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犬回
先生脸色不是很好,同窗们都坐着没敢动,只有燕朝歌大喇喇站起来,帮我将蹦跳的山莓一颗颗捉回来。将山莓捧给我时,他抬起那双不太亲和的吊梢眼,紧接着递过来的却是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第二天,他将一个简陋的小布包丢给我:“用这个装山莓,别又滚一地。”
布是灰褐色的粗布,针脚歪歪斜斜。他张扬道:“这里你年纪最小,以后都我罩你。”
后来我把师父给的玉坠子系到了布包上,没有离过身。说实话,刚开始我并不是很愿意领燕朝歌的情。无奈他身为先生的养子,特权的确令人咋舌,两三次尝到甜头之后,我已经开始燕哥哥燕哥哥地叫。
学堂生活也就好过了许多。只是娘有时会落几滴泪,不再拗口地唤我“训儿”:“小五儿,阿娘就你这一个孩儿。听说仙人都是要断了七情六欲的,你这一走再回不来,可教阿娘如何是好啊。”
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替娘抹抹泪。好在九岁那年,娘又有了身孕。那时我家已经距离四年前的辉煌有了一段日子,看见笑盈盈的邻人又重新进出门槛,说实话,我有点小小的慌张。
可娘依旧会抱着我掉眼泪:“我的训儿啊,得亏了我的训儿。一定是训儿那仙人师父可怜阿娘无依无靠,这才又给了阿娘一个孩儿。”
总之,娘亲看来是不会无依无靠了。爹爹对我上学一事也不再那么上心,有时清早来唤我上学,我睡眼朦胧道一声“不去了吧”,爹爹也就不吭一声作罢。
对于这一点,唯一皱眉的人是燕朝歌。我逃课容易,他逃课却当然免不了先生一顿荆条子。他痛斥我不能有难同当,我回头仔细想了想,倒也的确。他每日在学堂的难,我是实在不愿匀;不过若要分点我自由自在的爽快福气给他,倒是小事一件。
“兰子训!”时年十三的燕朝歌瞪我。我将书扔到一边,趾高气扬道:“那跟我一起逃课啊!”
说实话,我也有点担心被神仙师父嫌弃,不过偶尔想起来把心担那么一担,也就过去了。娘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爹爹的心情也一天似一天好。我索性将燕朝歌从学堂里悄悄揪出来,和他一块儿漫山遍野挖红薯,摘山莓,都装在那个小褐布包里。坐在山野里吃完了山莓,就把红薯揣回家搁灶膛里烧熟。是红心儿的,就留给娘亲吃;是白心儿的,就和燕朝歌分着吃了。
这天成果骄人。玩累了,我就地坐下清点红薯的个数,一抬头,恰巧就望见了当时师父指过的,远处那几间农舍。
“道”消失在那里,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忽然好奇了,拉上燕朝歌要去看,谁知他像换了个人,只一把拉住我:“去不得。”
凭什么去不得?我跟他玩得熟了,张口就往他手背上咬,疼得他松了手。按理说我跑不过他,不过依仗着山势,将他拖得险些摔倒了两次,也就拉开了点距离。我越跑越发觉蹊跷了,从未听人说过这几间农舍中的住户,难道打这边起,又是另一个村子了?可是为什么两个村子从未有过往来?
燕朝歌在我身后焦灼呼喊,头一次如此作真。我也就犹豫了一瞬,下一刻,已经站到了屋舍前。
我终于可以确定有什么不对劲了,因为这农舍十分破败,还散发着非常难闻的异味。看来里面是没有人住了,那师父所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踮起脚来,撑住落满灰的窗沿往里看。破碎的窗纸所遮掩的,是三具白骨。
我明明白白认清了,那是三具完整的骨架。白骨所着麻衣大致都还完整,歪歪扭扭地,坐在蛛网与落尘中。
我捂住了嘴,跌跌撞撞想要后退,左手却被牵扯住了。低头一看,一只覆满灰尘的手骨牢牢箍住我的手腕,似乎想将我扯进窗中。我惊叫,拼命挣扎,燕朝歌随之赶来,也一把握住了我的左腕。他与白骨僵持,同时飞快地一手盖住我的眼睛,将我的头重重压进了他怀里。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听见燕朝歌闷哼一声。
箍住我手腕的白骨松开了。我紧张地抬手摸燕朝歌,在他的背部摸到了一手温热黏腻的血液。他依旧捂着我的眼睛,轻轻抽气,颤抖着嗓音说:“没事。”
当我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家中的床铺上,手中握着被拽掉的玉坠。玉坠上的蓍草纤毫毕现,温润细腻。娘亲担忧地看着我,我想要张口说话,一时之间,却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可别出什么岔子啊,”我听见阿娘说,“过两天,仙人可就要来接你了。”
是啊,时间真过得快。一眨眼,五年已经过去了。
第2章 贰·无意
这天就是我该跟着师父走的日子了,爹爹说不会错。
娘亲挺着足了月的大肚子,泪眼婆娑,说实话那深情的眼神让我感觉有点儿陌生。这次村里人没有怠慢了,杀鸡宰羊,我从来没有闻见过这样醇美的酒香。
我就要走了。我忽然失神,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只能抓紧了布包上的小玉坠。
张婶子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梳了两个小抓髻,穿上男孩子的青短衫。可惜燕朝歌在家养伤,没能来看我这滑稽的模样,否则他一定会说好多有趣的话。我和鸡鸭鱼肉一起坐在供桌上,旁边燃着红色的蜡烛。
话说回来,对于一个近十岁且生长正常的幼女来说,这供桌的面积有点勉强。我只能一动不动跪坐着,如果稍一前倾,就会亲吻上前面炭烧鸡的屁股;而四周油油腻腻的食物也警告我,万万不可乱动。说来也好笑,我想到的是如果我把这样好看的新衣服弄脏了,娘亲得用竹条狠狠招呼我一顿。
面对供桌下野狗的虎视眈眈,我的背后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当我回头又对上十一太公殷切的灼灼目光时,终于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前狼后虎。我就这样,从黎明跪到了正午。火辣辣的日头真不是吃素的,娘亲也是心疼我,一边流泪一边拿了湿布来替我擦汗降温。我是真饿了,头晕目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面前的炭烧鸡就啃起来。
娘亲似是吃了一惊,刚想制止我,随即竟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眼看着豆大的汗珠从娘的额头上滚落下来。
周围的人俱是一愣,直到张婶子喊了一声:“神仙咧,兰家嫂子这不是要生了吧?”
爹爹抱起娘亲就往家跑。我也什么都不管了,从乳猪上面翻过去,跟着人潮追。娘亲虽不是头胎了,可也并不顺利,情急下我也帮着端热水拿剪刀,可算是忙活。娘这一次从正午折腾到了深夜,也不知到底是第几回揪心,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响彻了夜空。
我多了一个弟弟。爹爹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接着脸色一变,拎着我的后颈踉跄拖出屋去。
看来是迟了。早已过了子时了。
大家慌慌张张地赶到供桌前时,鸡啊鱼啊已经被野猫野狗吃了个七零八落,好不凄凉。一时之间没人能说得出话来了。十一太公故作镇定将我重新拎上一片狼藉的供桌,让我继续等。
饥寒交迫的一晚,十多个人陪着我熬了个通宵,依旧没有任何神兽或者祥云来迎接我。
一早醒来,我以为这五年的闹剧就要这样结束了,准备收拾收拾回家看弟弟。岂料这事果然没有这么快了结的,十一太公跟几个长辈商量了一夜,认为是我们没有理解神仙师父的安排。谁说过他会亲自来接我了?谁说过一定是由谁来带我走了?十一太公颤抖着雪白的胡须,激动道:仙人从断崖离开,这是暗示,子训也该循着断崖走过去。
走过去……嗯没错,就是跳下去。
我相信如果娘亲在,她一定会拼了性命保住我,可惜她现在虚弱地躺在床上。爹爹早已被折腾得心力交瘁,由得几个长辈一说,心里也就没了主。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神仙师父能从断崖上跳下去,作为徒儿的我也能,按理说倒是有点儿道理。
我就这样被押上了断崖,发髻凌乱,青衫带着油印子,要命的是肚子还咕咕叫。崖上的风凉飕飕,望着崖下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不到十岁的我腿颤了,怯生生问:“训儿可以不下去吗?”
十一太公严肃地摇头。回头时,我看见了红着眼睛的爹爹和燕朝歌。
十一太公指了指断崖:“子训,自己过去吧。别人帮不了你的。”
我深吸一口气,眼泪却掉了下来。按十一太公说我不会死,但我就是害怕。身后突然响起燕朝歌的嘶喊声,他像是被人拉住了,可毕竟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他救不了我。
“子训!子训你清醒点!不能跳!跳下去你就死了!”
燕朝歌犹如受困的幼兽,声嘶力竭。他背部的伤口显然再次撕裂了,血浸透白色里衣,触目惊心。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向下掉,只能强自深吸一口气。
双腿不由自主,颤抖得更厉害了。
脚下的石子“喀拉”一声,坠下了万丈深渊,就像被无声卷入了另一个空间。我咬咬牙,擦一把眼泪闭上眼,准备抬步走下去。虽然我难以想象自己会以怎样的方式获救。
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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