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祝彪轻轻搂过扈三娘,安慰道:“所以咱们早日成婚,既是他老人家的心愿,也能给老丈人冲冲喜。你刁难也刁难过了,考验也考验好了,别再多想生事,好好的过门,让我的泰山大人安心。”
扈三娘“嗯”一声,许久不说话。
两人邻庄长大,青梅竹马,一个挺拔,一个飒爽。单看背影,活脱脱金童玉女。
却是谁也看不出,其中一人,内里已成一团败絮。
天色渐明,有扈家庄庄客来拜见:“老太公醒了,叫着人伺候。”
扈三娘旋开披风,解缰上马。
“这几个捉到的人,都得好生养着。死了一个,咱们便是理亏。”她嘱咐祝彪,“让你庄子上的人做好梁山贼寇入侵的准备。不指望能大获全胜,至少,要打到他们不敢小觑咱们……”
当着下人的面,祝彪被未婚妻吩咐做事,脸上难免挂不住,又不敢表露,敷衍地“嗯嗯”两声。
“还有,”扈三娘道,“李家庄庄主李应,前几日演武被你误伤,你去道歉了吗?”
祝彪:“……”
“你这样磨蹭,万一梁山攻来,如何叫他助你?”
祝彪明显不耐烦:“好好,我今儿就去。你快回吧。”
扈三娘轻轻叹息一声,拍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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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扈三娘的福,阮晓露被挪到一个废弃空房子里,象征性地栓在个柱子上,门口守了两个威武雄壮的祝家庄婆子,也不跟她罗唣,每天两次扔点水和干粮。
比起前番在地牢里男女混住,待遇提升不少。起码不用闻一群大汉的汗味,上厕所也不用让小七帮忙挡着。
但她心里并没有觉得痛快。有一股子气始终憋着,说不出来由,也找不到出口。
入夜,看守婆子睡了,门口呼噜声此起彼伏。
阮晓露用指甲在墙上画了个小人儿,低声冲墙嘟囔。
“你那男朋友不是啥好东西,但待你是真不错,见了你就摇尾巴,换我我也喜欢。不过呢,谈朋友是一回事儿,嫁过去是另一回事儿。你是不是早觉得这祝家庄跟你气场不合,所以才推三阻四,提出各种苛刻条件,迟迟不跟他完婚?但是你老爹病重,怕你守孝,误了大好年华,病床上大约没少跟你催婚。你哥是个憨憨,一年里有大半年不着家,也帮不到你什么……”
孤独是智慧的良伴。说着说着,她的思路慢慢清晰。先前乱哄哄时来不及细想的细节,此时慢慢拼凑到一起。
“祝彪为什么非要跟梁山贼寇作对?嗯,送分题。一是为了江湖声望,二是为了官府赏金。不然以祝家庄的规模,只靠田产收租,日子可过得有点紧吧。可现在庄子里关着三个,却为什么不迟迟解送官府请赏?因为……啊,是了,他要拿我们当证据,同时钉死了扈成通匪,把他也弄进去!
“祝彪可能原本想等成婚之后,再搞他的大舅子。但婚礼前夕,扈成带着俺们两个梁山草寇混入祝家庄查看婚礼用酒。祝彪发现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当机立断决定下手。两个贼人抓住了,扈成却失踪。所以他才那么着急,一次次询问扈成的下落……
“祝彪为什么要搞扈成?这题也不难。扈老太公病重,一旦他驾鹤西去,扈家庄就是扈成当家。扈成若是不走正路,跟反贼勾勾搭搭,被国家法办之后,扈家就只剩一个三娘。而三娘早晚是他的人。他便可以名正言顺,接收扈家庄的所有财产。
“而相邻的李家庄,听说也富得流油,庄主年老无子,又在演武时被祝彪误伤,病重在床。等他再一命呜呼……”
阮晓露心头敞亮,一巴掌拍在墙上。
“祝彪这绝户吃得挺爽啊!”
祝、扈、李三个庄子,结盟几十年,共同武装,对抗草寇。因此获得一定的自治权,从官府也拿了不少方便好处。先前几代人里,他们三足鼎立,都相安无事。
可是到了这一代,祝家连生三子,李家却无子,而扈家最厉害的是个女儿,且跟祝家三郎青梅竹马,早定终身。儿子做着走南闯北的高风险职业,很容易音讯全无,静悄悄地消失。
天平慢慢地往祝家倾斜。也许是祝彪一人的野心,也许是祝家父子四人共同的谋划。他们早就开始行动,趁着邻庄青黄不接之际,打算慢慢的把它们都吞并下来,独占资源和特权。
而他们梁山几个俘虏,只是这一盘大棋里的几个小棋子儿。
…………………………
阮晓露自言自语,一边推理一边骂。
“不成,我不逃了!我高低得亲口跟扈三娘说一声,她这小白脸不是玩意儿!”
忽然,房梁上传来一个尖细的人声。
“姐姐说得好!我就知道这祝家庄不是嘛玩意儿!”
阮晓露差点尖叫!
心脏一下跳到喉咙口,抬头看房梁,黑乎乎一片。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响,仿佛是——
耗子打架?
一个废弃空屋,有耗子也正常。
还是她幻听了?
再细听,周围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外头看守婆子的鼾声。
“甭着急。”那尖细的声音非男非女,似是中气不足,又像指甲刮铁,让人寒毛直竖,“她们听不到咱。”
阮晓露抖抖索索的站起来,手掌撑地时,碰到脚边一物。
软绵绵、滑溜溜。黑灯瞎火看不清,但指尖一捋,分明是一根油光水滑的鸡毛!
“啊,掉这儿了。”头顶上声音移动两步,“受累姐姐,这个还我。”
一阵妖风掠过,掌心的鸡毛徐徐飞走。
她思维混乱,慢慢道:“鼓上蚤时迁?”
第112章
她自己的声音在角落里回响。阮晓露一骨碌坐回地上, 长出口气。
既然是人,不是鬼,怕他作甚。
“是你偷了梁山的酒。”她上来就兴师问罪, “怎么干的,从实招来。”
时迁静了一刻, 窸窸窣窣的笑了。
“吃饭的手艺, 恕小人不能尽言——既然酒送到了,那石秀应该放出来了吧?姐姐可曾见着他?”
阮晓露骤然想起祝彪说的, “时迁有求于我,正好做个交换……”
还有石秀被关在牢里时, 朝狱卒发脾气, 说他们食言而肥, 不要脸……
起初她还纳闷, 时迁这个要啥有啥的神偷, 能跟祝彪求什么事儿。原来是要拿酒换石秀。
“好啊, 你跟石秀一伙。”她语气三分怒, “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啥破事儿?”
“姐姐息怒, ”时迁赶紧说,“我跟他也不熟,也是受人之托。石秀有个结义兄弟杨雄。我小时候学艺不精, 让人逮了,受累杨兄捞的我。这一次, 本是我们三个一起投奔梁山,让祝家庄截了胡。杨雄手上有命案,当时就被送官领赏了, 临走让我帮帮他兄弟……”
阮晓露趁他说得高兴,猛然站起来, 抬手够房梁。
摸个空。梁上嘛也没有。
“姐姐干嘛呀?”时迁已经挪到对角,细细的声音带着一丝笑,“小人惹您了?”
“……”
阮晓露假装伸个懒腰,又躺了回去。
“既然你听到我方才自说自话,”她若无其事地开口,“那你应该知道,祝彪涮你呢。他白收了酒,压根不打算放人。他手上的‘梁山贼寇’越多,到时陷害起他舅哥来,分量越足。他吃准了你一个通缉令满天飞的梁上君子,被他跑了单,难道还能去官府伸冤?”
这句话没收到回音。寂静持续好久,阮晓露怀疑时迁走了。
正当她合眼要睡,冷不丁听到时迁骂娘。
“要么说这小子不是嘛东西!”尖尖的声音怒气十足,“客户违约,按我们行规,往后他家每个月失窃一次,直到他践约为止!”
阮晓露比他还急:“那你赶紧去划拉东西呀,把他家偷空!”
时迁轻轻叹口气:“姐姐不知,这祝家庄倍儿难走,就是个大迷宫。小人在里头转了好几天,也没找对方向。如今走不动道儿,只能在此处猫着——姐姐有嘛吃的没有?”
阮晓露无言半晌,总算知道为什么时迁的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有气无力。
“我手边就有干粮。晚上我不饿,还没吃。”她想起刚才那根掉错位置的鸡毛,又不解,“咋不拿呢?——不对,这祝家庄几百户人家,天天开火做饭,饿不着你啊。”
“姐姐不知,”时迁细声答道,“这祝家虽然富贵,庄子里的佃户却是家家吃不饱饭。小人去讨食,没人肯给……”
“不是,”阮晓露悄声说,“你快饿死了,不告而取一下下,也不算缺德吧?”
“师门规矩,一个月只能开张一次。其余时间得自食其力,不可动用老本行。”
阮晓露大奇。这什么门派,梁上君子还搞一堆乱七八糟的规矩,是觉得单纯违法犯罪不够刺激吗?
她指指身边那包干粮:“恩准了,自便。”
时迁大喜,立刻道:“受累姐姐,抛上来给我。”
阮晓露无语:“不是,你是脚不能沾地,还是咋了?”
时迁伏在她头顶,依旧轻言细语:“您受累。”
阮晓露来了兴致,跟他杠:“自己下来拿。”
时迁轻声怪笑,声音从房梁一侧移到另一侧,然后慢慢下降。
阮晓露瞪大眼睛,在声源处左右搜寻,从一片黑暗里勾勒人体轮廓。
擦!
一声极轻的落地之声,正响在她身后。
“爽快!坦坦荡荡的多好。”她猛回头,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幸会……”
咦,身后空的。她伸出手,直接触到墙。
再急急扭头,身边的一袋干粮已经消失。
“受累姐姐赐饭。”时迁的声音依然在她头顶,角度分毫未变,“雕虫小技,您见笑。”
几粒饼渣落在她脑门。
阮晓露:“……”
低血糖会影响大脑认知,产生行为障碍。暂时不跟病人计较。
她叹口气:“还想让你帮我偷个牢房钥匙呢。”
时迁忙着进食,过了好一阵,才含含糊糊答:“我们行规如此,有恩必还。小人吃了姐姐的饼,自当听姐姐吩咐。再过十天,一定效力。”
再过十天黄花菜都凉了。扈三娘都姓祝了!
阮晓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你来去自如,那你能不能潜到扈三娘家,跟她说一下她哥的遭遇,让她认清祝家……”
“姐姐想得美。”时迁苦笑,“小人的身份摆在这,就算能跟她搭上话,她肯信吗?”
阮晓露想想也是。自己事先得知了时迁的业内声名,又对各种法外狂徒比较接纳,这才能毫无芥蒂地跟时迁聊上几句。换成白道英侠扈三娘,闺房里进了小偷,估计不等他开口说话,就一刀招呼上去。时迁饿了好几天,多半躲不过,天明就成死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