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宝酥
方行简颅如沉铅,眼前花白,只影绰绰映出她人影。他猛力咯出一口血,艰难往外挤蹦着字眼:“我……”
“从不、曾……”
一道白光将二人分开。
“还不快上!”
焉锦一甩拂尘,几名道人一道画符,齐声念咒。
他们手中法器共振同鸣,江岸上光刃穿梭,目不暇接,瞬息万变。
玄龟翻滚躲避,身形利落。
焉锦微微眯眼,取下腰边剑柄。剑拔出鞘,他飞身一跃,银光倏闪,冲玄龟所在之处直刺而去!
少女手中瞬时化出水状双刀,半蹲迎头格住,将他顶开!
焉锦退开几米,弯唇一笑。棋逢对手,他可是——欣喜若狂。
玄龟徐徐立起身子,江水融合,在她身周织出一圈透明玻罩。
少女裙袂涌动,面白如雪。她微微扬起下巴,以倨傲之态,环顾这浮世俗尘,众生面色,眼光渐而冷却。
焉锦画符破她结界,所有道人大喝一声,执利器,念法咒,重新列阵,左右夹攻,直击命门。
玄龟身侧水界霎时化为无数碎刃,朝他们飞去。
他们攻势急猛,令她眼光缭乱。玄龟重筑水盾,往水面飞奔,众人穷追不舍。
江浪翻腾,纵身一跃前,她小腿一痛,有血汩汩溢出。
扑通。
女孩栽入江水。
水中,一尾嫣红若丝带飘出,而后消溶不见。
江潮归于平息。
众人收兵止步,驻足岸边。
焉锦冷哼:“搜江!”
一众道人方要下水,足下忽而地动山摇,满江之水如在顷刻间煮沸,急剧翻腾,那惊涛骇浪堪比天人重掌,直将他们拍得跌跌撞撞。
他们周身浸透,相扶退回岸上。
天光大亮,已有渔民聚来岸边,惊惶望着这天之异象。
一座巨岛从江面潜出,其上布满奇花异草,人间难见。片刻,一段长颈从水里拱出,而后露出整身。它如骄阳赤红,水光潋滟,火色灼目,直令人不敢逼视。
众人为其所怵,相继后退。
唯焉锦一人留在原处,眼中光盛,他大笑道:“玄龟!久闻大名,如今得见,不虚此行!”
玄龟两眼猩红,敛目看地上星点人踪,面容无波无澜,一如傲视蝼蚁。
四野静谧。
它忽的一声哀嚎,如飓风狂啸。众生俱被吹倒,连矗立水岸的百年礁岩,也寸寸崩裂,至滚而下。
渔民仓皇窜逃,连滚带爬。
“莫怕!攻它颅顶与双目!”焉锦沉声下令,手中持剑,画符挥砍。
道士们重整法阵,齐跃半空,将它环绕,猛烈出招。
岸上众兵屏息弯弓,万箭齐发,飕飕过云,扎入她柔软脖颈。
玄龟痛号一声,将箭柄尽数崩开。
其后一个甩尾,撂至岸边,箭兵之阵一下支零破碎,在沙堤上蹭出好几里。
四下道士仍在运气猛攻。
玄龟粗喘,周身浮出金光,眼中凶戾渐重。它长声贯苍穹,若雷霆震怒:
“你们欺我骗我!
我今日就要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话罢,又是一声戚愤长鸣,大股洪流自它口中喷出,刹那间就将江滩覆没。
水柱喷涌,横贯大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洪水有如无头万马,朝着村民居落奔腾而去。
摧枯拉朽,房屋尽塌,百姓抱头鼠窜,下一刻被挟裹其中,渺若微茫,甚至还未呼救,便被这凶流埋葬。
不料它竟如何穷凶恶极,众道节节败退,跟着焉锦飞回岩上。
他眉头稍挑,溢出得逞之色:“瞧这生灵涂炭,遑论她过往如何,今日也不得不收了。”
也是此刻。
崖下突地传处撕心裂肺的大吼:
“涴涴——”
江中巨兽一顿,倾头看来。
潮水仍吞噬着大地。
方行简死撑着崖壁,湿衫裹出身形。
浪水滂沱,骤雨般灌入他口鼻,将他呛出一波又一波的窒息,但他仍竭力嘶喊,因为话要讲完:
“我不曾骗你——”
“我带你来这,就没想过回头——”
“我求你,不要再这样——”
他双唇苍白颤索,满脸是水,不知是雨是泪:
“不要祸及苍生,涴涴,人有好坏,你走吧,快走啊——不要轻信他人,不要将自己变成他们口中所说那般——”
“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是仙女,是我今生至爱,从不是他们口中的凶兽——”
“若你只是恨我,我愿意抵命——”
“你曾救我一命,我的命早就是你的,我愿意还你——”
他声嘶力竭,几近断气。
也是这刻,焉锦持剑纵身一劈,在它颈侧划出血痕。
玄龟吃痛啼叫,甩头将他撞远。她周身浮出曜目金芒,将他们尽数震散,她再不看方行简,天地间,再次风起云涌,波涛汹涌。它完全红了眼,凶水如车辗,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整个清河县几被夷为平地。
“涴涴——”
方行简又唤她一声。
玄龟恶狠狠瞪回去,她视野之中,崖底的男人,不知何时捡来了一柄剑。他面色极淡,目光却极深地望她最后一眼。
一剑穿胸。
玄龟瞳孔骤缩。
方行简弯了下唇,温和若初见。他唇瓣翕动,似是说了几个字,但无人看清。
下一刻,他身体一轻,如一片羽,轻飘飘坠入崖下。
玄龟愣在原处,纹丝未动,有如僵化。少顷,她潸然泪下,周身气焰消失殆尽。
一个片段从她脑中一闪而过,那是他刚领她到这片水岸,一见这帮道士,他下意识就将她拉到身后。
她受惊抬眸,只见他身形高大,就这样罩着她,像能从中寻见归宿。
无数回忆走马观花。
江浪层叠漾开,玄龟原地攒动,如被困在其中。
它忽的静止,将头伸入水中,衔出一人,轻轻将他方至岸边,拱数多下,那人身形僵直,毫无反应。
玄龟悲恸呼号,泪如泉涌。
江面金光大作,随后又死寂如坟。
焉锦一行人趁势追击,列阵施法,聚气猛攻。
意外的是,只消一下,江中凶兽便幻为人形,膨一下砸回江岸,滚出好远,砂尘黏满身。
霞光如火,烧红了天边。
众人面面相觑。
焉锦犹疑少刻,上前两步,只见少女躺在地上,气息未断,但人已阖眼,死了一般一动未动。
宁息下来的潮水,一下下抚去她面上尘埃,只露出一张干净明亮的脸。
见无异常,其余道人也围了过来,问:“死了吗?”
“心死,与身死又有何区别,”焉锦讥诮笑了:“真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轻踹她一脚:“带走。”
有随行指着不远处滩上横着的那道影问:“他怎么办?”
焉锦走过去,登时眉头一拧,又回头看地上少女一眼,颇觉荒唐地一笑:“这妖孽竟替他护住了心脉,他还有气,一并带走。”
——
翌日,龟妖被押回京师,囚车贴满纸符。
她周身铁索镣铐,脏污不堪,任一路百姓唾骂投砸,只面无波澜坐在里面,有如石塑。
隔日,司天监内,众道起炉鼎,引天火,焚妖兽。
烈焰如炙,玄龟却心如死灰,察觉不出一丝疼。
她肉身逐散,也是此刻,一道水柱贯穿殿顶,将炉火一瞬熄灭。
道士们作鸟兽散,只见圣光照拂炉鼎之上,有金色光点上行,融入穹宇。
云海之上,玄武捻须,暗骂一声孽障,将她所剩不多的魂魄囚入手中仙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