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犬回
我看见师父微微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就这么一眼,我看出,比起失望,他眸中更多的是苦涩与复杂。他对着哭得喘不过气的初生,不轻不重道:“还不快送他去图南殿。”
修习丹药的图南殿弟子,也是掌握药草知识最多的医师。初生哭着答应,背起已经性命无虞的卫云晁,飞快离开。师父依旧背对着我,我向他靠近,看见他的双手沾满了血,失措般握紧又松开。
“兰子训,”师父终于开口了,叫的是我的大名,“你怂恿初生杀人,就不怕事后败露,受到牵连?”
师父还愿意和我说话。我深深吸一口气,回话:“他是初生。师父,你总教我要信人的……”
“那是做好事时,”师父转过身来,看定了我的眼睛,“做善事就算所托非人,也不会对你不利;可你当下是在为恶。一旦恶行败露,便是身败名裂,灭顶之灾。”
我没作声。师父顿了顿,接着道:“更何况,倘若今天的初生真听从了你的怂恿,动手杀人,他就不再是值得信任的初生,而只是一个杀人的恶徒。一个杀人的恶徒,会有什么信义可言?
“一旦你为恶,与你交好共事的同伴也必定都是背信弃义,穷凶极恶之徒。你,又何苦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那初生和铃铃就活该被欺负?就该放卫云晁回去告状?”我终究是不服气,回嘴道,“是不是只有恶徒,才有权利活下去?”
“不是,”师父回答,“他自己让自己活得风声鹤唳,举步维艰。会有人让他死,但不是你。”
师父讲得很清楚了。
我低头不语。师父随手将手上的血迹擦了,唤我:“我们去图南殿看看。”
“师父,你不聪明,”我说,“我都怂恿初生杀人了,你却还愿意理我。”
其实我都明白,师父如果当断则断,与我划清界限,当然可以明哲保身。
可在他看来,这大概是遗弃。他可能觉得,如果遗弃了我,我就会真的坠入穷途末路了。
我更害怕他心中其实已经对我厌恶得不得了,是出于责任与道义才继续将我留在身边,所以我其实是自暴自弃又怀揣希望地,如此说道。可师父无奈地笑了笑,说出了至今令我怦然心动的一句话:“我就你一个徒儿。”
似曾相识,又掷地有声。我站在原地愣了愣,很快追上去,与师父比肩。我意识到,师父还是师父的模样,五年来一如既往的模样。
我已经五年不曾与师父并肩而行。五年前我的个头只到他的腰际,如今却已经接近胸口。五年前,我脖子上带着指印,轻松地对他说过那句“我只有一个师父”。如今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
但也没那么大。我差点掉下眼泪来,带着鼻音说:“师父,我错了。”
师父的笑意终于在脸上闪过,他放下心似的,松了口气:“认错还不算完。你险些欠下一条命债,要受罚。”
我“嗯”了一声。师父见我应了,稍稍放慢脚步,语气也和缓不少:“你现在跟我讲讲,刚才卫云晁是怎么招惹你了。”
卫云晁挑衅动手在先,我没什么不敢讲的。可听我讲完,师父的神色却明明白白是“好险好险以为徒儿学坏了看见她还这么傻为师也就放心了”。
“师父!”我不满。他但笑不语,经我再三催促,才道:“小篮子。萧云铃是什么人,用得着你们护?”
萧云铃是什么人?她是萧子岳的亲侄女兼徒弟,山灵竹栩儿与萧帷山的女儿。
“当年,不是萧子岳无缘无故钻到里境中去。那时候他身为萧氏家主,又拜入了昆吾宫,萧帷山对他颇有微词,他才将家主之位让出,”师父说,“说白了,萧子岳已经不算是江左萧氏的人了,所以他如今才没有留在江左城。萧氏人丁凋敝,唯一剩下的萧帷山,如今也只有一个子嗣。你说,以后江左城是谁的?”
——铃铃。能够继承萧氏衣钵的,就只剩铃铃。
师父顿了顿,继续道:“而昆吾宫,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前任宫主江北徵师伯去世之后,十年来昆吾宫只有监院,宫主之位始终空悬。按理说,雪时早该继任下一任宫主,可他不愿意;同样,萧子岳虽然是雪时最得力的弟子,可梁监院不信他。”
萧子岳在昆吾宫的地位我是看明白了的,毕竟他明明和我一个辈分,却能在观剑席上占得正中间的一席;梁监院对他的不信任也情有可原,他在江左城长大,至少不算知根知底。这么说来,如果雪时坚决不继任宫主,下一辈最优选的萧子岳又不足以令梁监院放心,那么,昆吾宫宫主之位,至少还要空悬两代。
这么一来,虽然同是萧氏的人,可铃铃和他就不一样了。作为彻头彻尾的昆吾宫弟子,铃铃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宫主之位。
“也就是说,”我已经震惊得舌头都打起了结,“萧子岳是想让铃铃成为未来的萧氏家主,兼昆吾宫宫主。铃铃是他养大的,这样相当于萧氏与昆吾宫还是落到他手上?”
师父斟酌着点头,补充道:“更何况,萧云铃是山灵的后裔,虽然年纪小,但她可不是软柿子。”
我琢磨着个中关节,哑然失笑:“师父,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我在蓬莱阁待了五年,除去你每天来探一会儿,都是枯坐,”师父自嘲道,“要是这些事都想不通,不是白活了吗?”
我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忽地,铃音入耳。
听起来是一串小银铃,响声细碎而空灵。伴着铃声飘来的,还有低低沙沙的,女子的轻唤:“玄都。”
两个字,单薄得可以被风吹散,师父的步子却顿住了。我回过头,十步之外立着一位美人,梳坠马髻,披石榴色的宫纱。她的额心描着一枚朱砂花钿,更衬得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宛若月下昙花。
她面色沉静,美得不似这人间物,却恍然,似曾相识。
我见过她。我想明白了。十年前。不会错。
十年前,坟地的石榴树下。
那位美人姐姐,就是她。
我惘然,下意识抬头看师父,却见师父盯着眼前的女子,双目放空,状似没有反应,咬肌却微微颤抖。
离他离得近,我确信,我听见师父心跳如鼓。
第22章 廿贰·陈兵崖
她是秦金罂。
妖界唯一的女妖君,十年前师父从昆吾山放走的妖物,兼昆吾宫浪漫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她出身蓥华山,我早猜想过,我五岁那年在蓥华山见到的美人姐姐会不会是她,竟然果真如此。
诧异之外,我为师父惋惜。久别重逢,要我说,他至少该立在花树下,吟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依旧笑春风”才算应景。可惜此时的师父一身血污,衣摆沾着泥,身旁还站着我这个拖油瓶。
诗是必然吟不出来了。师父与美人相对站着,许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近来可好?”
乏善可陈的开场白。我扼腕,耳边却听美人低低叹息,发间珠翠“叮咛”一声。
“并不好。”
她收了下颔,朱唇勾出一个苦笑。
后来,我曾对镜临摹这个笑,可想必秦金罂的确是天生丽质,换了我,无论怎样勾唇蹙眉,都笑不出那三分凄凉三分柔媚,又带三分醉意的动人心魄。单论她的容貌,被人钟情也是有理的。我几次朝她身后张望,确信没有任何一个长得像师父的小娃娃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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