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阮晓露:“他们要交好番邦,总得带点厚礼,方显诚意。可是你们也看见了,这船上可没载什么宝贝。”
的确,大宋朝廷一开始就没把大金当做一个国家,而是当成节度使级别的地方势力。自然也没准备贵重礼物,而只是带了点布匹银子茶叶陶罐,作为奖励他们顺应天朝上国的“ 赏赐”,料想对方定然会如获至宝,欢欢喜喜的收下。
毕竟每年来大宋朝贡的那么多番邦,收到这些回礼的时候都是感激涕零。
歌伎们听到阮晓露这句满含暗示的话,有人当即脸色苍白。
“你……你不会是说……”
阮晓露幽幽道:“番人都倾慕中华礼乐。咱们几个被带到北国献艺,能不能回来,还是个问题。”
这不是她危言耸听。歌伎虽是专业人才,地位其实跟奴婢不相上下。万一那赵良嗣真的见到了金国首脑,宴饮之际相谈甚欢,让随队歌伎弹唱助兴,歌伎被金国贵人看上,开口要人——为了国家利益和自身前程,赵良嗣是会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真到用人之时,皇妃帝姬都能打包赠送,何况一群贱籍乐工。
歌伎们自然更明白自己身份处境。被阮晓露一点拨,咬着口中橄榄,登时慌成一团。
“那可如何是好!”
阮晓露为难半晌,起身关门。
“这艘船如果半路出了故障,无功而返,想必诸位也只能各回各营……”
众女面色凝重,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可是,凭我们几个女子,如何能摆布这大船?”
阮晓露站起身:“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诸位可愿相助?”
歌伎集体沉默,有人退回自己铺位上,无声收拾衣物,仿佛忙碌起来,烦恼就不存在。
虽说大家都不想落个滞留北疆的命运,但要她们亲自动手,破坏官船,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当我没说。”阮晓露笑了笑,也不强求,“愿姐妹们福星高照,个个平安归国。”
她跟歌伎们告辞。
“等等。”
刚上走廊,那个虎牙歌伎叫住她。
阮晓露打量她。这个虎牙女郎一对柳眉,因为晕船而面色苍白,却并无寻常乐伎的柔弱体态,举手投足都颇利落。
虽然她年纪甚轻,却是四个歌伎里的主心骨。同伴们有什么不敢启齿的话,都由她开口询问。
“算了,”阮晓露还是摇摇头,轻声说,“被发现了,咱都得挨重罚。我自己异想天开,不能连累你们。”
“你若真怕事,就压根不会提这话头。”虎牙歌伎冷笑,“别欲擒故纵,计划说来听听——不是要把船弄沉吧?那你自己如何脱身?”
余下三个歌伎聚在门口,面色忐忑,听着她俩谈些大逆不道的勾当,却也没人叫停。
阮晓露一怔,瞅一眼虎牙歌伎,眼角一弯。
“我姓阮。你贵姓?”
说着,跟她回到宿舍。
门一关,阮晓露迅速转身,一个勾拳,朝那虎牙歌伎招呼。
对方眉毛一竖,仰面闪躲——
阮晓露从铺位上抓起个枕头,挡了一招防守反击,眉花眼笑。
“乖乖,教坊司藏龙卧虎啊!”
虎牙歌伎挑眉,对她这个突然袭击还是颇为不满。
“算你运气。”她冷然道,“好久没练了,不然一个枕头可挡不住。”
旁边几个歌伎咋舌不下:“红玉!你、你怎么还会武功!我们从来不知道……你也没露过一手……”
“都落到这步田地,练武又有何用?”虎牙女郎面现凄凉之色,冷笑一声,“给官老爷表演助兴么?”
阮晓露揉揉眉毛:“红玉?”
心里咯噔一下:“你姓啥?”
虎牙没答,别人替她答了:“姓梁。她家以前是军户……”
虎牙斜了一眼。那嘴快的歌伎掩口一笑,不说话了。
阮晓露:“梁红玉??”
这名字查重率应该不高吧?!
不管怎么样,这世界真是扭曲得可以。让日后的抗金女将梁红玉去参加宋金结盟小使团,真是地狱笑话。
梁红玉板着脸,虎牙闪烁,轻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功夫谁教的?怂恿我们破坏官船,怕不只是担心一去不回吧?”
阮晓露失笑:“咋,以为俺是哪国奸细呀?”
她确实是轻看了这群歌伎,以为她们眼界有限,一两句话间,也许难以理解朝廷这步外交臭棋,因此选择从个人命运入手,用“一去不回”来吓唬她们。
但既然梁红玉提出质疑,她也爽快说实话:“我是不想让宋金结盟成功,否则等辽国灭掉,宋金必开战。以那帮禁军厢军的实力,守不住国门,家乡父老都得遭罪。”
梁红玉细细打量她:“一个女流,平凡之辈,能有这般见识?”
“彼此彼此,”阮晓露盯着她,“你也一样。”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忽然不约而同,嗤的一声轻笑。
“姐妹们,”梁红玉吩咐同伴,“给她腾个铺。”
第151章
第三日, 天晴无风。
船行龟速。
几个军官军校无所事事,聚在一起打叶子牌。不由得聊起今次任务。
有人道:“那宋大人说了,咱们就是大宋的张骞, 功在千秋!——哈哈,我不指望立多大功, 能平安回去就好。俺媳妇在家里快生了!”
凌振披着个军校衣裳, 手里拿着牌,听了这话, 却面色一变,呸呸几声。
众人不悦:“怎么了?”
凌振忙告罪, 挨了几句埋怨, 才道:“你们都不知道吗?张骞是出使西域的功臣不假, 但实际上, 他被匈奴军队俘虏囚禁, 在西域滞留了十几年, 最后是逃回去的!唉唉, 你们都不读史书的吗?”
众军校笑道:“大字不识几个, 还读什么书?哪像你,读了几天书,不也跟俺们一般出息。”
但笑归笑, 听了凌振的历史小科普,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么一瞧, 那宋大人把自己比作张骞,有点太不吉利了。
难道……难道他早有预料,这一趟出差, 会像张骞一样,没十几年回不去?
什么女真、匈奴, 在小军校心里也没什么区别。不免有那心眼多的,悄悄琢磨:匈奴能扣留汉使,女真人凭什么不能扣留宋使?
凌振叹口气,捻着自己手里的牌:“唉,虽说咱们长官体恤下人,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把咱们留在北国。但万一摊上了呢,国家有召,咱也不能退缩。想想就难啊,一去十几年,回家后头发都白了,爹娘过世,老婆改嫁,孩子不认爹……唉唉,不敢想,不敢想。大伙都别乱想了,及时行乐,打牌,打牌。”
众军校捏着手里的牌,哪还有心情娱乐。心里都想着,万一到时候金国戎狄非要扣留宋使,先把这乌鸦嘴给举荐过去。
------------------------
甲板上,水手们闲得发慌,开始钓鱼。
段景住闲来无事,也讨个鱼竿,粗布缠了手,像模像样地坐在甲板上。
只是他一次溺水,十年怕浪,不敢离船舷边缘太近。
段景住跨国走私,走南闯北,胸中不少奇闻异事,跟水手们聊得火热。
两三刻钟以后,钓鱼的开始传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咱们和那大金国人结盟,必定要有来有往,以后便会有金使前去东京,面见咱们圣上。可那金人都是狄夷,定然不会造船。没有船,如何渡海?怕是只能把这艘船送给他们,方便他们往来中国——光有船还不够,他们那儿肯定也没人会操船,只怕……只怕……哎呀呀,不会把咱们也一块儿留下吧?!”
自古水手跟船走。这些水手都是各处选来的熟练高手。换了别人,还未必能驾驭得了这艘定制豪华跨海大游轮。
万一官老爷摆阔,真把这船赠送出去,他们这些水手也必定是要随船赠送,没的商量。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人心惶惶,钓鱼的兴致也没了。
“走走走,休息等风。”
“哎哎,别走哇!”段景住连忙叫住众人,“就刚才讲的锦州城外那邪性的黄皮子祠,我想起来了,故事还没完。自那新媳妇失踪,后来那萧家一门老小,都没逃过……”
水手们打个激灵,嘴上叫着“都是瞎编谁信谁傻”,身体不由自主凑回来听。
----------------
与此同时,空荡荡的底舱里,一队歌伎悄然出发。
“给,”阮晓露攥着一把小匕首,都是她从兵器库里顺出来的,挨个分发,“别伤着自己。”
歌伎们小心翼翼地捏着匕首柄。唯有梁红玉从容接过,还撤下刀鞘,试了试刀刃的锋利度。
“三年没摸刀,”她叹息自语,“手感都没了。”
“肌肉记忆,恢复起来也不难。”阮晓露安慰一句,问,“谁眼力好?”
指定一个伶俐的歌伎在走廊尽头望风,其余人聚到一间舱房门口。
大船底部密不透风,被分隔成两排八个舱。其中一侧四间住着水手,另一侧,一间是歌伎宿舍,两间是储 藏室,存着粮食柴炭等生活物资,一间上锁,存放预备带给金国的布匹茶叶等礼品。
舱房之间隔着厚厚木板,缝隙用麻绳捻密加桐油灰,填得滴水不漏。
这是千百年来造水手匠摸索出的水密隔舱技术。在传奇工匠孟康手里,这项技术更是登峰造极,大大增加船舶的强度和安全性能:船底被分隔成数个独立空间,就算一处破损进水,海水也不会流到其它区域,船只整体依旧保有浮力,可以从容回港维修。
一个歌伎捧着匕首,忐忑不安地问:“你能保证,撬开一个舱,别的舱不会进水?”
阮晓露:“放心。”
梁山水寨也造过几艘水密隔舱的船。不过这种结构还是主要应用在海船之上。
另一个歌伎摸出一串钥匙,神色微有得意。
“昨日那赵大人醉了,身上东西掉一地,都是我们拾的。他应该还睡着。”
谁会防备身边这些只会服侍人的纤弱女子呢?这钥匙偷得毫无技术含量。
拿钥匙开了那存储礼物的舱门。十几个大皮箱安安稳稳地摞着。
阮晓露半跪在底板上,耳朵贴地,敲一敲,确定了一处薄弱所在。
“这块板,四个人同时撬四个钉,应该可以松动。”