小如蝼蚁?
天河忽然有了动静。河水猛浪若奔,湍急甚箭,渐渐高过我的头顶,仿似叫嚣着冲破天空束缚的碧蓝狂兽。
我心中警铃大作,师父……在催动水神阵法了。
一旦师父完成阵法,天河倾落人间大地,便是覆水难收,万物生灵皆融入汪洋,不复存在。
三万年前的我,斩落天河石,阻止水流冲刷人间,因此害了师父,而我现在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只要我不动手,师父就能赢下这场仗,共工氏就能成为黄帝之后新的主宰,繁衍生息数年,一样可以恢复人间繁华。
只要我不动手,冷眼旁观这一切......
......
那样是我想要的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事法则犹如随风入夜,润物无声,岂能因一人之心颠覆?
师父这样做,和当年作乱的九黎蚩尤有何分别?
微微凝术,金光耀眼的夏禹剑落在掌心,我抚摸过剑身,这上面刻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都是黄帝悉心守护的人间,我秉承黄帝佩剑,更该继承他的仁心。
平日使得极为顺手的神剑,此刻好像有万斤重,举起双手方能勉力支撑。
耳畔响起的清朗喊声,却让我怔在原地。
“阿妧,你要背叛族长么!”
身体瞬间被抽走力气,握着夏禹剑的手止不住颤抖,度辛说的对,我是个叛徒,他该杀了我的......
可我……不后悔。
身后突然伸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把我双手覆盖在内,背脊贴上宽阔胸膛,温热气息扫过我敏感耳垂。
“阿妧,我在你身后。”
眼泪如开了闸在脸上流淌,我霎时间听不见滚滚翻腾的水声,听不见度辛在旁边的斥责,因为耳朵认出了拥抱着我那人的声音,只听到自己在放肆的哭。
上一篇:建国后我靠守大门为生
下一篇:女风水师她一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