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沙坑旁边的竹椅上, 阮晓露翘着二郎腿,偶尔指点一下:“搭个城墙……挖个护城河……那里再造个堡垒, 完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见柴进赶来,小朋友斜了一眼, 奶声奶气:“不要扰我。不要踩坏我的都城。”
柴进怔了半天,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孩子可爱归可爱, 就是太黏人。每天对他魔音灌耳,不是“快过来”就是“陪我玩”,何时把他往外赶过?
听到柴进脚步声,阮晓露连忙站起来,跟着柴进来到厅里。
“姑娘,”柴进面色复杂,“这沙坑,是你让我府里下人做的?”
“开始他们不愿听我差遣。”阮晓露坦承,“我跟他们说,保证能让小公子安静下来。他们抢着干活。”
柴进:“……”
阮晓露笑道:“不用谢。大官人日理万机,我想办法给你分个忧。歇了有一个时辰吧?感觉如何?”
柴进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胄,带孩子无非是读书写字,最多玩个拨浪鼓、泥娃娃、或是七巧板、华容道这种益智游戏。费的是大人,但对小孩来说,根本无法消耗那源源不绝的体力。
阮晓露想了想,一个松软合适的沙坑,才是小孩的耗电神器。过去体校里多少精力爆棚的熊孩子,进了沙坑都安静如鸡,教练不吼不肯走,有的还得让大人给拎出来。
柴进结结巴巴:“可、可是太脏了啊……”
“丢桶里洗洗就成。衣服可能洗不干净,下次换身粗布的,或者干脆不穿。”阮晓露很轻松,“反正你家肯定烧得起热水,做得起新衣,对吧?”
柴进想抗议她这种越俎代庖的做法。他是好客不假,可从来没有客人在他家挖沙坑呀!
但他嘴里说的是:“姑娘为我府上分忧,柴进感激不尽!”
而且深深一揖。
呜呼!只要让这孩子不时刻缠着他,把他府里挖成梁山泊的陷坑都行!
几个小厮搬来桌子,摆上餐盒。又倒了热水,将那餐盒温着。好像在做什么仪式似的,忙忙碌碌半天,摆了一桌满汉全席。
柴进刚刚雀跃起来的心情又低落下去,苦笑道:“该喂饭了。”
小崽子精力过剩,追着喂一顿饭,比陪玩还累。他让厨子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各样精致细点不重样,这孩子看也不看。下人跪着求吃,根本不理。只有柴进亲自哄着,绕着花园追三圈,吃一口,给个面子。
眼看饭点又到,柴进深深吐纳几口,捋起袖子,准备战斗。
“慢,”阮晓露揭开一个食盒,“等等。”
盒子里是荷叶藕香糯米鸡。香气氤氤氲氲,飘到沙坑里面。
年画娃娃那忙碌的双手,忽然暂停了。皱起鼻子闻了闻。
然后跳起来欢呼:“我饿了!”
一道烟飞奔出来,好像一枚巡航导`弹。
阮晓露及时截停这颗导弹,拎起来,按到水盆边,涮干净手。
柴进急道:“哎,那是冷水!也没烧开……”
人类幼崽在他眼前跑成残影,已经跳上椅子,抓一块鸡肉就往嘴里塞。太热,呼哧呼哧的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
柴进如痴如醉,看着这娃 娃炫了一整个大鸡腿,又一手一个大包子,左一口,右一口,全无吃相。吃的都是离自己最近的饭食,什么近够什么,全然不辨滋味。
平时负责热饭盛饭喂饭捡饭的下人,此时全都改了行,围着小娃娃劝。
“慢点吃!”“别噎着!”“小心骨头!”“来小人给你擦擦嘴……”
柴进热泪盈眶。
阮晓露觉得大官人少见多怪。这种吃法,体校日常而已。
体力消耗多了,自然是吃嘛嘛香。
柴进为了哄孩子吃饭,每顿都花样繁多,满满一桌摆上去,足够喂饱一整个幼儿园。这娃娃被喂惯了,头一次自主进食,不知节制,眼看那小肚子越来越鼓。阮晓露留意着孩子食量,吩咐下人把饭收了。
这孩子想抗议,奈何肚子饱饱,眼睛已经发直。嘟囔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眼看歪着要倒。
“让人带去洗洗睡吧。”阮晓露笑道,“对了,今日走不了,我需要一间客房。”
---------
第二天一早,柴进起个大早,处理庄务,又接见资助了十几个英雄好汉,觉得身边有点安静。
他半是忐忑,半怀期待,悄悄走进后院。
他这宝贝公子正在沙坑里撒欢。而十几个府中仆役,正在阮姑娘的指挥下,忙碌制作着另一样东西。
“这是蹦床。”阮晓露低声介绍,“用软布包牛筋编织而成……”
也是体校孩子最爱玩的器械之一。现有的材料弹性略显不足,但托起一个幼儿园小孩刚刚好。
柴进看得心痒痒。这玩意大人也能玩吗?
他不禁问:“姑娘如何知晓这许多孩童玩耍之玄机……”
就算是生了七八个的熟手妇人,也想不出这些绝招啊!
“明天可以做个海绵坑。”阮晓露兴致勃勃地说,“不过现在天然海绵太贵,估计你府上也没多少,成本有点高……嗯,还可以搞个攀岩墙,但是需要注意安全。池塘清理一下可以做个小泳池,安装一些设备。我以前有个熟人,退役……退隐江湖之后就开了个亲子游泳班,我也观摩过一些伎俩,保准把你小孩累到不睡不休……”
柴进世界观连连刷新,感慨孩子还能这么带。
他是精细人,也明白阮姑娘不辞辛苦,帮他带娃,意欲何为。
招招手,唤来一个下人,低声吩咐:“叫老管家去藏书楼等我。”
-------------------
阮晓露带了几天的娃——其实自己也没多辛苦,只是指挥柴进庄子里的下人,一点点攒了个儿童乐园。
沙坑、蹦床、海绵坑、攀爬架、篮筐、球网、跳水台……
有时候她自己也去尝试一二,跟个小娃娃一决高下,乐在其中。
反正孩子不是她的,她不用操心补钙、词汇量和幼升小,只负责让他每天玩到睁不开眼。
唯一要操心的,就是在柴进赶来之前,把一个煤球似的幼崽洗洗干净,洗回原样。否则柴大官人要疯。
第五日清晨,庄门大开,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大汉。但见他人高马大,即便在山东汉子中也算是拔尖的,脸上淡淡一行金印,一部垂到胸口的大胡子十分显眼。
“柴大官人!”大胡子朗声招呼,“俺回来了!这几日受累你,俺来给你好好赔罪……”
柴进还没出来,正在蹦床上挥洒汗水的小公子听到声音,喜笑颜开,鞋也没穿就跑了出去。
“胡子回来了!胡子回来了!”
那大胡子弯下腰,一把将小公子抱进怀里,举高高。两人一同大笑。
阮晓露还在琢磨该给“儿童乐园”添置点什么器材,猛然看到一个奶爸不请自来,惊诧莫名。
“你是……”
柴进匆匆赶来,跟那大胡子对拜,激动得两眼发光。
“朱都头,你可回来了!”
那大胡子“朱都头”上下打量柴进,朗声大笑,拍拍他肩膀。
“柴大官人,可以嘛!兄弟还以为,有这小祖宗在,你怎么也得瘦上三五斤……”
那小公子在大胡子怀里蹭两蹭,扭身跳下地,头也不回地扎进沙坑。
大胡子惊呆了,摸着自己胡子发愣。
“……他不要我抱?”
柴进笑道:“多亏有人雪中送炭。我给你介绍一下……”
阮晓露看看这大胡子奶爸,又看看柴进,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一件事。
“你……柴大官人,哎……这娃不是你的啊……”
柴进大笑。
“要是我的孩儿,我早就丢给后头丫环婆子,图个清静!——阮姑娘,这位朱仝兄弟,是郓城县马兵都头,是个义胆忠肝的豪杰。你在梁山泊,可曾听到他大名?”
柴进这么一介绍,阮晓露才意识到:“对对,好像晁大哥提到过,当初生辰纲事发,郓城县派人来捉他。有个兵马都头故意怠工磨蹭,让他及时逃走……啊对了,宋大哥是不是也是你放的?”
说起来这朱仝也跟梁山有缘。他当着县级公务员,却凭借职务便利,一次次将自己负责追捕的绿林豪杰放虎归山。当年晁盖、宋江犯罪之后,之所以能顺利逃走,全赖他刀口抬高一寸,可谓功德无量。
但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今年朱仝故技重施,又放了个讲义气的好汉。这次被县里捉住小辫子,撸了编制,判了个刺配沧州,这才跟柴进相识。两人都是“梁山人民的老朋友”,英雄惜英雄,当即结拜了兄弟。
“到了沧州,兄弟倒没受罪。”朱仝微笑,指了指那玩耍正欢的小公子,接着道,“知府大人的小衙内,不知为何偏偏瞧上我,非要我抱着玩耍,寸步不离。知府就没让我下牢,在他府里当了个保姆。前几日知府夫人上京探亲,知府干脆让我整日带着这孩子。恰逢我要办点私事,知府和柴大官人也是多年相识,蒙他恩准,将这孩子托付在大官人庄子上两日……”
“当初你说的两日,”柴进佯怒,揪着他的胡子笑骂,“结果一去七八日,要不是有阮姑娘帮我顶着,小旋风变死旋风了!你该当何罪?!”
朱仝捋着胡子,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有意耽搁,是梁山兄弟太好客。今天这个设宴,明天那个办席,非要留我……”
柴进龙颜大怒:“这就是你的‘私事’?我在府里拉扯小孩,你在梁山吃酒?”
朱仝理直气壮:“我都替知府拉扯了几个月的小孩,柴大官人如此豪杰仗义,不至于几天就叫苦吧?”
柴进:“你……”
两个三十多岁大男人,八拜之交的生死兄弟,就为了少当几天奶爸,互踢皮球,眼看就要动手。阮晓露都替他俩害臊,脚趾抠出个聚义厅。
“行了你俩,”她让下人搬俩凳子,拿来俩扇子,给两人扇扇火气,“现在谁也不用推了。这孩子现在玩挺好,乐不思蜀,只要给他吃给他睡,再玩三天不成问题……”
“多谢姑娘两肋插刀,”朱仝一揖到地,笑道,“不过我要接他走了。唉,分别这么久,还真想念……”
他一脸姨父笑,好了疮疤忘了疼地跑到沙坑旁边,尖着嗓子道:“小衙内,跟俺回家啦!”
小朋友却倔得很,在蹦床上翻滚跳跃,把旁边的朱仝当棵虎背熊腰的葱。
朱仝:“小衙内,是我!胡子叔叔!来,跟我回府,你爹想你了。”
小衙内:“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玩。”
朱仝假装吹胡子瞪眼:“你走不走?”
小衙内焦躁起来,带着满身泥沙,扑到阮晓露身上。
“我不走!除非你把她做的东西都给我带回府!”
阮晓露眼前一黑,赶紧找个借口遁了。陪娃耗电这种光荣任务,还是交给一米九的山东大汉吧。
---------------
朱仝和小衙内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后院里僵持。
柴进招招手。阮晓露赶紧溜出去。
托盘里盛着个木匣子。打开来,是一本发黄的古籍,字迹清晰,纸张柔韧,带着浓烈的樟木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