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试想,老赵是村里最有文化的秀才,隔壁住着个大汉叫萧哥。虽然萧哥是个大老粗,跟老赵各种三观不合,但自从老赵按时交保护费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揍人了。还跟老赵称兄道弟,偶尔还笑嘻嘻地串门,跟老赵做点 小买卖。
忽有一日,村里来了个黑旋风李逵,提着滴血的板斧,追着萧哥乱砍,扬言要杀了他一家老小,心肝剥出来做醒酒汤。
作为秀才的老赵,脑子要瓦特到何种程度,才会去偷偷找李逵,跟他商量:我看萧哥不爽久矣,咱俩合力把他除掉,以后咱俩和和美美做邻居,我给你交保护费,只要你把他占我家的两平米宅基地还给我?
而且更可笑的是,如果这“结盟大金”之举,是朝廷里充分重视、认真讨论、用心准备的外交策略,然后不幸失败,也算是天不助我;可从阮晓露今日的所见所闻来看,这个大宋朝廷简直是个草台班子,做决定比聚义厅开会还草率:担负国运重任的使团,领队是个两个品级低微的小官(此行本质是潜入友邦搞破坏,蔡京和童贯怎能亲身冒险),带着几个登州地方干部、民间专家和歌伎团队,连个正式的国书都没有,仅仅有个童贯起草的备忘录。更别提,大家连金国在哪都不知道,船一出海,全凭听天由命,堪称低配版徐福,大宋哥伦布。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这艘本该名垂青史的豪华海上大游轮,如果要给它起个名字,那就是“作死号”。
阮晓露在甲板上机械兜圈,真心思索要不要拿出梁山水军精神,现在就把这船给凿沉了。
南风正盛,船行半日,大约已航入渤海深处。此时虽然下锚过夜,但海浪翻涌,天幕半黑。此船若沉,她自己也是个死。
不过,她来时似乎看到船舷下绑着两个登陆用的小舢板……
阮晓露正烦躁,忽然,耳朵一尖,听到破碎的海风中隐约传来吱吱之声,似是有人解缆。
甲板那头,几个值夜水手正在酣睡。
她全身一凛,暂时抛下胡思乱想,跑到武器架边,解开一杆木棒,无声靠近。
竟然有人在偷偷解一艘舢板的系绳——不是水手,因为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试了几次才解开其中一条。他跳上舢板,探身向内,试图放低绳索,慢慢降到水面,却不防一阵海风拍来,他猝不及防,手上一松,缆绳一瞬间放到底,舢板直接从两丈高处摔在海面,当即侧翻,被海浪卷到数丈之外。
这人慌忙抓住那缆绳末端,吊在船舷旁边,被海风吹得荡来荡去。缆绳又硬又粗,被海水浸得湿滑,缝隙里溢出滑溜溜海藻。他拼命抓紧缆绳,交替伸手,想要爬回甲板,却还是飞快地向下出溜。
终于,一双胳膊脱了力,他松手,无声无息地落入漆黑的海水里,冒出个小小水花。
那人明显不会水,冒头挣扎几下,迅速沉了下去。此时拨云见月,月光下只见水面上一丛赤金色的长发。
阮晓露惊讶:“段景住?”
人命危在旦夕。她不多想,几步奔到甲板边缘,一刀斩下绳梯,再抄起那解开的缆绳,迅速往身上一缠,打个结,然后持着那木质杆棒,纵身一跃,蹬着船舷侧板,飞速坠下。
金毛离她数丈,越漂越远。阮晓露看准目标,一头扎进冰冷海水,梭子鱼一样冲刺过去,伸手一拨,当即捞到一个绝望的脑袋。
段景住呛了半天海水,总算大大吸了口气,呆滞了半晌,才微弱地喊出来:
“救命……”
溺水之人,本能会手脚乱扑,拽住可以拽住的一切,带着救援者一起下沉。
阮晓露先朝他递去那杆棒。段景住死死抱住。
然后她绕到他身后,一把钳住他腋下,用反蛙泳腿技术拖带,顺着缆绳方向,慢慢带着这金毛移到船下。有一根木棒的浮力打底,这几步游得稳稳当当。
她握住绳梯末端,半个身子出水,再用力把段景住拽上去。
段景住回复了三分理智,吓得不轻,声音变调:“谢……谢英雄相救,我、我……是我糊涂……”
他忽然声音一停,面带疑惑,扭头往后看。
“咦,你、你……你怎么不是男的,你……”
他本能觉得,“英雄”本事高强,救人救得那么干脆利落,轻松拖拽他一个肌肉大汉,那必定是个块头巨大的壮士。
此时才感觉出来,他这“恩人”有点不对劲!
一个女扮男装小军校,穿着一身软甲,远远看着像模像样,近距离一接触,难免有破绽。
阮晓露眼皮一撩,“嗯,怎么了?”
与此同时,手上一松,段景住立时掉下去一尺,水面上只露个脑袋,吓得手脚乱刨:“啊啊啊啊——”
段景住十年江湖没白混,反应挺迅速。紧紧抓着她胳膊,颤抖着指天发誓:“小人以三代祖宗起誓,绝不泄露一言,谁也不说!娘娘……娘娘是我救命恩人,以后水里来火里去,您让我往东我不往西……”
心里一急,没命价赌咒发誓,唯恐这女侠恼羞成怒,一松手,自己变成金毛死狗。
阮晓露微微一笑,用力一拽,段景住双手搭上绳梯,抖抖索索地爬了上去,一头瘫在甲板上。
第149章
几个水手仍在打鼾。阮晓露在小舱房里生了个炭盆, 把凌振和段景住赶出去回避,自己关上门,迅速换了干衣干靴。
然后把湿哒哒的金毛给放进来。段景住颓然抱成一团, 贴着炭盆烤了半天火,总算惊魂稍定, 朝阮晓露纳头便拜。
“恩人娘娘……”
一双掌心被缆绳拉得血肉模糊, 被海水浸了一会儿,伤口更是脆弱, 一撑地,疼得他嘶嘶叫。还是坚持把头磕了, 才苦着脸, 检查自己的伤口。
“你哪根筋搭错了, ”阮晓露觉得好笑, 扯两块干净布丢去, 让他自己包扎, “自己不会水, 还想偷舢板?你要去哪儿?你知道靠划船回大陆要多久吗?你会辨方向吗?”
凌振也震惊:“好好儿的, 干嘛要跑?——哎,你不会是要回那辽国报讯吧?”
段景住委屈:“当初说好的不是这样!小人本是个马贩子,偶然结识了宋大哥……哦不宋大人, 对他心悦诚服,喝了顿酒。宋大人要提携小人, 说好了去买马,又许了优厚报酬,小人才动心随行。当时他们确实问过小人会不会讲女真人的话, 小人以为只是说点买卖相关的言语,又怕官, 就拍胸脯说会。谁知今日那个姓赵的大官却说什么,还要去给大金国送信,让小人去当传译!我不干了,我不要去大金国,那边都是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的夜叉,见人就杀,见马就抢,一句话说错就剥皮抽筋!我不要去送死,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阮晓露又问几句,总算是听明白了。
段景住常年往返北地买卖马匹——当然也兼职坑蒙拐骗、小偷小摸,跟宋辽官兵一起玩猫捉老鼠,身边颇有些狐朋狗友,信息非常灵通。
他也道听途说了不少女真人的恐怖传说,知道他们武力恐怖,暴躁贪婪,在辽国北疆到处践踏,每过一处都杀人如麻。
但这了解程度也不敢恭维,基本上属于以讹传讹。什么赤发碧眼、三头六臂,好像不明真相的百姓传言中的梁山好汉。
凌振在旁边听,忍不住发扬科学精神,反驳道:“世上没有夜叉国。听你描述,这女真人当是在极北苦寒之地渔猎游牧,以致骑射娴熟,性情凶悍,便如古代的匈奴、突厥一般……”
段景住毫无史学素养,张着个大嘴发愣。
阮晓露总结:“你不想和金国人打交道。”
段景住苦着脸点头:“可没想到这船也不好使……奇怪,看别人摆弄挺容易的……”
段景住这人虽然容貌特异,面相凶恶,几句话交流下来,阮晓露觉得他还算温顺,虽然偶尔耍耍滑头,但不是那等脾气暴躁的亡命徒。
虽然看着像金毛狮王,其实大概只是个……金毛。
金毛交代的话,阮晓露觉得八分可信。
大宋朝这外交水平她也是服了。明明是要去跟一个有实力灭掉自己的强大势力建交,却一不知道人家在哪,二不知道人家长啥样,江湖上随便找了个懂点“商务金语”的马贩子,让他当翻译,传递国家意志!
段景住明白过来,自然也知道这不是啥好差事。虽然宋大哥天花乱坠的给他画大饼,说如果成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云云。但段景住毕竟出身底层,对哪国都没啥忠诚度,知道天 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就算此行不被女真人给吃了,万一出点纰漏,责任肯定全扣在他们这些临时工头上。
所以才一时冲动,打算来个不辞而别。
管他以后打不打仗,自己躲起来先。
他一辈子没渡过比辽河还宽的水,却是个傻大胆,觉得凭自己的身体素质,只要跟着天上星星,就算抱个葫芦也能漂回去。
结果被大自然狠狠打脸。一道浪打下去,两百斤的汉子毫无反抗之力,都没来得及吭一声。
要不是阮晓露及时发现,他已经成为失踪人口,成为宋金联盟的头一个牺牲者。
……
段景住一股脑交代完毕,才想起来疑惑:“所以……这位娘娘……你们不是军官,难道也是宋大哥找来的助力?还是……”
阮晓露无奈:“你别管我叫娘娘。”
这是他们辽国哪的方言?
段景住:“……是,姨姨。”
阮晓露一口气没上来:“……还是叫娘娘吧……”
段景住:“娘娘,小可冒失请问,你们为何登船,敢是另有任务么?”
阮晓露和凌振互看一眼,双双揉太阳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阮晓露最后低声说,“觉得这事不靠谱的,不止你一个……”
段景住有点惊讶,又忍不住猜测,莫非她在套话?
“娘娘不必相疑。那辽国上下也都是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小人已反复向宋大人剖白,绝不会向着他们……”
“这我明白。今后你照常作息,但是听我号令,咱们见机行事。”阮晓露板起脸,“但有半点耍滑之意,我直接向上官举报,说你妄图偷盗舢板,临阵脱逃。你手上的伤痕就是证据,你高低是个死罪。”
段景住忙不迭点头:“娘娘救小人性命,小人怎敢还有贰心!”
凌振却不太理解,小心翼翼看着她。
“阮姑娘,你……你要……”
咱俩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能从头糊弄到尾就阿弥陀佛,可不敢再搞事啊!
阮晓露两手一摊:“不然呢?等着上岸以后,被茹毛饮血的夜叉给吃了?”
凌振表示心累:“我都说了,这世上没有夜叉,只是不开化的狄戎罢了!你跟他们讲讲道理,送点丝绸茶叶之类的稀罕玩意儿,马上就能收服!到时候人家把咱奉为上宾,请咱们喝酒吃肉,给咱们唱歌跳舞……”
听听这理想主义者的宣言。想得跟老赵一样美。
只不过,凌振一个落草的前军匠,没学过什么地缘政治,今儿头一次听到大金国名号,有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很正常。而大内皇宫里的老赵,聚集了全国顶尖的智囊团队和谍报资源,可谓开着半个上帝视角,却想得跟凌振一样,只能说明这朝廷真没啥存在的必要。
阮晓露顺着他的想象,笑道:“就算如此,座上宾也只可能是宋大哥和那个赵大人。咱们这种小军校,只配在外头给人家守帐门,驱逐豺狼虎豹。我听说东北地方多熊瞎子,站起来那么高……还有东北虎,那么老大……哦对了凌振兄弟,我教你的哑铃卧推,你练过没有?现在能举几斤?”
凌振一个哆嗦,被她拉回现实。
他这个军汉滥竽充数,太祖长拳都打不利落。万一到时要做点需要武力的任务,把他派过去,那不是要他命吗?
还是不要期待额外的冒险了。
“凌统制,”阮晓露正色道,“花二小姐当初的任务是保障你的安全,现在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也不能马虎对待。现在咱们处境不明,你最好听我号令,别让我为难。”
凌振忙点头,表示不跟她再抬杠。
船上物资有限。阮晓露以茶代酒,按江湖规矩,跟段景住和凌振干一碗,三人临时结盟,约定同进同退,绝不互害。
此时段景住身上也烤干了,千恩万谢地告辞。
他身为辽人,生活习惯与余人略有不同,因此单住一个舱位。
凌振笑道:“段兄弟,跟你挤一挤,咱俩认识认识。”
不由分说,拎起自己铺盖,揽住段景住肩膀,亲亲热热就走。
小六姑娘活泼可亲,也不在乎什么男女之防,这是纯为他自己着想。万一能平安回梁山,让人知道他跟阮姑娘同屋而卧,他得让人撕成三片,明年水泊里的鱼都得肥一圈。
段景住:“……”
随便吧。他差点死在今晚。
阮晓露在空屋子里闭目养神,歇了一会儿,睡不着,悄悄踅摸起来,摸到孙立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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