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若的马甲
待做完这一切,老蔡那绷紧的神经才微微松懈下来,他摸了摸额角的冷汗,想起方强最后脱口的两个字,叹息一声,怅然道:“为了整个村子的太平,只能牺牲强子了。”
地道冗长漆黑,一路往下倾斜,因为洞顶低矮,二人必须躬身前行。
空气中混着血腥气,贞白化了盏青灯照明,脚下和周遭都是潮润的泥,地面铲得凹凸不平,应是人工开凿。前头隐隐传来奄奄一息的低喘痛吟,中间一段嶙石凿开的狭口,贞白身子伏低钻入,可见地上长长一串拖拽出来的血痕,和嶙石壁上扣下的血手印,仿佛想要拽住什么似的,终究还是徒劳的被拖往最深处。
走过这段窄缝,地道逐渐开阔,起码以李怀信的个头,能够勉强直立了,他们脚程加快,听得深处一声大叫,伴随着喀嚓声,还有不似人类能发出来的咕噜声。因为相距甚远,光照不见,贞白只能听声辨位,掷出一张符箓,许是击中了目标,那东西发出咯咯怪叫,在漆黑中逃窜跑了。
待二人赶到时,方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一只手臂向后折成扭曲的姿势,掰断了骨,浑身好几处地方被撕咬下肉来,血流不止,从他身下一直蜿蜒成细流,渗到贞白脚下。她蹲下身,去捂方强脖子上那处被撕咬的伤,血管爆开了,鲜血汹涌出来,浸过贞白的指缝。
方强抽搐着,浑身痉挛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好似喉咙里溢满了血水,呛堵到嗓子眼儿。
李怀信环顾此地,是一处小方室,室内分别开出三条通道,看地上的脚印,能判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从右边最近这条地道遁逃的。
李怀信回过头,扫了眼方强,和贞白那只按在其脖颈上的血手,理性的下结论:“他没救了。”
方强喉咙咕噜着,像一个即将溺亡的人,被洪水淹没了口鼻,瞪大血红的双眼,做垂死挣扎。他艰难的抬起另一只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攥住贞白一角袖袍,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来,他在一波剧烈的抽搐下,头一歪,直接断气了。
李怀信从他最后的口型中分辨出,他似乎说了两个字:“报应。”
李怀信蹙起眉,突然想起什么,开口:“白日你说,这个村子有古怪,是哪里古怪?”
贞白盯着自己一手血,捻起死者身上难得一块干净的衣料,轻轻擦拭道:“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阴气都很重。”
闻言,李怀信心道:果然。
贞白擦着指缝,波澜不惊的续完:“就像……每天跟死人同吃同住在一起一样。”
李怀信被这个举例搞得一阵恶寒,只是这话中的含义就多了,他也算是顶聪明之人,立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村子里的人有可能养尸?”
贞白点点头,她说:“整个枣林村阴气及重,确实是块养尸地。”
李怀信道:“那就怪不得要封村排外了。”
而且,方才在村口,当村民发现他们修道的身份时,脸色各异,惊恐害怕有之,怨毒憎恶有之,最后都在老蔡的假客套中一闪即逝,甚至还刻意问起师承,李怀信难辨对方的态度是敌是友,遂没有表明。因为他当时就已经发现,不是一个两个人有问题,出来埋伏攻击他们的所有人都满身阴尸气,再进到村里,妇孺小孩皆如此,甚至个是个的惧怕他们,让人不往这方面想都不行。
若真如此,那老蔡所言的村子里闹鬼,就透着一股自导自演的阴谋论了。
“只是,整个村子都养尸的话,这规模会不会太瘆人了。”
贞白已经擦干净手,站起身时,被李怀信嫌弃了一句:“你还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要上手碰。”
她并不介意,只道:“咬死他的那具女尸,似乎是被关在地下的。”
李怀信蓦地想起来:“刚才听呼救那人所言,这个方强,抢了钥匙闯地窖,是为给妻儿报仇,难不成,他妻子被活生生剖腹取子,是这具女尸所为?而村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遂把这具不受控制的女尸关在地窖?我们追去看看。”
二人顺着血迹步入地道,没走几步,那些印记则淡到无迹可寻了,前路却仿佛没有尽头般,一直延伸,差不多两里之外,遇上一个分岔口,彼此相视一眼,很有默契的拐入左道,然后就像进了迷宫一样,随处都是岔路,弯弯绕绕的地底四通八达,绕得李怀信怀疑人生,忘了来时路不说,连方向感都迷失了。
他站在一个三岔口,已经疲于选择了,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困在这种地方:“什么情况?这些人在村子底下挖迷宫吗?你分不分的清楚,这走得究竟是什么路线?”
贞白道:“路形杂乱无章,似乎没有任何规律。”
李怀信气笑了:“也就是这些村民成天闲的没事,随便挖的呗。”
若是阵法还容易破,可遇上这种毫无规律,乱七八糟胡搞的,真能为难死个人,因为所学专业和聪明才智在此根本发挥不了特长,好在这些村民没有设下机关暗器来给他们增添麻烦。
就在此时,右前方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二人毫不犹豫,寻声追去。只见那蓬头垢面的女尸,也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地道里乱窜,正好与赶来的他们打个照面,贞白掷出一道镇尸符,远远钉在其额头,女尸则保持着前后脚迈步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李怀信刚上前两步,又蓦地驻足,那腐臭隔着两米都能闻见,头发脏兮兮结成柳条挡住大半张脸,看不清颜色的衣料前襟全是一团团晕开的黑血,仿佛刚从地里爬出来一样,满身泥垢。
贞白走近,目光将女尸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最后停在其松松垮垮的衣服上,这衣服过于宽大,与女尸纤细的身形极为不搭,若不是穿了别人的,就是……
贞白暗忖,以剑挑开女尸衣衫下摆,肚皮上赫然一道丑陋无比的疤痕,缝合粗糙,与方强媳妇儿肚子上的那道如出一辙。
李怀信一愣:“竟然……也是身怀六甲被开膛破肚了。”
贞白皱紧眉头:“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果必有因,童尸、送子观音、剖腹取子、再到这具女尸,不可能只是巧合了。”李怀信想起方强临死前那句报应,估摸道:“养尸本就损阴德,再搞出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来,确实要遭报应的。”
藏着这么多秘密怕被外人发现,怪不得千方百计要置他们于死地。
第39章
在地下兜兜转转,为避免重复绕路,每过一条通道,则在入口的石壁上刻下三道剑痕,李怀信也是在屡次刻痕的时候,发现地上一些碎石,散乱堆放,但总会有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嵌在角落一处凹槽中,位置隐秘,难以发觉,石头的形状大小各异,看似没有规律,但仔细注意,就会发现每一块嵌在凹槽处的石块都呈一头大一头尖的形状,李怀信每路过一处,刻完剑痕后,则拎起一块细瞧,发现一部分石头有专门凿成尖端的痕迹,像极了指路的箭头。他不禁勾起嘴角,晃荡了一宿,总算让他发现关窍,否则这里面九九八十一绕的地道,就算是打洞的村民,也难出得去,总归是要给自己刻路标的,只是以防万一,这路标必须隐秘。
心下有了判断,李怀信则顺着石头尖端所指的方向走,途经一条通道,及其潮湿,石壁的缝隙中渗着水汽,生出大片青苔,贞白贴近墙根细听:“有水声,应该是沿着河道了。”
随即地道拐了个弯,往另一处延伸,走出两里外,连接一处略微宽敞的方室,面积足以容纳上百人。
李怀信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谁会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在地下挖出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面积几乎覆盖全村,如此庞大的工程,没个十年八载根本完不成,枣林村村民如此费时费力挖这个地道,究竟为什么?养尸吗?但这底下除了那一具女尸,他们转悠一宿,连只苍蝇都没有。
良久,前方飘来一股血腥气,二人树起戒备,靠近才发现,已经绕回入口处,方强躺在地上,身上地上的血迹已经干透。然而,出去的入口已经被人封死,李怀信用力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仿佛外面压着千斤锤。
李怀信震惊了:“难不成,昨夜闹那一出,也是这帮刁民设下的圈套,就为把我们引进这里,再封锁出口?”李怀信觉得不可思议:“太险恶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贞白手撑住石门,暗暗使力,闻言道:“应该不是。”毕竟方强遇害,看村民们的紧张程度,不似作伪,而从他们表露出的反应来看,也很出乎意外,并不像一场刻意设下的圈套。
李怀信向来小肚鸡肠,无论是与不是,都跟这帮三番两次想害死自己的村民计较上了,他说:“不是也险恶!”
石门在贞白的掌下晃了晃,发出铁锁清脆的声响,李怀信递她一眼:“力气挺大。”
贞白不语,退后几步,将沉木剑猛地刺入石门,轻而易举般,外面的铁锁哐当断裂,啪嗒掉地,石门从剑锋处蔓延出一道裂纹。
李怀信怔了一下,看着她抽出那柄钉穿石壁甚至削铁如泥的沉木剑,起了浓浓的兴趣:“诶,你这柄是沉木剑啊。”
“嗯?”
“木剑即便开刃也不可能这般锋利,你这柄居然比那些在剑庐中经过千锤百炼的宝刀宝剑都不遑多让,我之前还当你是太寒酸,咳,那个,当你没有趁手的兵器,拿木头随便削了一把。”
“不是普通的沉木。”贞白回话间,伸手抚上石门裂纹处,用力一推,整块石门分崩离析,只是塌了一扇,外头仍堵着两块大石,被重力推移出去些许,露出一道手掌宽的缝隙。天光从缝隙中刺进来,有些灼眼,李怀信抬手扇了扇飞扬的尘土,觉得呛,但心思还在木剑上,他说:“我看看,怎么个不普通?”
贞白递剑给他,踩在碎石上,去推堵住洞口的两块大石,随口便答:“就是那根将我封印的原木。”
闻言,李怀信握着木剑的手一沉,想起那根钉住她身体的木枝,在乱葬岗时还吸过自己的血:“你……”
大石缓缓挪开,到一人能过的距离,贞白直接滑了出去,刚要开口,却蓦地愣住。
李怀信扣紧木剑,探身出洞:“你居然用它来做剑,心真大……”
‘大’字说了一半就断在了齿间,不远处躺着四五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仿佛被财狼野兽啃噬过一样,将脸和身体撕咬得面目全非。
贞白沉声道:“昨晚出事了。”
李怀信冷哼一声:“走吧。”
他转身往村口方向走,贞白回头叫住他:“不管吗?”
李怀信现在心里有气:“不管,一帮险恶之徒,自作孽不可活。”
“等等。”
“还要我以德报怨是吗?”
贞白上前,欲从他手里取回沉木剑,嘱咐:“你在村口等我。”
他却攥着剑柄不撒手,贞白不解的看他:“嗯?”
李怀信拉长着脸,对视间,恨恨地松开,调头就往村里去,顺便找了套托词,为自己铺台阶:“我只是怕你跑了。”
贞白:“……”她若真想跑,他如今这副倒霉样能拦得住?
李怀信走出老远,感觉人没跟上来,转过身,见贞白仍旧戳在原地,没好气道:“闲事又不想管了吗?”
农舍内,妇人死死抵住门板,用尽全力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外面一下一下彷如重锤,撞得她几度踉跄,瘦弱的身板就像这扇经不起敲打的木门,已难以维系。冷汗簌簌淌落,松乱的发丝贴在脸颊耳根,即将崩溃绝望之际,她盯着躲在米缸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又再次硬撑起腰杆,只是,长久的支撑,已经让她脱力。
撞门仍在继续,砰,砰,砰,一下一下,不厌其烦的……
终于,门被狠狠撞开,妇人被大门猛力一顶,匍匐在地,她惊恐的回过头,一具行尸扭动着,睁着死鱼肚般的灰白瞳仁,喉咙发出风箱般的嗬嗬低吼,龇着带血的獠牙,猛地扑向她……
妇人惊叫着睁大眼,以为死到临头,突然一道剑光横闪而过,有一瞬定格,行尸的脑袋咕咚掉地,滚至角落,继而无头身一歪,朝旁倒下。
妇人劫后余生,满脸的泪水混着汗,瘫在地上,战战兢兢盯着那个执剑之人,站在逆光下,青丝泼墨,白衣无暇,恍如神邸降世,救世人于危难。妇人怔怔望着,神邸只字未吐,提剑转身,迈下台阶,与一个等在院中的黑衣女冠,肩并着肩,脚踏凡世尘埃,走在天光之下。
数十家农户的大门及栅栏被推倒撞坏,仿佛遭遇抢掠杀戮般,一片狼藉,满地血迹。
不远处,二十几个人和七八具行尸战作一团,手里握着长刀,毫无章法的乱砍,被行尸狠狠一撞,趔趄摔倒,行尸向前一扑,二者就在地上摸爬滚打,那人拳脚相向的乱踢,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行尸一把钳住他脚踝,那人蹬掉棉布鞋,一个劲儿的往前爬,在地上哭爹喊娘的乱叫,连裤子都顾不上拽,垮到了膝盖。好不容易摆脱掉行尸的钳制,他爬起身准备狂奔,却被褪至膝盖处的裤腰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啃在磨刀石上,磕掉俩颗门牙,再抬头,满嘴血。不容其叫疼,又一具行尸扑了过来,他抡起磨刀石狠狠砸上其脑门,却已无暇对付另一只,行尸窜上来撕咬住他肩膀,因耐不住巨大疼痛,他手上一松,磨刀石直接砸在自己脚背上,那倒霉蛋惨叫连连。
老蔡蹬开一只行尸,扭头看见同伴被咬的惨景,绷直手上的麻绳,冲过来勒住行尸的脖子,死命往后拽的同时,生生撕下倒霉蛋的一块臂肉,叼在嘴里,淌着血。
倒霉蛋瘫坐在地上,嗷嗷大哭,泪眼朦胧的看着面前的人尸大战,和瘫在地上被咬断了脖子的乡邻,鲜血喷溅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行尸叼在嘴里,一口一口的嚼碎了骨头,和着血肉吞下去。
眼前一片腥红,他崩溃地趴在地上喊:“救命啊。”嗓子却像被塞子塞住了一样,喊不出声,眼泪鼻涕涌进血流不止的嘴里,几乎哽咽到窒息:“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吧……”他艰难撑起身,跪在地上,面向一院子厮杀的人尸,重重磕头:“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们了。”
他起身,额头已经破了,又望着青天,重重一磕:“老天爷,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待他再抬头时,就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姿,如旋风而至,长剑扫过,在空中交错擦肩,恍若浮光掠影,将七八具行尸斩杀殆尽。
所有人回过头,呆呆望着二人,脚边躺着几具人首分离的尸身,然后,精疲力竭的跪了下去。
老蔡愕然睁大眼:“是你们……竟然……”
李怀信居高临下俯视他:“很意外吗?”
老蔡的双手开始抖,因麻绳缠太紧,在不断用力拉扯间,将手掌勒得变了形,他颤巍巍解开缠绕的麻绳,掌心豁开一道口子,嫩肉外翻,但相比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费尽心机才好不容易把这俩修道之人困入地道,竟然还让他们活着出来了,老蔡大失所望:“啊,是啊,白忙活一场。”
闻言,李怀信差点暴走一剑抹了丫脖子,他刚刚出手救了他们数十条性命,不言谢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说白忙活一场,李怀信恼火,怎么救了这么个天打雷劈的玩意儿,给自己添堵。
他转向贞白,没好脸色道:“我是有多想不开,跟着你来救这一帮遭报应的人。”
老蔡却突然激动起来:“你说谁遭报应?!”
李怀信扫一眼满地残尸,和伤痕累累的众人,再加上老蔡那副好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态度,李怀信想问什么都百搭。遂不想跟这些胡搅蛮缠的村民掰扯,到时候一帮人倔强起来,要跟他火拼,自己总不能认怂的,但是欺负一村百姓,于他身份而言,说出去就有损颜面了。但是这帮人三番五次害他性命,以李怀信往日嚣张跋扈的尿性,就得以牙还牙,只是眼前这番惨景,已经让他们自食恶果,所以李怀信懒得再与其计较,对贞白道:“走了。”
谁知老蔡冷哼一声:“进了枣林村,你们就再也别想出去。”
这话听着及其刺耳,李怀信嘶一声:“你都这副德行了还敢大言不惭,就这点儿能耐也想困住我们?!”
说完转身便走,老蔡却像念诅咒一样重复:“你们出不去的,再也别想出去了。”
李怀信头也不回,冷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拐角处,那个之前被李怀信救下的妇人,紧搂住孩子缩在篱笆内,见他们走过,又怯懦得往后缩,想把自己和孩子藏起来似的。
李怀信只轻轻瞟了她一眼,妇人便吓得哆嗦了一下,惧怕极了,她怀里的小孩突然抬起头,说:“娘,有铃声。”
李怀信倏地驻足,扭头盯着那孩子,妇人被他这一注视惊了魂,猛地抱住孩子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按,颤声道:“嘘,别,别说话。”
因为他自己并没听见任何铃声,而这孩子刚说完,贞白已经如箭离弦,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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