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她也想过独自行动,但孟康的水密技艺精湛,如果只是一处连接受力破损,膨胀的桐油麻绳会施展弹性,马上把裂缝堵上。
凿得太用力呢,又会发出声音,随着船骨传到各处。马上就会有人来查看。
只能想办法支走闲人,多人同时动手,釜底抽薪,一蹴而就,直接拆卸。
阮晓露先用自己的匕首,把四个钉子撬出个头儿,然后低声交待用力诀窍。
“成不成功,就这一次。动静一大,马上回舱。咱再怎么搞事,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几个人互相鼓劲,慢慢撬那钉子。
又怕让别人发现,又怕这船会毁在自己手里。归根结底还是更怕被人发现。但看这阮姑娘成竹在胸的神色,大家又觉得不必过分慌张。
歌伎们身为贱籍女子,没有官位俸禄,没有家小拖累,生活困苦,没有半分自由。是整条船上最输得起的一群人。
反正情况再坏,能坏到哪去?能坏过当年她们家破人亡,由良入贱,人生跌落地狱的那一刻么?
铁钉坚固,木板柔韧,又涂了油。经过数日海浪冲撞,没半点伤痕。
但也禁不住人力的故意破坏。
“一、二、三!”
说时迟,那时快。一注海水喷出老高。几个歌伎吓得丢下匕首就跑。
梁红玉迅速捡起几枚匕首,“撤!”
船底当然不止一层。顺利卸掉的一条木板,只是在水密隔舱的一侧开了个极小的缝。但水压够高。海水很快湿了地板,薄薄一层水渍,慢慢扩大。
歌伎们慌慌张张的退了出去。梁红玉不忘用钥匙重新锁门。
挑染哥孟康这水密技术简直能拿诺贝尔奖。房门一关,海水也被锁在舱里,一滴也没漏出来。
小舱内水势升高,浸没墙根一个小小的机关。一个小木球被海水顶得浮起,掉进相邻的铜管道。片刻后,甲板上铃声大作。
还在听鬼故事的水手们纷纷跳起来:“有船舱漏水了!”
底舱里奔出几个惊慌失措的歌伎,尖声叫道:“我们听到有大鱼撞船,好像把船底撞漏了!”
一个水手嗤之以鼻:“妇人家懂什么?哪个鱼能把咱们这船撞破?龙宫里跑出来的?”
“别说风凉话了,快去修!”几个同伴把他们拽走,“甭管是不是鱼,铃铛响了,肯定是有问题!”
孟康大步流星赶来,听众人说了情况,一言不发,赶往出事地点。
赵良嗣被吵醒,听随从说了情况,当即大怒,让人把孟康叫回来,劈头就训:“你不是号称江南第一船匠,造的什么玩意儿?你知道这趟任务有多要紧吗!”
孟康低头道:“大人放心,就算一舱漏水,船也能走。”
言语中毫无歉意,说着匆匆一揖,去处理事故现场。赵良嗣憋了一肚子怒气。
军官维持秩序。几个歌伎紧张地伏在船舱附近。
“这下会返航吧?”梁红玉嘴唇几乎不动,极轻声地问。
阮晓露盯着孟康背影:“再看看。”
本以为凿漏一个水密隔舱,造成船舶故障,虽不至于沉没,但也要立刻返港维修。
可是看这孟康的一举一动,好像成竹在胸,并不慌张。
她不敢离太近,远远的只见孟康叫来几个领头水手,吩咐几句。水手领了工具,跑到上层舱房,地毯下揭开一个盖板,从上方跳进淹没一半的水密舱,一个猛子扎下去,开始维修。
过不多时,就有人来传话,说漏洞补好了。
“是几个铁钉突然崩裂。钉子已被水冲走,不知是否用了次品。”孟康四平八稳地汇报,“小人督造船只,各样工序皆有记录。等返航后,去处罚那造铁钉的工匠便可。”
此时两个水手吭哧吭哧,抬来个大物件,却是个竹制的人工抽水泵。十几个水手轮流作业,没一盏茶工夫,水密舱里的海水就被一点点抽了出来,一桶一桶的倾入海中。
众人欢呼。
唯有阮晓露傻眼,先是恼怒,却又有点艳羡。
官方的造船技术先进到这份上了?
孟康在这船上备了抽水泵,说明他对此类故障早有准备。
一时间她无比理解宋江。孟康这种高科技稀缺人才,要是能在梁山发光发热,该多好啊!
此时若是有个草头军师在旁边进谗言,说我有一计,可以让他死心踏地入伙……
她说不定真的会听一听。
“不急,”她怀着一线希望,对几个歌伎道,“船修好了,货没了。”
当初选定那个装礼物的舱房下手,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搞破坏的同时,把大宋准备送给金国的“国礼”顺便给泡了,看他还怎么拿得出手。
果然,赵良嗣也迅速想到这一点,赶紧差人去查看,不禁叫苦:只见那精美布帛湿了一半,茶叶全毁,香药也湿了好几盒……
大半的礼物都泡了汤。别说赏赐金国,拿到当铺人家都不收。
赵良嗣急得团团转。宋江上来劝,他反倒毫不领情:“我知道,你们都嫌北地困苦,变着法儿想打道回府!哼,等我回头上奏朝廷,你们给我等着!”
他跟别人不一样。此行失败,别人顶多是挨个罚,降降级;他是叛辽投宋,沉没成本巨大。如果“联金灭辽”这项事业不成,他的一生都变成笑话。
宋江无端挨喷,也叹口气,不去管他。他身后是蔡京蔡太师,何必瞧他一个宦官门人的脸色。
赵良嗣把孟康叫来,又劈头盖脸训了半个时辰。众水手也蔫头耷脑,在一旁聆听训斥。
“……若非现在用人之际,迟早将你们都议罪发配!……”
一时间,整艘船乌烟瘴气,人人都敢怒不敢言。
有人心里禁不住想:听说这赵大人以前还做过大辽的官。他在辽国当官时,也这么暴躁无常、苛责下人么?
难怪在辽国混不下去。
赵良嗣骂累了,总算坐下来,要盏茶润嗓子。
“就这样吧。”他疲惫地道,“礼物少点没什么,礼轻情意重。反正若是盟约谈成,以后还会给他们送岁币呢。”
众人:“……”
还岁币。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呗?
宋人提起岁币,哪怕是最没文化的老百姓,都知道是个丢脸的玩意儿,是交给流氓的保护费,花钱买平安。
如果没有岁币,咱老百姓头顶的赋税还能少一两分。
偏偏这赵大人来自征收保护费的那一方。听他轻飘飘地提岁币,好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尽管知道这必定是朝廷的授意,但大家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一阵海风吹过,船身微晃。
赵良嗣转怒为喜:“起风了,快走!今天已经耽搁了半日,赶紧补上行程!”
孟康禀道:“水手们修补舱房、抽吸海水,已经疲惫不堪。况且这风也未必持久。不如今日抛锚,让大伙得一日休息。”
赵良嗣冷着脸,“麻烦是你们自己弄出来的。别想趁机偷懒。”
众水手无精打采,上岗干活。
远处围观的几个歌伎也被赶回底舱。
梁红玉难掩失望:“至少试过了。”
她把那几柄匕首递去,“还给你。”
“你们拿着吧,或许有用。” 阮晓露气鼓鼓的,没接,“我夜里再来。我就不信拿这姓赵的没办法!”
第152章
第四日, 乌云蔽日,海水翻滚浑浊。明 明四面波澜壮阔,却因气压降低, 显得无比憋闷。
赵良嗣在舱房里发怒:“怎么还不走?没风,就用桨啊!你看那边有浪, 准就有风!先驶到那儿去!”
孟康完全没被他的情绪影响, 像个智能管家一样,不疾不徐地禀报:“此是风暴征兆。风雨将至, 小人正命令水手做好抗风挡雨的准备。”
宋江听了,连忙安抚:“让大伙注意安全, 千万别落水。”
赵良嗣却皱眉, 觉得这帮人小题大做。
“那也趁着风暴未至, 先走一阵再说, 强似一动不动, 原地等雷。”
孟康眉毛一僵, 智能管家终于微微动了气。
狂风暴雨不可怕, 最怕外行指挥内行。
他心里盘算片刻, 命令一个水手:“上瞭望塔,找一下最近的避风点。”
那被点到名的水手哭丧着脸,顺着梯子爬上甲板。还没站稳, 突然一阵妖风袭来,被狂风刮出七八步, 踉踉跄跄冲出了甲板,整个人挂在船头小栏杆上,半边身子在空中飞舞。
“救命!……”
赶紧又上去两个身体壮悍的水手, 总算把前一人给救了回来。
赵良嗣大喜:“起风了!还不快张帆!”
内行都知道,风是雨头。这风刮到底, 就会接着倾盆大雨。可惜苦劝不听。
船上唉声叹气,怨气四溢。
忽然,有人大嗓门喊出来:“昨天船舱漏水,今日马上暴雨,这是老天爷不许咱们向前!大人,行船有行船的忌讳,咱们返航吧!”
赵良嗣猛地站起来:“大胆!这是国家使命……”
宋江急急喊:“不可造次!我知道你们行船疲惫,等回了岸,自会赍发银两,让你们好生将息几日……”
赵良嗣吼道:“刚才喊叫的是谁?扰乱军心,给我拿下治罪!”
长途行船艰苦,人人情绪不佳,赵良嗣也不例外。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宋江,这小吏是如何修炼出一身淡定功夫,底下人都蹬鼻子上脸了,他还在许诺发银子!
水手面面相觑。没人留意那句“返航”到底从何而来。干脆假装没听见这句吩咐。心里也自慌乱,生怕真的被问责。赶紧忙忙乱乱地散开。
赵良嗣气尤未消。伸手扳过一个五大三粗的水手。
“是不是你?”
这水手脾气执拗,言行粗俗,冲撞了赵良嗣几次,早就让他看不顺眼。
水手一愣,黑着脸道:“没有!我在好好干活!”
“不是你是谁?”赵良嗣叫过一个军汉,“给他绑在栏杆上,反省半日!”
他决心杀鸡儆猴,让其余人老实点,别整天满口丧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